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藍的薄霧籠罩在利耶尼亞湖上,彷彿一層神秘的結界,掩蓋了此地所有的聲息和所有的秘密。只有遠眺島上的一處篝火是活躍的,小樹枝燃燒著,噼啪微響。這一切讓帕奇倍感愜意,因為有趣的一天又要開始了。西北方的小屋裡住著賣龍蝦的流氓哥,他不久前剛剛騙了東邊亭子裡的小姑娘菈雅,把她珍貴的項鍊搶去了。那小姑娘蔫聲細語,樣貌姣好,只是躬身駝背的,比一般的姑娘可愛多了。怪不得火山官邸派她來招募同道之人。
黃金樹的光芒漸漸驅散了薄霧。帕奇抬頭看看,不由覺得刺眼。說起來交界地這地方,風景是獨好的,可惜有這麼一顆樹,走哪兒都能看到,怪不得這裡的正常人越來越少了。瘋的瘋,癲的癲,施法的,耍刀的,挖礦的,一個個拖著身子游來蕩去,不知道他們整天都在為誰而戰。帕奇可就不一樣了,獨來獨往,自得其樂,每天很忙很忙的。找個略安全的地方擼點好東西,倒賣倒賣,最關鍵的是可以蹲在一旁觀察萬物百態,再施點小伎倆捉弄貪婪的路人。也或者像今天這樣,繼續觀察龍蝦哥捉弄小姑娘。所以為什麼龍蝦哥不去煮點章魚呢?帕奇勾著腦袋往島下看了看,這周圍明明有大大小小好幾團章魚嘛。嗨呀,還是先看看今天的帕奇小店開張賣些什麼吧……
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打破了帕奇正在獨享的靜謐。馬蹄濺起了湖面淺水的漣漪,發出讓人愉悅的聲音。馬上的人可就不那麼讓人愉悅了。帕奇皺皺眉。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讓他有點在意。一個是火山官邸之主塔妮絲,一個就是非要二段跳下馬於是“從天而降”的褪色者。
同為褪色者,帕奇是看不到賜福的引導的,而眼前這位卻仍有賜福的指引。被指引又如何呢?帕奇琢磨著,這褪色者不過是一個滑稽的矛盾體罷了:看似揹負著什麼重大的使命,其實可能是為自己都理不清頭緒的繁重任務白白賣命罷了;明明一副勇武正義的架勢,卻不穿得體的衣服,從頭到腳的防具七拼八湊奇形怪狀;似乎很有賺盧恩的門道,卻貪財得不得了。前兩次在蒙流洞窟,這褪色者悄摸摸地闖進來,不僅揍了帕奇的貨源供應商盜賊團,還翻了他的寶箱。天大地大,自給自足,偷人東西好不知廉恥哦!用傳送陷阱把褪色者送到迷霧森林的熊掌下,真的是太過仁慈了!
不過最讓帕奇在意的,還是褪色者的憨直和不依不饒。比如就在帕奇想象著那人正如何狼狽地被盧恩大熊胖揍的時候,那人卻意料外地又找回了蒙流洞窟,害得帕奇還得施展經商頭腦,好聲好氣套近乎交朋友。然而褪色者同意了。是沒被自己坑夠嗎?朋友卻是個假朋友,真的鐵公雞。把帕奇小店的存貨翻了個遍,也就偶爾買買醃製鳥爪和自己好不容易搞到的石劍鑰匙。今天能不能在這人身上賺到錢,還真說不準。再比如就像現在,大清早的,一面叨叨詢問在哪能找到搶項鍊的流氓,一面又想知道怎麼儘快去到黃金樹的腳下。那讓人煩躁的大樹有什麼好去的呢?
