忠實改編還是糟蹋原著?劇版《最後生還者》前瞻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2-01 10:06:47 作者:hhah哈達門 Language

提示:本文主體完稿於1月19日,並未完全收錄S01E02~E03的內容
2023年1月16日,在第一代遊戲於PS3平臺發售近十年之後,由HBO和頑皮狗工作室共同操刀的《最後生還者》終於在雲上平臺與觀眾見面了。作為疫情時代最具徵候性的電子遊戲,《最後生還者 Part2》與其所引起的爭議與論戰一度撕裂了大陸主機玩家群體,並引起了我們關於“身份政治”“雲玩家”“遊戲媒體”“電子遊戲藝術性&現代性”的諸多思考。
令人惋惜的是,上述幾種話題的討論雖已持續三年,但玩家群體與遊戲評論界都未能迴歸《最後生還者》兩部曲的文本本身,而是僅在一些淺層問題上喋喋不休,導致大量情緒導向的二元對立概念增殖,擠壓了理性的賽博討論空間。不過,我相信隨著劇版資源的釋出,會有更多從未接觸過系列的受眾被《最後生還者》精湛的視效和飽滿的故事吸引,我在此也以一個“普通玩家”“老影迷”的視角來為尚未看過此劇的朋友解答幾個要點問題,以供前瞻。

故事被魔改了嗎?

我想這也是許多“熱愛”《最後生還者》第一部的玩家在觀影前的首要憂慮,就第一集來說,編劇克雷格·麥辛與尼爾·德拉柯曼並沒有像“謠傳”的那樣添加許多不合時宜的情節,也沒有對原作的敘事結構做較大的更改,一切都原汁原味地還原了Part1當年以順時序為軸的線性敘事,甚至連“閃回”這樣影視劇常見的手法都僅用了一次。視點也被牢牢固定在2003年的喬爾、沙拉/2023年的喬爾、艾莉、馬琳、泰絲這個大致的範疇。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應該能預估《最後生還者》的故事將會與原版保持一致,甚至每集都會對應到遊戲裡的具體關卡,譬如第一集就是遊戲裡“家鄉”和“隔離區”章節的整合。
在這點上狐疑的朋友,完全可以打消疑慮,並通過流媒體來一睹這部現象級作品了。
然而,就像IGN在評測劇版時所講:“最好的改編並不僅僅是對原作的簡單模仿,還應對原作進行補充,同時將整個系列推廣給那些不熟悉它的人。”HBO在第一集裡就完美地實踐了這項工作,它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為一些當年看來“有尾無頭”的人物和情節增添了“前史”,以便已經對遊戲陌生的朋友更快地進入遊戲的世界觀。
最顯著的“增補”正發生在第一集一開始,與當年以喬爾的女兒沙拉為主觀視點的幕啟不同,HBO增加了一個發生在1968年美國的電視訪談節目作為序幕,而戲中戲所討論的主題正是遊戲裡引發感染屍變的“真菌”。訪談節目中,主持人和臺下觀眾多次忽視科學家對真菌的警告並鬨笑起來,在這種極為尷尬的氣氛裡,我們領略到美國社會對科學的傲慢與無知,並顯露出作者對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進化論式的社會發展觀”(或曰現代化理論)的反動——恐怖直立猿根本算不上自然的敵人,即便是處於全盛時期的美國也難逃被其擊敗的命運。
在這一幕看似突兀的序章之後,HBO把重心投向了“災難爆發過程”和“隔離區生活”的敘述,以便未接觸過遊戲的潛在受眾快速進入情境。當然,這一改動我並不是非常滿意,因為觀眾只有在缺乏信息和判斷時才會被激發出恐懼感,正如遊戲裡我們操控的沙拉在一片混亂未知中和喬爾、湯米踏入逃難之旅,他們面對各色威脅無能為力,一種打破日常生活的失序在玩家和角色心中同時激起了難以平復的恐慌。
此外,劇版的故事時間也被遷移到了2003至2023年,這一舉動讓我有些迷惑,因為編劇們顯然想讓故事裡的“真菌爆發”和近三年的災難產生互文。但比起這樣牽強附會,我還是更喜歡同為“後疫情題材”的HBO改編劇《第十一站》,起碼後者更側重於撫慰與療愈“後疫情”時代“倖存者”的內心創傷。而《最後生還者》的原始文本並不足以支撐此類思考,它公路片的底子與其說適合表現後啟示錄時代的人性,毋寧說只能被用來塑造個體與個體的情感羈絆。
當然,故事開始的時間設定在2003年也不無好處,就像Reddit網友指出的那樣,“《最後生還者》電視劇更改時間線的原因是,如果生活在一個後世界末日的世界中,那麼從20年前獲得看起來破舊的汽車、道具等比從10年前獲得更便宜、更容易”,而我想補充的是:2003是非典肆虐全球之年,將真菌與前者同構似乎更能顯露作者希冀在故事中隱喻當下的野心。當然,新釋出的第二集也佐證了故事中的“傳染方式”會與原版相異,作者特意在這集的序幕通過一個印度尼西亞真菌學博士的視角,向觀眾解釋了“真菌爆發”的前史,以及劇版中的“真菌”和遊戲裡“孢子”的不同。
另一方面,得益於影視劇的場面調度比遊戲更自由,在“隔離區生活”這一部分,HBO可以更好地渲染隔離區百姓和FEDRA威權政府、真菌感染者之間的張力,尤其是在遊戲中作為背景板的FEDRA軍警,他們關於人性與服從的矛盾心態被一場處理感染者的戲碼很好地詮釋了出來。對FEDRA政權的補充性描繪也讓火螢的反叛不再是對空氣揮拳的自說自話,而是弱者在壓迫下的“最後一搏”。這對於在只沉浸遊戲中的“戰鬥”,而輕視收集品與人物對話的玩家來說,是瞭解故事背景板最好的途徑。
此外,劇版中還在一些無關痛癢的情節線索上做了更改,我就不在此一一贅述了,總的來說它們並不影響故事走向和人物性格,甚至會為我們帶來一些有別於原版的新鮮感。

