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而可怕的空氣》自譯|11. 自娛之人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6-06 22:32:31 作者:莠仁 Language

50年代初,洛維薩的遊樂場裡,一位年輕的母親正注視著她四歲大的兒子伍爾夫。正值仲夏,日高三丈,楊樹飄落灰色絨絮,但這位母親卻憂心忡忡。其他小孩都在遊戲房東奔西竄,男孩們尖叫著拉扯女孩的頭髮。遊戲房的吊橋顫動著,蹣跚學步的小孩在上面搖搖晃晃地跑動。下面的大型沙坑裡,孩子們在木製圍欄邊堆了一座城鎮。一個女孩手裡拿著一架小型飛艇模型,圍著塔樓繞圈,還有兩個男孩在山坡兩側各挖開一條隧道。隧道在中間打通,男孩們得意地放聲大笑。那女孩感到無聊,哭了起來,其他女孩都跑來關心她。
只有小伍爾夫獨自一人,遠遠地坐在沙坑的另一頭。有小孩問伍爾夫,他在那塊超大的布料上面造的孤零零的房子是什麼,伍爾夫什麼都沒說。這男孩只是心不在焉地望向遠方,露出孩子般的神秘微笑。他這個樣子似乎多少有點……太了。那麼酷的傢伙不屑於和其他搗蛋鬼談論他的房子。其他人很快就厭倦了伍爾夫的傲慢態度,丟下他一個人。年輕母親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孩子不在乎與他人為伴。甚至是和自己的父母交流,伍爾夫也不會說話超過十個字。他只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開口講話。母親有時候會從另一個房間偷聽他,不明白她的小男孩怎麼了。
街道遠處傳來遊行的聲音,以及低音鼓的咚咚聲:咚-咚……伍爾夫驕傲地獨自一人坐在沙坑角落,隨著音樂的節奏前後擺動他滿是捲髮的頭。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在……自娛自樂。
* * * * *
現在是週三下午,在傑斯帕家附近的森林裡。這次是可汗帶路,其他人試圖跟上他的腳步。他攝入了太多咖啡因,整夜未眠。他一直在按“哈南庫爾號”的開關,煮咖啡,打長途電話,聽悲傷的歌曲,直到早上他母親叫他把音量調低。可汗說話的時候揮舞著雙手,他的橙色外套敞開著,一條青-橘-紫伊爾瑪配色的條紋圍巾隨風飄揚。那是他母親給他織的冬至禮物,去年生日又送了他一頂絨球帽,也是伊爾瑪配色,圍巾和帽子是配套的。
林間小路在山坡間蜿蜒曲折,路兩旁是高大的松樹。他們三人並排而行——傑斯帕走在右邊的車轍上,特雷茲走在左邊,可汗走在正中間的草叢上——他們踩著路上如積雪般的沙塵,走下山坡。腳底下踏過的乾草佈滿灰色的花紋,發出沙沙聲響。零星沙塵如雪花般在空中飛舞,深秋氣候乾燥,大自然充滿生氣。
可汗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苔蘚腐爛的味道。他把連指手套疊在一起,手套通過一根繩子串在一起,掛在他的背上。“我從來不支持非法手段,你們知道的。前進的每一步都是一種推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追查油氈推銷員的確是個很棒的主意,但是特雷茲,有時候我覺得你把那些傢伙當作是戰利品,就像我收集紀念品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當然,我不是說這樣不好。”
特雷茲吐出幾個大大的銀灰色菸圈,讓“阿斯特拉”菸圈待在中間,微風將它們都吹走了。“我不介意。你說的也沒錯。你收集那些東西,是因為你覺得能在其中找到和女孩有關的線索。我收集那些怪物,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那你收集什麼,傑斯帕?”可汗問道。
“我什麼都不收集,你們這些怪人。但人有個愛好總是好的。嘿,接下來怎麼辦?”
“嗯,我們得清查特倫特莫勒的財產,然後傳喚他家屬來問話,”特雷茲掰著戴皮革手套的手指,一一列舉。
“但你沒看到他綁架過她們,對吧?”林間小路蜿蜒著,淡棕色的乾草像某人的頭髮一樣拂過車轍,在傑斯帕的腳下沙沙作響。“還是你不確定?”