嘿嘿?帕奇心生一計,娓娓道出一個秘密——在魔法學院大水車的底部,有一尊揮舞著鐵鐮和刺輪的少女人偶,被她抓到,就能傳送到黃金樹的腳下。褪色者不動聲色,卻是反覆向帕奇確認了三遍他說的細節,隨後踏上靈馬飛奔向龍蝦哥的方向。嘖,真是愛管閒事又好騙。少女人偶能把人傳送到別處是真的。可傳送的地點以及一路的危險麼……帕奇是隻字未提的。說著省略了致命細節的實話,正是帕奇最享受的詭計。
可褪色者居然又信了這些話?帕奇光亮亮的額頭蒙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大約是讓篝火給熱的,也好像是誘人上當後的刺激,更可能是再次騙了褪色者後的緊張。等那人再來找自己討說法的時候,打架肯定又是打不過的。無妨無妨,他早就備好了好幾套說辭,量他褪色者也不能不信。不過麼,還真想知道這位爛好人能不能再活著找來討說法。
至於帕奇為什麼知道學院底部的擄人少女人偶,這是他絕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往事。他時不時會想起很久前的那個夜晚。他在學院大水車底部摸索可以賣錢的物件,水聲和夜色讓他覺得在這塊寶地收穫不錯,還比學院上面安全。當他聽到似乎是鐵鏈或機械的詭異聲音時,逃跑已經來不及了。一尊極具壓迫感的人偶正朝他急速逼近,猝不及防中他已被突然伸出的手臂抓進了人偶腥臭的腹腔。在失去知覺前,他似乎看到了人偶的臉。尊貴,冷冽,美得駭人。
他帕奇浪蕩雲遊,居無定所。上過風暴山丘下過腐敗沼澤,學過包括弱雞版腐敗吐息在內的五花八門的好用技藝,他活得有意思得很吶。只有那個夜晚,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吞噬了。甦醒後,他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了傳聞中的格密爾火山。面前迸裂的岩漿並不能讓他從恐懼帶來的寒意中回暖。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是人偶的面容,這讓他恐懼的面容卻偏偏讓他著迷,讓他不斷回想,他困惑了。直到他又憑一身本事逃出了火山底部,見到了火山官邸拉卡德的側室,塔妮絲。
不知官邸在舉行什麼盛會,塔妮絲在跳舞。
帕奇聽說過,塔妮絲來自遙遠的國度。拉卡德迷戀她的舞蹈,火山官邸便迎來了這位美麗的異國舞娘,然而她對拉卡德的寵愛無動於衷。帕奇對別人的家戶事也並不感興趣。讓他介意的是塔妮絲佩戴的側室面具。也許那些少女人偶正是模仿塔妮絲的面具而造,於是才有了那份冷冽和不容褻瀆的美。如今有幸見到真人,即便在略遠處,卻仍能看到塔妮絲金銀混色的面具在夜色與熔岩的輝映下泛著綺麗的光。
她的真容是如何美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舞動的身姿。白色長袍的裙襬有力地旋轉,向左凝聚之後又向右綻放出深不見底的熱情。而她的細腰像鳥一樣挺拔伸展,靈巧後折,輕快又決然,像是拒絕所有灼熱眼神的觸碰。她上揚的手臂像翅膀,也像蜿蜒的蛇。鬆散的長袖倒垂下來,露出了她麥色的肌膚。她左手握著精巧的響板,敲打的節奏與舞步相輔相成地律動,亦輕亦重,一急一緩,一聲聲一步步,踏在觀者的心上。
右手的響板呢?帕奇想。這樣的傳統舞蹈,不是需要雙手各有一隻這種特製的打擊樂器,一起打節拍嗎?他是聽說過做這種樂器的手藝人是越來越少了,沒想到連堂堂火山官邸也沒有嗎?嘿嘿?帕奇起了在火山官邸開店的心思。如果當地有盜賊團什麼的能幫忙找到舞娘響板,他再賣給拉卡德君王家,豈不是又能大賺一筆喲?