劇版角色真的與原版大相徑庭嗎?

自劇版公佈伊始,大陸粉絲就因尼爾·德拉柯曼在Part2“殺死喬爾”為劇中角色的命運捏了一把汗,這點也在之後的多次互聯網論戰中被逐漸發酵,形成了諸多混淆視聽的“胡亂猜測”。現在,當劇版真正上映,我們也可挨個清理起這些謠言,並理性地分析劇版對人物的改動了。
這裡我先下一個結論,劇版相較於原版,角色變動並不大,只是在外形、性格上做了更為順應歐美主流語境和現實情況的調整。當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變化最大的就是喬爾·米勒一家的族裔。在原版中,喬爾和湯米兄弟來自德州的傳統白人家庭,他們雖算不上紅脖,骨子裡卻也有直性子、熱心腸的德州性格。那時歐美的社會思潮與當下有較大區別,這類公路題材遊戲自然要以白人為主人公。隨著時代演變,歐美主流話語開始轉向“身份政治”,作為文化商品的影視、遊戲自然會受其影響,這並不是一個很讓人很難接受的事實——畢竟,我們與它們有著完全不同的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框架。那麼,當我們把文本還原到特定的文化語境之中,試問:這次族裔更替影響到人物原本的角色弧光了嗎?
答案顯然是沒有,有“老爹專業戶”著稱的拉丁裔演員佩德羅·帕斯卡在服化道的加持下,不僅外表上與遊戲裡的喬爾幾乎一致,還在表演的細膩程度上部分超越了遊戲版喬爾的飾演者特洛伊·貝克。就我個人觀點而言,我很滿意佩德羅·帕斯卡給我們帶來的中年喬爾且期待他在故事中對角色的創意加工。
最為意外的是,佩德羅·帕斯卡實際上並沒有自己打通遊戲,他是以“雲玩家”的身份坐在侄子旁邊通關整款遊戲的,因此他與喬爾存在著一點距離,也正是這種間離感讓他拒絕單純的模仿,反而嘗試結合自己的閱歷體驗角色的感受。這裡,我們來最為觸動我的是佩德羅對“喪女之痛”的演繹。
此外,本劇對真菌爆發前喬爾的人父形象也有了較為立體的呈現,他不再是白紙一張的“白男老爹”,而是一個努力維持家庭運轉,卻時常忽視子女與私人情感的藍領承包商,儘管他對莎拉的管教仍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劇集還貼心地將湯米·米勒設定為參加過1991年沙漠風暴行動的退伍老兵,作為經歷過戰爭磨鍊的人,湯米要比喬爾更加理解親情與義務間的張力,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他會選擇為火螢效力。相比之下,喬爾則側重於個人利益,直到艾莉闖入他業已腐朽的生活。
而讓我最為驚喜的一點是,在之前涉及喬爾和泰絲的訪談裡,一代遊戲主創們在二者的親密關係上表現出了模稜兩可的態度,但到了劇版,包括原版編劇的尼爾·德拉柯曼在內的主創團隊卻向觀眾明示了喬爾和泰絲是一對情侶。在我看來,這既是對忍耐倖存者不可承受之回憶的喬爾的一絲關懷,也是為喬爾之後堅持護送艾莉提供了又一不可駁斥的正當性——因為他是在遵循泰絲的遺願。因此可以預見的是,劇版喬爾的心境將會更加複雜,一方面馬琳、泰絲和人類的希望寄託在了他曾麻木封閉的心上,另一方面對沙拉的愧疚和對艾莉有別於父女、朋友情感的羈絆也驅使著他用疲憊的身體完成救贖,同時他還要扛起尋回湯米的重擔。