“在佩皮·波皮卡納斯索斯船長的迷幻櫥窗裡,你永遠無法確定真假,”過度活躍的可汗插嘴道,他轉過身來。倒退著走了幾步,向特雷茲解釋,“這就是為什麼法院不把ZA/UM作為證據的理由。它起的是迷幻作用,你看,光靠ZA/UM本身是不夠的。現實必須與之相符。必須要有人證和物證。那玩意毫無意義!”
“唔,我不會說那玩意完全沒意義,”特雷茲把菸頭扔到樹下,濺起橙色的火星。“但關於佩皮·波皮卡納斯索斯你沒說錯,他測試對象的幻想和現實被混為一談。在我看來,那更像是一個……他的人格。一個不復存在,或者是……我有時間的話,應該讓當局查明這些事情。”
“但現在,正如你所說的,是分裂人格?”可汗問道。
“現在,是分裂人格,沒錯。”
“很好,那請捫心自問下!你們誰願意在某個溝渠裡找到她們?說真的。這玩意不是目的本身,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可汗咧嘴笑著,等待回應,然後看到特雷茲舉起了手。
“我願意。而且這就是目的本身。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解脫這個概念?”
傑斯帕仍然認為佩皮·波皮卡納斯索斯的合成器是被高估的未來主義自我滿足。“你有什麼更好的方法能提供嗎?時間轉速?這次我們嘗試下?”
“主意不錯。老實說,我不會拒絕。”
“來吧,可汗,理智一點。”特雷茲又點燃一支香菸,冷空氣中有股硫磺味。“時間不多了,我們已經失去瑞瓦肖和西方世界的聯繫了。半個世界都嚴陣以待,如果戰爭爆發,所有調查都得中止,檔案、文件和人都可能會消失。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必須解決所有未了之事,否則就太遲了。”
三個小小的身影穿過雜草叢生的田野,他們一邊爭論著,一邊又要在原木柵欄上保持平衡,挪動身子。冰塊順著他們腳下的小溪漂動;他們在昏暗的森林隧道里翻越倒下的樹木,在雪白的草地上排成一線移動。可汗穿過帶刺的鐵絲網,傑斯帕像特雷茲一樣從上面跳了過去。空地漸行漸遠,森林逐漸稀疏,沙路像一條窄小運河,在樹根下蜿蜒。已經能聽到海風吹動樹梢的沙沙聲,空氣中盪漾著廣闊海水的氣息。
“我們一直按照你的方式做事,但沒有任何結果。現在給我一個機會,”可汗更多用手勢而不是語言解釋道。
“好吧,你說得對,那是死路一條,”特雷茲承認。“那就告訴我們你的計劃,讓我們考慮下。如果我認為可能會有點效果,那沒問題,我們會按你說的做,如果沒有,那我們得休息下。”
“你沒明白,”可汗聳了聳肩。“如果你說不行,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結果。現在沒有其他選擇了。我不能冒險讓你說不。要不在此之前先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怎樣?去找專業人士談談。我們早就該聯繫他們了;現在事態緊急。”
“你說沒有其他選擇是什麼意思?”傑斯帕不太明白。“那瑪琳的信呢?總得有人把信寄出來吧,筆跡吻合,那個年紀應該會有些變化。人在十五歲的筆跡,可能和十三歲的不會完全一模一樣,但95%的相似性是非常有可能的;我讀過相關的資料。對吧,特雷茲?”
“是啊,是啊,沒錯,”可汗插嘴道。“但你知道嗎?我有個辦法,可以把這件事搞清楚。只是現在不能再等了。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
“什麼辦法?”
“是這樣,我在報紙上刊登了則啟事。”
特雷茲穿著他那50年代風格的魚尾大衣,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克吉克人,他的嘴微微張開,陷入沉思。“這或許不是個壞主意,你什麼時候登的啟事?”
“我前天提交的;今天應該刊出來了。我把你的電話號碼也留了,傑斯帕,以防萬一我不在家。”
“你啟事裡寫了什麼?”
“如果誰有任何線索,請站出來,不會有壞事發生,幫幫我們,差不多這些!”
“這啟事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有效,”特雷茲向傑斯帕解釋。“尤其是像這種陳年舊事。但你仍然得花費數月時間在各個渠道搜尋。你把啟事登在哪了?”