然而距離那個夜晚已經太久了,久到交界地經過了幾次戰爭的洗禮,火山官邸也已今非昔比。拉卡德成了褻瀆君王,不知著了什麼魔,據說心甘情願被大蛇吞噬了。塔妮絲反而一人支撐起火山官邸,招募各路對黃金律有質疑的褪色者,讓這個以詭異刑罰聞名的地界成了似是招賢納士的地方。找樂器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很快就從帕奇的計劃裡消失了。唯一不變的,便是遠望塔妮絲時那種無法自拔的滿足與愜意。
帕奇把小店開在了火山官邸的門廳前,離塔妮絲常坐的位置有大約25步那麼遠。25步是個安全的距離,蹲著的時候稍微踮踮腳尖勾勾頭,就可以看到她的樣子——尊貴,凜冽,美麗。這就足夠了。帕奇做任何事都會本能地保留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比如現在,也比如在偶然看到塔妮絲跳舞的夜晚,他向來無拘無束的心魂差點就被舞步和節拍禁錮了,於是他側頭去看那火山繚繞的煙霧,還苦苦思索了尋找舞娘響板這種只有商人才會操心的事情。
到底為什麼覺得跟塔妮絲保持距離才是安全的呢?帕奇也是思索過的。火山官邸來了一位傳授戰技的習武者,名叫貝納爾。老傢伙曾經一身勇武,都要去燒那討人厭的黃金樹了,卻因為引導他的指頭女巫燒了自己做火種,大受刺激。別看他一身鎧甲正襟危坐,其實心早就又灰又喪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有了牽掛才過不好。帕奇只想每天都過得恰恰好罷了。
今天的火山天清氣爽。帕奇溜達到格密爾英雄墓地附近散心遠眺。他百無聊賴地每走幾步就丟一顆彩虹石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擺成了一條通向懸崖的小道。
——彩虹石照亮通往寶藏之路。
他滿意地寫下留言,潛伏在一塊巨石旁邊等待下一個貪財倒黴蛋的出現。
不多久,倒黴蛋出現了,竟正是利耶尼亞一別之後,仍然安然無恙的褪色者。看樣子還是剛剛攻克了格密爾英雄墓地並且大功告成了。褪色者被地上的彩虹石吸引了,在地上的留言處徘徊片刻,慢慢順著彩虹石走到了懸崖邊。
“你要是真這麼好騙,那我勸你離火山官邸遠點!”。帕奇邪笑著,一腳把褪色者蹬下懸崖,“拜啦!一路小心!” 那人猛回頭驚詫的眼神真是讓他再看十遍還會覺得妙趣橫生。山崖下有咒蛙,有噴火間歇泉,有劇毒覆蓋的沸滾河洞窟。大餐已經奉上,好好享受吧!
帕奇哼著小曲蹲回巨石旁邊,琢磨著這位褪色者朋友要多久才能爬上來。騙褪色者被人偶抓去火山的時候,帕奇對這位冤大頭的實力還將信將疑。現在看來,褪色者還是有點能耐的,並且越來越強了。不過,好騙程度竟然一點沒變啊。或許……自己接下的火山官邸委託,可以讓褪色者幫忙完成呢?那樣不就既能找塔妮絲邀功,又不用以身犯險了麼。帕奇樂滋滋地盤算著,感覺塔妮絲的獎勵已經歷歷在目,人生的旅程又要攀新高了。他想起曾經聽說自己的名字在某種語言裡有縫紉用補丁的意思,有把舊物修復湊合用的意味,也有修補遞進,越補越完好的引申義。在日漸頹敗的交界地,他多數情況下確實過著補補還能湊合的忙碌小日子。可近來,捉弄人,做生意,在火山官邸攀攀高的盼頭似乎一下子變得輕而易舉了,他簡直過起了補補能更好的日子。他不禁有點感慨,帕奇啊帕奇,名副其實嘍。
他的臉就在這時被狠狠揍了一拳,是褪色者的左勾拳。帕奇抄起長矛大盾憤然而起,一眼看到褪色者扯下頭上戴的瑪雷家主的銀面具,怒目盯著他。他一晃眼把瑪雷家面具錯看成了塔妮絲,加上站起得太猛,簡直要暈過去。彷彿被窺見了最怕見光的心思,帕奇前所未有地惱羞成怒了。況且哪有二話不說就對朋友開打的?推你一下是給你尋寶指引不是嗎?你把瑪雷家行頭都搶空空了,不是還變強變富了嗎?!幾番過招,帕奇都是下了狠手的,打架自然還是打不過的,但虛張聲勢是帕奇很擅長的。“好啊,要打就來啊!勸你不要看扁我!想投降的話趁現在啊!只要下跪求饒,我就願意原諒你哦!”