在第一集中能佐證我上述猜測的情節是,當喬爾、泰絲和艾莉等人溜出隔離區時,劇版主創為保護艾莉而擋在士兵槍口前的喬爾增添了一個閃回鏡頭,使喬爾記憶中難以忘懷的“沙拉之死”和當下受到生命威脅的艾莉同構,從而在蒙太奇的幫助下向我們闡釋了一個不言自明的觀點——喬爾與艾莉將會成為一對沒有血緣的父女。更有意味的是,在《最後生還者 Part2》結尾艾莉與埃比的終焉之戰中,艾莉也同樣在閃回中看見了正要與之和解的喬爾。遊戲第二部和劇版一前一後兩個閃回串聯起了喬爾與艾莉具有悲劇性質的救贖之路,從而使這款遊戲有了自“系列故事(Franchise)”升格為歐美語境下“神話(Saga)”的資格。
另一需要我耗費筆墨評述的劇版角色自然是艾莉。當我們拒絕那種人云亦云的說法,把Part1&Part2故事當做一個整體看待時,就會意識到艾莉不僅是勾連起兩部之間裂隙的“浮橋”,還是兩部曲真正要書寫的主人公。敘事重心的遷移,早在第一部後半段就已暗示,並在第一部的DLC徹底顯影,艾莉才是那根“線”,而喬爾是將她縫入這場救贖之旅的“針”。第二部的主題因此也不是所謂的“復仇”,“喬爾之死”這一外部驅動力只是把艾莉與埃比並置的前提,真正得到解決的是懸置在艾莉心中的創傷與愧疚。
從這樣的角度看來,本劇對艾莉的塑造最該值得我們細究。
就選角而言,“小熊女”貝拉·拉姆齊確實不是當下歐美童星中與艾莉在外貌上最為相似的,曾出演過《侏羅紀世界2&3》的伊莎貝拉·瑟蒙和《金剛狼3》達芙妮·基恩都在原版粉絲中保有一定期待,但顯然有些網友用“唐氏”這樣冒犯病人的話去攻擊“小熊女”的相貌是過分且不負責任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最早對貝拉·拉姆齊在劇中扮演的艾莉感到無感,剛在劇中看到她時,也發現了她相貌上的一些不完美之處,諸如可能因為牙齒地包天,貝拉·拉姆齊在放鬆狀態下是習慣口呼吸的,這導致她在劇中無時無刻不保持張著嘴的狀態。因此儘管她在肢體上極力傳達感情,但半合的嘴卻令人有些出戏。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她嘴部的“不完美”絲毫沒有影響她與佩德羅·帕斯卡對手戲時的絕妙表現,就表演而言,她有著較同齡人更高的領悟能力,完美地表現出了艾莉早期的那股“痞”勁兒。
當然,劇版艾莉的性格,要比原版更接近14歲女孩應有的狀態,後者似乎是很多人在遊玩中忽視的問題。無論如何,十年前頂著艾倫·佩吉18歲的臉,並由彼時30歲的艾什莉·約翰遜配音的艾莉,呈現出了比現實生活裡的同齡女孩更“成熟”的心智。而在Part2中,艾莉在行為上更接近真實的青春期少女,這或許是長達數年的和平生活對其影響的結果。“小熊女”在盡力還原原版艾莉那股機靈勁時,依舊保留了部分青少年獨有的迷茫,這也讓艾莉第一次獲得了走出電視熒幕成為立體之人的機遇。如果在未來,“小熊女”能利用好自己詮釋艾莉時打造出的真實感,並在形如公路片的旅途中一點點為艾莉的性格增添層次,那麼今年美劇的年度場景就莫過於對長頸鹿那場戲的復現了,她也會超越“咕咕”(尤達寶寶)和佩德羅·帕斯卡組成新的最火熒幕搭檔。這一切的前提是,劇版主創不對既有情節做較大改動,同時給予艾莉這一角色足夠的成長空間。

我們該如何把握《最後生還者》與其改編劇真正的“核心”

