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
他騙了我們。
只留下一雙繡花鞋。
“吃點吧。”
小崽子已經在墓前跪了一天,什麼都不肯吃。
“跪那麼久,不痛嗎?”
我伸手去扶她,她卻一把推開我,力氣大得驚人。
“你走開!我不要你管!”
聲嘶力竭,啞然呼號,淚如泉湧,斷線之珠。
“你想把自己餓死在這嗎?”
我皺了皺眉,語氣也重了些。
她攥著那片楓葉,沉默不語。
無奈搖搖頭,我將帶來的饅頭放在她身邊,假裝離開,躲在不遠處樹後。
她四處張望一番,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拿起饅頭,小口小口吃起來。
近黃昏時,才終於是站了起來。
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
果不其然,在樹前,這小娃子一個踉蹌,身子就向前倒去。
疾步趨前,扶住她。
見著我,先是一愣,最後再是壓抑不住,撲進我懷,放聲大哭。
“別哭了。”
我輕拍她的背,低聲安慰。
她緊緊抓著我的衣服,指甲都快嵌到我肉裡。
“良爺,爺爺他...他不要我了...”
她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他變成了星星...”
話沒說完,我就憋了回去。
這種話,說給三歲小孩都不會信吧。
哭了好一會,才稍微緩過來些。
“良爺,你也,會不要我嗎?”
視其眸,盈盈淚珠掛睫端,我竟難以啟齒。
“不會的。”
“那如果,穗兒不是好孩子呢?”
微微一愣,不曾想過她會如此問我。
見我沒反應,她鬆開手,朝樹下走去,又靠著它坐下。
我也跟著去,同她坐在一起。
倚我肩畔,復啟朱唇,復敘往昔之事,皆我所未詳。
父逝之後,家境日蹙,糧秣漸稀,幼弟不幸夭亡。
母迫於饑饉,竟食其肉。
母痛失愛子,神志漸迷,終至癲狂。那日,目睹母懸樑自盡,心如刀絞。
她隨之而狂,生存之念迫人,亦食母肉。
攜母殘骨,誓報家仇踏上尋仇路。
“穗兒做過比殺人更可怕的事。”
“那以後,穗兒只為復仇而活。”
她垂下頭,聲音細若蚊鳴。
“這樣的穗兒,良爺還會要嗎?”
一時默然,無以應之。
興許是慣看世態炎涼,並未斥之。只是未料及,此等慘事竟加於諸稚子之身,不由得引人嘆息。
她仰首,淚光盈盈,卻又含期許之色。
“良爺...”
聲細若遊絲,輕喚一聲,又是不語。
見我無應,眸光漸暗,化為沉寂。
心中一緊,正欲開口,卻被她搶了先,
“良爺不必為難,穗兒知道答案了。”
言罷,強顏歡笑,而笑中卻含淚。
“穗兒這樣的異類,怎敢奢望垂憐?”
嬌小身軀站起,搖搖晃晃往回走。
好想抱抱她。
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衝動之下,我站起身,朝她奔去。
伸出雙臂,從背後攬入懷中。
“笨蛋良爺。”
“又上當啦。”
她轉過身來,緊貼在我胸前。
“良爺,是第一次主動抱穗兒呢。”
我不語,由她緊緊抱著。
“良爺,你知道嗎?躺在你和爺爺懷裡時,穗兒感覺自己才像是活著。”
“良爺,天黑前,再多抱抱我吧...”
她把頭埋進去,哽咽道。
話入耳中,我竟覺著有一股暖意,卻又有一絲哀傷。
日薄西山,餘暉漸隱,難覓其蹤。
“去吃點東西吧。”
良久,我才開口道。
“嗯。”
她鬆開手,繞到我身旁。
“良爺,可以牽手嗎?”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像是怕被拒絕。
猶豫片刻,最終還是牽起她的手。
真冷。
“良爺的手,好暖和。”
她總算笑了,儘管是擠出來的。
攜手並行,回至城中。
簡單飽腹後,我們並未多留,徑直趕回客棧。
路上,她緊握我的手,低著頭,一言不發。
還在難過嗎。
也是,猝失親如骨肉之人,怎會不哀慟。
這樣想著,思緒漸漸遊離回過去。
轟鳴之爆,殘缺之臂,已成心魔。
神遊之際,卻忽聞巨響,我一時僵立,恍若失魂。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霎時間,寂靜街衢,喧囂若沸鼎,悲哭慘呼之聲,四面而起。
僵硬轉過頭去,只見路旁一房,已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沖天,熱浪撲面,夾雜著燒焦木頭的氣味和刺鼻的煙霧。街上的人群慌亂奔跑著,尖叫聲、呼救聲此起彼伏。
在這人群中,卻有一孩童格外顯眼。
他哭喊著,見人就跪,卻沒人多看他一眼。
“爹爹...爹爹還在裡面,求求你們...救,救救我爹爹...”
絕望至極,跪於烈焰熊熊前,淚如雨下。
瞳孔猛縮,身體竟不自覺顫抖起來。
我好像又看到了。
看到了他的墓碑。
恐懼爬滿全身,只想馬上逃離這一切,卻怎麼也邁不開腿。
“良爺,良爺,你怎麼了?”