話音未落,只見褪色者雙膝跪地,俯首……求饒了。
帕奇頭一次覺得自己被耍了。以前只有自己捉弄人的份,現在居然有種被打了平手的挫敗和稀奇感。褪色者應該並不知道自己對塔妮絲的奇異感受。但為什麼這人偏巧讓自己一次次與那個只可在遠處傾慕的女人產生多一絲關聯呢?為什麼每次都帶著恨得牙癢癢想要搶走自己一身裝備的眼神,卻只是輕描淡寫看一眼小店在賣什麼呢?為什麼被自己耍了一遍又一遍,非要回來繼續挨騙呢?帕奇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但他有個好習慣,想不明白的,不必多想。狹路相逢,冤家路窄,總有一條符合他和褪色者吧。
果不其然,褪色者在不久後加入了火山官邸,最近都在帕奇眼皮底下頻繁地進進出出,交付官邸的委託。看樣子是闖了皇城,踏破雪山禁地,連自己拜託的刺殺忒拉格斯的任務也毫不推諉地完成了。當褪色者頗有壓迫感地來要獎勵的時候,帕奇真的忍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這人也太斤斤計較了。然而他心裡才不介意把獎勵的熔岩燭臺鞭交給褪色者。畢竟託褪色者跑腿的福,他毫不犯險就交付了任務,還第一次離塔妮絲只有一步之遙了。
塔妮絲褒獎帕奇的話語與對其他人無異。但距離這麼近,帕奇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是金色的,有著暗藏玄機的鋒利。她的聲音低沉而安穩,有不露破綻的大氣。她優雅地端坐著,身後的騎士巋然不動。然而她的心神好像根本不在這裡,一同消失的還有她往日的威嚴和睥睨。她提起拉卡德的語氣不再冰冷,反而充滿了神往和諂媚。帕奇不懂塔妮絲為什麼對沒個人樣的拉卡徳心馳神往。更不懂為什麼這個讓他一直傾慕卻望而卻步的女人,突然顯得無趣且可憐,讓他憐惜。他幾乎忍不住想問她是不是還會跳舞。但他領完了獎勵,就默默離開了。他的自保本能讓他並不想僭越,不想多管閒事。
嗨,一不小心回想得太投入了。此刻,在把獎勵交給褪色者之後,帕奇有些惘然。於是他去了一趟瑟利亞。艾奧尼亞沼澤附近有一個亡魂,他常年守在湖畔,默默道,“請再讓我看一眼吧,那猩紅腐敗隨之舞動的美妙劍舞。”
帕奇知道亡靈說的是水鳥亂舞,傳聞那是女武神的絕招,看到的人能不能活命還要另算。他也知道有很多信眾是把女武神當猩紅腐敗之神來崇拜的。塔妮絲的舞雖然攝人心魂,但不會傷人。他也從來不把塔妮絲奉為女神。她舞得太靈動,太盎然,讓人有彷彿觸手可及的心動,和不枉活過的實感。大概因此,她是唯一讓帕奇與交界地產生關聯感的存在,唯一讓他對這片頹敗大地有所向往,且有歸屬感的存在。
帕奇在沼澤呆了一整天,猩紅腐敗間歇地噴出地面,閉眼不看的話,聽起來水聲起伏,像是海潮般讓人沉靜,感到慰藉。他曾笑話過身邊這個亡魂,做什麼不好,竟然和一群害蟲精一樣崇拜猩紅腐敗,可真是無奇不有呢。可如今諷刺的是,這亡魂一遍遍的對劍舞的祈求,卻和自己難以啟齒的渴望如出一轍。帕奇最擅長捉弄人時臨場發揮的說辭,最不擅長的,就是坦誠道出心中的期盼。自娛自樂,自給自足,遇到難題,全身而退。瘋癲帕奇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再回到火山官邸時,這裡竟已人去樓空了。可愛的菈雅不見了,過得不好的貝納爾也不知所蹤,連眼高手低細皮嫩肉無家可歸的迪亞羅斯也消失了。因為,褪色者手刃了拉卡徳和大蛇。哈哈,褻瀆君王拉卡德啊,落得這個爛下場可一點都不虧。帕奇望著塔妮絲空空的座椅,猜想她是不是終於可以解脫了,回到她遙遠的異國,繼續做個耀人眼目的舞娘。他甚至有點覺得,褪色者可能是真有做英雄的資質的。