大約在《最後生還者 Part2》發售一週之後,我於機核上傳了一篇名為《Come And See |<最後的生還者2>》的文章,在彼時關於這款遊戲嘈雜、混亂的輿論場中留下了自己的聲音,似乎這篇文章到現在都還保持著站內《TLOU2》話題裡嚴肅內容評論數最高的記錄。已經兩年半過去了,在此期間裡我和許多持有不同聲音的遊戲玩家探討過《最後生還者》系列,儘管大家的意見各不相同,卻始終理性地輸出著自己的意見。去年在B站評論區下,我甚至曾和一位文藝學出身的玩家切磋了幾頁從當代戲劇角度讀解遊戲文本的看法。當然,如何理解故事,權由玩家自己的鑑賞力和經驗決定,但就像我上文所述,大量由錯誤消息增殖出的“誤讀”實則遮蔽了討論空間,比較著名的“誤讀”就是當年那個關於《TLOU2》侮辱黃種人的謠言。這裡我無意繼續討論所謂的“雲玩家之爭”,因為即便是2013年末就接觸過《TLOU》的我,也是從彼時還在優酷發佈視頻的“黑桐谷歌”那裡獲知的這款遊戲。
我只想推翻自己當年的“誤讀”:或許“復仇”並非是讀解《TLOU》系列的楔子,依我看,“自我救贖”才是理解兩部曲的鑰匙。當然,“自我救贖”一次自然要牽扯到人、人性、人道主義這些詞彙,讀到這裡某些朋友可能又要斥責我宣揚“聖母&人性論”。我無意在這裡拿青年馬克思或者19世紀的某些哲學流派背書,只是對末世語境而言,故事所要聚焦的,與其說是“尋回人性”(自然不是人性決定),毋寧說是通過救贖尋找到人存在的目的。後者才是跟隨著喬爾與艾莉整個末日危途的“幽靈”,正是喬爾通過護送艾莉這一行為完成了自我救贖,才尋覓回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他割捨了拯救人類的理想(喬爾有沒有這一層覺悟都存疑),選擇成為一位居住在傑克遜鎮裡的“良友、慈父,以及領導者”。
而在這一邏輯鏈條裡,作為“被拯救者”的艾莉的選擇是被忽略與刻意隱藏的,這點也《是TLOU2》中艾莉與喬爾裂隙的所在——艾莉必須閹割掉自己成為喬爾慾望對象的衝動,才能找覓回自己的主體性。簡單說就是,在喬爾帶著艾莉逃出鹽湖城時,完全無視了艾莉本人的意願,而是以“拯救生命”為由借用艾莉了卻了自己的心結,即他不願再失去一次“女兒”,但這卻無意中抹殺了艾莉在萊利、泰絲、比爾、黑人兄弟死後逐漸完善與確立的“自身存在的意義”為什麼大家都因我而死,我卻能安心理得地苟且偷生?),而拒絕這一思考無疑會把人推向行屍走肉的境地。
二代裡的艾莉正是在這一問題的兩難境地中得到了喬爾的死訊,而憤怒與復仇幾乎遮蔽了她僅剩的理性,驅使著她丟下一切責任與義務去獵殺埃比。換句話說,19歲的艾莉所面對的創傷,要比喬爾、埃比等人更甚,她目睹了陪伴自己前14年所有親友的死亡,同時又為自己沒能拯救人類的未來感到苦悶、自責與悔恨。這一將多種矛盾集於一身個體,或許是線性動作遊戲難以駕馭的。
有趣的是,尼爾在劇版S01E03中對比爾命運的改編,正印證了我上文的猜測:“救贖”才是讀解《TLOU》系列最好的切入點。
聊到這裡,文章也迎來尾聲了。實際上,由於對《TLOU》系列的文本過於熟悉,這次觀劇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般“新奇”,反而有種極強的逃避情緒籠罩在我心頭:如果抓不到那根串聯起情節的“線”看再多遍這故事又有什麼用?遊戲歸根結底是拿來玩的,《TLOU2》出色的動作系統曾一度讓我忽視了其變扭的敘事結構,可作為一個“老影迷”和“普通玩家”而言,劇版就絕對不能含糊了,因此對寄生在《TLOU》系列上各種誤讀的清理迫在眉睫。我相信,隨著《TLOU》劇版一整季的播出,會有更多原來不熟悉一代文本的雲玩家朋友和一部分已然遺忘的老玩家朋友會重新審視這個故事,並嘗試從“救贖”角度進入情境,或許在那時,我們會迎來關於系列作品更寬鬆、理性和公平的討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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