“登在《今日》和《資本家》上了。我拿不出更多的錢。順便一提,你們倆各欠我五十雷亞爾。還有我推薦的顧問也需要費用。再加上路途的開銷。你們至少得帶一千雷亞爾,他收費很貴,但評價非常高。我等了這麼久,才讀到他……”
傑斯帕不耐煩起來。首先,他現在絕對不想去任何地方,其次,他已經感覺到這裡誰的錢包岌岌可危。可汗靠他父親在燃油鑽井平臺上去世的撫卹金過活,如果特雷茲不立案調查,他也不會有任何報酬。“聽著,先說清楚,我們現在說的是哪個顧問?”
懸崖邊呈現三個人的輪廓。在乾涸的草地那頭,廣闊海水出現在他們視野裡。乾草上點綴著白雪,一小群松樹隨風飄動。三人接近崖邊的時候,天色開始變暗。傑斯帕豎起衣領,耳邊的波濤聲變得更加響亮。他經常在這裡獨自徒步六公里。從這個地點,他們可以看到三人都渴望看到的景象——積雪覆蓋的遠處,夏洛茨扎爾海灘的條狀水域在海灣的另一頭泛著藍光。
可汗靠在木柵欄上低頭俯視。海浪拍打著巖壁,水面捲起,白色的浪尖碎裂成百萬個泡沫團。水花濺射在那男人的眼鏡上,模糊了他的視線。傑斯帕欣賞著秋波,這景象每年能欣賞到一次,現在他有了個明確的計劃。採取行動吧。他會告訴女孩們他也要去,然後為男孩們再想點別的辦法。他測量了下風。
“自-娛-之-人,”可汗說道,“這是和他談論朗德家女孩們最後的機會。”
傑斯帕大笑不止,但特雷茲神情嚴肅。
“等等——等等!他曾將阿巴達納茲與多佈雷夫的遺骸範圍精確到一公里內,”可汗解釋道。“還有呢?兩年前,人們按照他的建議在蒙迪之軀內找到了科尼利厄斯·古迪特。他從火山裡帶出來的鏈條現在已經沉入灰域中,但他們卻在附近找到了古迪特的餐盤和營地。那可是在他文獻記載的一百年之後!那位自娛之人,傑斯帕,住在萊明凱寧地區的一座林間鄉村小屋裡,我們就是要去那裡。”
鉛灰色的海上飄起了雪,溫度降為零度;海灣的風速不到十米每秒,接下來的兩週,正處於灰域邊緣的西部卡托地區將迎來風暴,那會導致海洋急劇上漲。兩週的窗口期,完美的條件。傑斯帕已經能感受到,距此十公里以外的夏洛茨扎爾海灘的水體,將會分解成怎樣的海浪。海浪在他眼前移動,像美麗的思緒一樣漫長而穩定。
“好吧,”傑斯帕說,“但我得去參加一個會議。有關設計工作。從週四開到週六。順便說下:現在去萊明凱寧不是個好主意。或許你們還不知道?”
* * * * *
小伍爾夫九歲那年,現代舞曲在奧蘭治誕生。約翰·豪爾、瑞特維爾德和阿爾諾·範·艾克在大學禮堂裡播放唱片;在維斯珀的維德隆地區,世界上第一家迪斯科舞廳“達斯·鮑姆”開業;一個夏日傍晚,梅西納的拱廊廣場上,在人類歷史最史詩般的演出之後,西奧·範·科爾克被狂熱的人群加冕為無罪者。伍爾夫揹著書包從學校回家。他上四年級,獨自坐在教室後排,因為伍爾夫根本不在乎老師說什麼。伍爾夫對數學和科學都不感興趣。他對愚蠢的女孩不感興趣;他只對這世界裡的一件事物感興趣。伍爾夫在瓦斯塔爾姆的回家路上,他張著嘴站在弗諾普的門前,這裡是音樂愛好者常來光顧的地方。舊設備裡播放著西奧·範·科爾克的迷幻混音,音樂愛好者看著小伍爾夫像著了魔般地搖晃和舞動。淚水順著伍爾夫的臉頰流下,整個世界都消失了。每個人都洋溢著笑容,驚歎地看著小男孩蹦跳、擺動、搖晃、喘息、揮手和咆哮,“哇,這真有兩下子?!”他在空中拍打手腳,用手掌拍打汽車引擎蓋,就是無法理解:“怎麼會這-麼棒?!不可能這-麼-棒吧!!!”一個穿著時髦運動衫的推銷員從店裡走出來;從遺失物的灰域中,從人類歷史的迷幻迴響中,伍爾夫走向年輕人,他遞給伍爾夫一盤八軌磁帶。封面上寫著“西奧·範·科爾克/”,“佩魯茲-米特雷西伯爵。”這是伍爾夫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一個對他來說有價值的活人。
* * * * *