很難數清從官邸正廳走到謁見之路的盡頭有多少個25步,但眼前的一幕讓帕奇再也挪不動腿了。塔妮絲伏在拉卡徳慘不忍睹的頭部貪婪地進食著,旁邊是褪色者手握著大蛇狩獵矛的漠然背影。帕奇覺得自己恐怕要聾了,滿腦子嗡嗡作響,充斥著黏膩到讓人作嘔的進食聲。塔妮絲似乎對褪色者說了什麼,埋頭繼續吃花了那曾經不容玷汙的尊貴面具。帕奇捂著痛到要裂開的前額,倉惶而逃了。
他是帕奇啊,這世上根本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啊。他是個商人嘛,商人就應該多挖好貨賣出去。如果他早一點找到舞娘響板獻給塔妮絲就好了,如果能他早一點勸她回頭是岸就好了,如果他早一點……
但也許,現在還不晚。這麼一想,帕奇的震驚和酸楚又點到為止了,這是他的生存技能之一。他慶幸地想,跟失去指頭女巫的貝納爾比起來,自己還不算晚,至少塔妮絲還活著呀。他又想起過去還有個叫維克的人,據說是有史以來最接近艾爾登之王的人了,他為了保護自己的指頭女巫不被燒,結果被三指整瘋癲了。可是帕奇與他們不同,帕奇沒想過做英雄,不去扛任何使命,更沒想要拯救世道。他只是一個務實的行動派罷了。於是他即刻動身,去了日蔭城。
他不是非要去日蔭城不可。說白了,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就往那個方向出發了。大概因為想到了塔妮絲和瑪雷家主都有銀色面具吧,大概因為瑪雷家以崇拜女武神和收藏各類女神相關的物品而聞名吧。
大概……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不完全由自己決定吧。帕奇在找到一隻白色的舞娘響板後更堅定了這個猜想。他淌過日蔭城城外劇毒的沼澤,和惱人的墮落調香師,接肢貴族,溜馬放屁騎士纏鬥了半晌。進房間被三發火弩炮燎焦了幾乎禿光了的眉毛,過橋被尊腐騎士的長矛插起來甩向牆角,一頭栽進紅葉堆裡。他的鼻子磕在了一個貝殼一樣的東西上,手忙腳亂扒出來一看,不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打擊樂器嗎?!帕奇一個激靈滾起來躲掉了尊腐騎士的化光三環,憑著直覺跑上一臺嘎吱作響的升降梯,終於踉蹌跌進了一條看似安全的迴廊。下面的狗吠還不絕於耳,前面的霧門後一定有什麼難對付的傢伙。他懷揣著樂器想喜極而泣,但已經累得屁滾尿流了。他脫力地倚著迴廊裡的雕像滑坐在地,估摸著自己下一刻就要飛昇了。
大概,想做的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吧。帕奇知道交界地之外有無上意志對這裡虎視眈眈,可能還不止有一個,他們老愛對半神下手了。帕奇可不是半神,只是一個看不見賜福引導的褪色者罷了。所以他很好奇,是哪個腦袋被白金之子側滾翻踢到的無上意志,居然愛折騰他帕奇。他毫無嚮往的事情,都被安排得妥妥當當,比如隔陣子自己就遊歷到交界地一處鳥不拉屎的地方,比如隔陣子就能捉弄一番那個再次找上門的褪色者。而他為數不多心心念唸的事情,總是蹊蹺又波折,還不知道能不能實現。