稍定心神,才發覺小崽子扯著我衣角,淚珠簌簌。
看她一眼,又轉首凝視那火光去。
我畏火,對我來說,火就是死亡。
可現在,我卻想撲進去。
挪動步子,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良,良爺,你要幹什麼!?”
小崽子死死抱住我的腰,聲嘶力竭道。
“良爺不要!穗兒,穗兒不能再沒有良爺了!哇啊啊啊啊!”
淚涕交織,糊其顏面,我卻無絲毫所動。
掙開她,抓起滅火的水桶,往頭上一澆,便衝了進去。
烈焰熊熊,熾熱之氣撲面而至,目之所及,皆被火光所噬,視物模糊。我以袖掩口鼻,雙目微眯,於火海中竭力搜尋。
“有人嗎!?”
濃煙蔽目,燻得我淚流滿面,呼吸維艱,幾欲昏厥。正欲放棄時,忽聽覺角落傳來細微呼救聲,若隱若現。
循聲而去,只見一中年男子,身陷於塌木之下,想必是那孩童之父。
沒有猶豫,我衝上前,拼命搬開木樑。
“咳咳——”
一燃著的木樑砸向我,避無可避,只能用身體護住他。木樑砸中後背,引得我咳嗽連連。
我拖起他,往外衝去。
火焰直逼而來,好在披衣沾水,纏臉上不至於太痛。
衝出火海的剎那,圍觀之人皆驚呼。
我倒在地上,不停翻滾,試圖撲滅身上餘火。
小崽子哭著撲上來,手忙腳亂地拍打幫我拍打。
背上火辣辣疼,想必是燒傷不少。
那中年男子咳嗽幾聲,甦醒過來,見狀忙連聲道謝。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還未緩過神,指了指不遠處,示意他去看看孩子。
他趕忙爬過去,緊緊抱住兒子,淚流滿面。父子重逢,感人至深。 我卻無心多看,只想好好歇一歇。
小崽子扶我坐起,靠在她瘦小的肩膀上。
“良爺,沒事吧?”
我慢慢看向她,那又一次哭花的小臉。
“抱歉。”
顫顫巍巍,伸手擦去她的淚。
“沒事的,良爺。”
非但不責,反展顏而笑。
低下頭,不敢看她。
“良爺。”
“嗯?”
“真帥。”
我愣了愣神,笑了起來。
相視一笑,雖險遭不測,心中卻覺暢快淋漓,自在輕鬆。
“大俠!大俠!大俠!”
人群忽然高呼起來,聲震雲霄,令我猝不及防。
“大俠!受我等一拜!”
中年男攜著幼子,跪倒在我面前。
見狀,我木訥地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還是小崽子將他二人扶起。
眾彩聲繞耳,卻覺恍若隔世,心神迷離。
明明是狼。殺人如麻的狼。
然何故,心卻甚悅,溢於言表。
“恩公高義,我等沒齒難忘!敢問恩公尊姓大名,日後必當湧泉相報!”
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如此。
隨後便在小崽子的攙扶下緩緩站起,欲要離去。
“大俠!大俠且慢!”
中年男子忽又喚住我,從懷中摸出一物,雙手奉上。
“此乃在下祖傳之物,雖非珍寶,卻也有些年頭。大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日後遭難,便可攜此物來此地尋我,在下必當鼎力相助!”
定睛一看,那是一塊玉佩,通體碧綠,雕精緻花紋,中間鏤空,可穿繩佩戴。
“這……”
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是好。
“良爺,收下吧。”
小崽子朝我眨了眨眼。
“既如此,那在下便收下了。多謝。”
我拱手一禮,將玉佩收入懷中。
遠去眾人喧囂,回到客棧中。
小崽子向小二尋了藥,為我塗上。
坐在床前,感概萬千。
思來想去,今日所行甚是衝動,幾至不識己身。
“良爺,在想什麼呢?”
小崽子貼過來,好奇道。
“你,不難過了?”
這小丫頭,明明之前還是哭哭啼啼的。
“沒事的,良爺。”
“穗兒,早就見慣了生死別離。”
垂睫低語,輕柔如風。
“至少,還有良爺在。”
昂首,眸光流轉,予我展顏一笑。
視其容,亦難掩笑意,放聲而笑。
“良爺,你笑啦~”
“嗯。”
這一次,我大膽承認。
“良爺,明天,再陪穗兒去看看爺爺吧。”
她趴在床上,撐著小臉。
“好。”
是夜,安寢甚酣,夢亦香甜。
城外,她穿上那雙繡花鞋,再次跪在墓前。
三聲叩首,又對著那墓自言自語。
“爺爺,你知道嗎,良爺昨天當了大俠呢!”
“爺爺,你知道嗎,良爺可威風啦!”
“爺爺......”
“爺爺,穗兒一定會再回來看您。”
於墓前掘土為穴,將那日所拾楓葉,埋入其中。
“良爺,我們走吧。”
她起身,對我一笑。
“嗯。”
再踏征途,心境已判若雲泥。
自烈焰中步出者,非昔日為狼之惡匪,乃多年以前,心懷惶恐之我身。
我想,你我心中都有一座墓碑。
若沒有那一切。
汝化稚女,父懷撒嬌,求糖嬉笑,無須尋仇四顧茫。
吾成俠士,堅毅溫柔,心懷大義,執劍向遠走四方。
“我們只是葬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