機動車輪胎上深深的紋路旋轉著,車輪下碾過的雪花沙沙作響,但伊納亞特·可汗並不在那裡。十三歲的他踏出父親的別墅門廊,步入蘋果園。夜色深沉,蟋蟀鳴叫著。自娛之人把八軌磁帶放進播放器,兩個塑料圓盤開始旋轉。正在進行試音,但六月的夜晚很安靜,音樂沒有傳多遠。這是發生在二十年後的事情,而且距離伊納亞特·可汗很遠。空氣裡瀰漫著香味,他像個幽靈一樣從樹下接近男孩,繞著他的膝蓋轉圈,散發出早熟蘋果的香味。可汗光著腳踩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男孩們都在別墅二樓睡覺,但他睡不著。早上七點半他們要一起去工作。在工地幹活讓可汗的身體疲憊不堪,但他心裡卻躁動不安。錢不夠。經銷商齊基在電話裡拋出天文數字。三百雷亞爾。在多次勸說之後,傑斯帕才把他收藏的《來自赫姆達爾的男人》[1]冒險小說集帶去了古董書店。可汗賣掉了他的雙筒望遠鏡。
十六沖程燃燒室在機器核心運作;在遙遠的萊明凱寧,農舍的窗戶在低音節奏中震顫。試音,試音……但伊納亞特·可汗並不在那裡。一個蘋果掉落到他面前的地上。小伊納亞特用袖子把蘋果擦乾淨,坐在了花園長椅上。他一口咬進蘋果,感受甜蜜的痛苦在心中悸動,讓他難以呼吸。這種希望正在消失的感覺滋生了一整天,然後在夜晚愈發強烈。“說說吧……你的演講總是那麼酷。在歷史和自然科學方面……”深綠色的眼鏡,難以置信的親切,對他很感興趣。你確定嗎,可汗?現在試著理智一點;沒必要無謂地貶低自己。
引擎蓋冒著蒸汽,發動機皮帶運轉著,磁帶在磁頭下滑動。但蘋果園裡還是靜悄悄一片。伊納亞特·可汗十分不相信上帝。據說上帝是三千多年前,在伊爾瑪某個叫皮烏斯的人發明的。也許吧。但現在可汗把蘋果核扔進了灌木叢,雙手合十,開始祈禱。
“請讓瑪琳喜歡上我。上帝,請讓瑪琳真的喜歡上我,不只是……您知道的,畢竟您是上帝。那樣的話我保證就不會認為是某個——來自佩裡卡納蘇斯的皮烏斯——發明了您。我保證我會相信自時間伊始您就存在,並用您的……呃……金羅盤或別的什麼東西繪製了天空和大地。抱歉,上帝,這樣跟您開玩笑,但您看,如果瑪琳·朗德沒有喜歡上我,我真的很難相信您的存在。”
可汗抬頭看向天空。在他內心的黑暗處,愛像星星一樣旋轉擴散開。愛,像只毛髮光滑的小貓,蜷縮在他的胃裡。對他來說,愛也是對失去的恐懼。
尾燈的紅光將雪染成血紅色,發動機消音器噼啪作響。加裝鏈條的輪胎在雪地上呼嘯而過,引擎轟鳴了片刻。換擋。音調升高。加速度將這位膽大的司機摁在駕駛座上。這位年輕人的手指固定在排擋上,賽車護目鏡牢牢貼在頭上,他戴著一頂駕駛頭盔。護目鏡的硬質表面反射出沒開燈的漆黑山路,然後消失在車輪下。
大氣在萊明凱寧灰域受災區上空盤旋。黑色的山脈和斑駁積雪覆蓋的山峰,分割開地平線,像油氈推銷員的牙齒一樣裸露著。下方的山谷裡,空地和雲杉林延伸開來,一輛黑色的機動車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沿著蜿蜒的道路疾馳。
“該死,這真是瘋-狂!”可汗喊道。特雷茲點點頭,引擎排出的工業酸性廢氣,瀰漫在整個車廂的寒冷空氣裡。這位特工望向窗外,看著路旁被積雪覆蓋的柱子在暴風雪中飛逝而過。下方的山谷裡,空地上隱約可見一個白色塊狀物。可汗撲到對面特雷茲旁邊的座位上,喝完了酒瓶裡的最後一口酒。烈酒攪亂他的感官,他重重地撞在車廂內壁上。
“沒了,”他向特雷茲展示空酒瓶。另一瓶風味醬果酒出現在可汗的手裡。旋蓋啪的一聲彈開。“含糖量:25%”,他在齒間研磨糖粒。遠處對面的斜坡上,閃爍的燈光在黑暗中發出光亮。其他所有車輛都仍然朝著反方向行駛,遠離週三晚上發生的灰域災難。從那時起,可汗、特工馬切耶克和瘋狂的拉力車手肯尼——就叫肯尼——從瓦薩出發了:
“你叫什麼名字?”