然而“無上意志”似乎樂於再給他沉重的一擊。帕奇聽到了腳步聲,努力地抬起眼皮。嚯,誰來不好,偏偏是讓褪色者看到了自己這幅窘態呢?褪色者戴著女武神的頭盔和披風,好風光哦。怎麼想,會出現在這裡都不算順路吧,倒像是專門聞訊趕來看自己出醜的。
“一閃神就這幅德性了。人真不該做超出本分的事啊。” 帕奇想拿自嘲掩飾下不堪,很慶幸褪色者竟沒有落井下石。唉,真是個爛好人。帕奇顫巍巍掏出舞娘的響板,請褪色者將它轉交給塔妮絲。“……也不是什麼大事,” 帕奇喃喃道,“我只是看那個失去自我的女人不順眼……拜託啊,塔妮絲,回到你本該有的傲視一切的樣子吧……”
我想看啊,想看你毫不諂媚,凜冽美麗地再跳一次舞。
意識漸漸模糊的帕奇不確定是否開口說出了這最想說的話。見褪色者接過那枚精巧的響板,帕奇鬆了口氣,沉沉地昏了過去。
帕奇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他成了一隻黑蜘蛛,鬧心的身體上頂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三層黑眼袋讓他看著像五百年沒睡過覺一樣。他窩在一樁陰森教學樓拐角的房間內,透過門上的窗欞偷瞄軟趴趴黏在地上的學徒對褪色者狂潑沸水。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褪色者突然時髦起來了——穿著熨帖的禮服還拿著洋氣的柺杖當鞭子揮舞,手裡揣著砰砰作響的火器,真是越發讓人看不順眼了。所以他在溜去外邊透氣的時候,用能騰出來的所有腿狠狠把褪色者踢下了懸崖。他心安理得地又窩進房間,好奇地瞄著門外陰暗的迴廊。背後突然有一陣寒氣,他腿忙腿亂地呲溜爬上桌子,叮呤咣啷踢翻了一坨金盃銀盤。面前的這個人……這不可能,你不會是——
然後他醒了。他趕忙看看自己的身體,並不是蜘蛛。迴廊盡頭的霧門消失了,大概褪色者順手清理了鳩佔鵲巢的傢伙。懷裡的樂器也沒有了,對啊,交給了褪色者。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了幾次三番被自己捉弄的愛管閒事的爛好人。帕奇再次覺得自己被捉弄了,這次不是平手,是潰敗。敗給了一個連指頭女巫都沒有,卻冥冥中老跟自己扯上關係的冤大頭。連做個夢,都不能讓自己清淨的冤大頭。
帕奇在耍著雕蟲小計捉弄人的時候,多少是有點縱觀棋局,運籌帷幄的滿足感的。如今,他更懷疑自己可能只是某個無上意志隨便拋在交界地的雕蟲小技而已。他對這片廣袤破碎的土地沒有什麼價值,沒有必然聯繫,也就沒有什麼切實的意義。不像那位褪色者,終究是要鬧出些大動靜的。
帕奇回到了蒙流洞窟,打算再和盜賊團做做生意。身上的傷快要好全了,但他暫時不打算遊歷太遠。有時候他會出門看看天。曾經刺眼的黃金樹大約被褪色者燒了,燒成了寧謐的暗紅,像火山的顏色。厚厚的餘燼漫天飄落,把金磚閃耀的王城湮沒了。這個世界和以前好像仍然一樣,又有些不一樣了。褪色者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應該也完成了吧。帕奇想著,把洞窟入口綁著暗鈴的繩子又緊了緊。寧姆格福畢竟還是風水寶地,如果哪個不識相的溜進來偷東西,帕奇必定會讓他吃點苦頭的。
又是補補還能湊活的一天。帕奇用手指勾勒著大盾上圖案的輪廓。洞窟門口的暗鈴叮鈴鈴響了一通,一個身影腳步遲疑地踏進霧門,左顧右盼發覺洞窟沒人,便不識相地跑去掀開了寶箱蓋子。哦喲?想偷偷摸摸拿走別人的東西?“不要臉的小偷就活該遭天譴!”
等……等等!……是你啊?
帕奇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攻擊了褪色者,卻又以慌忙停手收場了。不同的是,這次並非打不過,而是自己突然認出了眼前熟悉的面孔。更奇怪的是,這個老相識在自己唧唧歪歪還噴了一通腐敗吐息的時候,一直繞彎後跳,並沒有要出手打架的意思。
褪色者彎下身,有模有樣地學著帕奇蛤蟆蹲。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話。帕奇似乎能聞到褪色者身上亂七八糟的味道,摻著火山灰的刺鼻,又有點遠眺島的潮氣,還帶點蒙格王朝的腥,和日蔭城的毒臭。這是在短時間內把交界地上上下下跑了個遍啊。
“呃,好久不見啦,都沒認出你啊”。帕奇故作不屑地撓撓腦袋。他其實想問,怎麼你像趕集一樣突然來蒙流洞窟了?他也沒有告訴褪色者,自己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只不過,念在過去自己被揍的份兒上,還不得假裝不認識趁機多戳兩長矛嗎。
褪色者沒回答,緩緩側躺在地上,縮成了一團,看不出是有點孤獨還是單純犯賤。
“黃金樹燒得這麼紅,太礙眼了點,寧姆格福都快變成火山了!” 帕奇抱怨著。他其實想問,在火山官邸,讓自己看不順眼的女人,收下那樂器了麼?
褪色者起身,又蛤蟆蹲在了帕奇眼前,掏出舞娘響板,啪啪奏出了清脆的聲音。帕奇並沒感到生氣,本就是本分外的事情,自己做不得,憑什麼再指望做大事的褪色者白白去跑腿呢。“沒給她啊,哈,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留著它沒用,你就扔了吧。” 帕奇說著,考慮是不是該閒扯一下接下來跟盜賊團合作重新開店的打算。話未出口,卻見褪色者埋頭在地上寫著什麼。下一瞬,那人站起身,把響板謹慎地收好,轉身離開了。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不等我小店開張,鐵公雞哦!還有整天在地上寫來寫去,什麼你沒有資格哦你沒有資格,居然寫到我地盤上來了?!
帕奇忿忿地碎碎唸了一圈,這才低頭去看褪色者寫下的字。
——前有朋友。
帕奇愣住了。他從來不是自戀的人,甚至巴不得能永遠隱身行事不讓任何人輕易發現。但這一刻,他卻感覺自己處在交界地最中心的位置。有個他從來沒認真考慮過是不是真朋友的褪色者,剛剛風塵僕僕地來看過他。那個人在殺了神,燒了樹,當了王,打過交道的人幾乎全掛了之後,竟然特意來看看他帕奇是不是還活著。
帕奇突然發覺,自己頭頂有沒有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無上意志已經不重要了。他用雕蟲小技捉弄誰或者本身是誰施下的雕蟲小技也不重要了。永生或死誕,交界地上空是黃樹紅樹星星還是月亮也都不重要了。漫無目的,居無定所的他,竟然有被尋找的一天。與褪色者偶然的交集,也好像變成了時不時可以期盼的事情。
友誼無非是偶然的邂逅,不然還能是什麼呢?有偶然,就有期盼,有期盼,就有掛懷。可能他從來未曾孤獨一人過,可能他早該意識到,自己與這片大地早已有了千絲萬縷的關聯。褪色者寫下的話語,正指引著萬千個偶然的邂逅。
好期待啊,帕奇想著,悉數了一番自己捉弄過褪色者的方法。突襲,傳送煙霧,踢下山崖,硬塞獵殺任務……嘿嘿,姑且把你當作真朋友,下次你出現,帕奇會準備更豐盛的“大餐”伺候。
銘謝惠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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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by mellokira
後記:此文完成很久了。之前受到了1.04補丁的啟發,腦補了一下帕奇是如何探索和生存在交界地的。想象了一下以帕奇的眼光來看交界地的一切,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於是就寫成了這篇文。作為魂系老玩家,我真的很喜愛老頭環裡的帕奇。注:因為一直在玩遊戲的英文版,所以我把個別物品和對話按英文描述和語音翻譯成了我認為合適、並且方便行文的版本。與中文版不完全一致的地方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