“肯尼。”
“肯尼·庫卡?”
“就叫肯尼。”
“天哪,灰域受災區!不會吧,冷杉樹在向天空飛去,撒旦啊,就像他們說的,你必須親眼看看!還有那些房子也在往上飛!”[2]肯尼在駕駛座上大喊。
“你還好麼?”可汗大聲回應。他不像特雷茲,車身搖晃時他還是有點擔心的,黑暗中速度表透出淡黃色光芒,他看到指針轉向了一百七十碼。
“一切順利,沒有問題,我一點也不擔心!”[3]
“那路呢?路況如何?”
“什麼,路況?沒事,很好,我一點也不擔心!”[4]
肯尼毫無顧慮[5]。他反而想要喝點風味醬果酒,但可汗認為肯尼不應該酒後駕車,肯尼說道:“別擔心,好嗎?我已經喝得半醉了,不然我會打瞌睡的。那能幫我集中注意力,老兄!”[6]
道路繼續蜿蜒穿過山坡和雲杉樹之間。肯尼身體前傾,保持車輛在彎道中的行駛方向。可汗只有在機動車沿著鄉村小路,開進森林深處時才感到安全。積雪在車輪下嘎吱作響,引擎努力響應,窗戶上覆蓋著一圈圈雪花。漆黑的森林樹牆在照明燈下顫動。肯尼突然把車子開在馬路左側,可汗又跳回他自己那排座位。汽車從一輛紅色的格拉德電信廂型車旁飛馳而過。新聞工作人員從他們自己積雪覆蓋的照明燈前向可汗揮手,可汗也揮手回應。
在過去的兩天裡,可汗一直在車廂裡和特雷茲喝酒。司機拒絕停車。肯尼想要打破世界紀錄。他手裡拿著一隻秒錶。而這段時間裡,他們看到所有車輛都在朝相反方向行駛。距離瓦薩兩百公里的地方,馬路另一側的大塞車仍在蔓延。市郊的人們前往城市去拜訪親戚。他們從車載收音機瞭解到卡特拉各地都陷入了同樣的恐慌。所有人都想去阿爾達地區,因為磁力火車站就在諾爾雪平。即使是靠近坍塌的北向高速路的傑林卡車站,未來兩個月的車票也都售罄了。沒有出路,或許還不如步行穿越北地高原。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變成了一個半球形弧面,朦朧的山脊在地平線上掠過,低矮的雲杉森林蔓延開來。深夜,機動車駛上高速路,但迎面而來的車輛並沒有減少;在積雪漸深的田野中間,只能看到馬路順著柱子延伸,田野因積雪顯得白燦燦的。可汗陷入沉睡,頭抵在了車窗上,在他們前方的黑暗裡,一側道路上車燈海洋如同鑽石般閃爍,而另一側則是條冷清而又空曠的高速路。只有一對紅色尾燈向萊明凱寧方向飛馳。只有軍用車隊,和車頂上裝有無線電設備的外國新聞機構車輛陪伴他們。
早晨,他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經過一個廢棄村莊。杆子之間的電線晃動著,空蕩蕩的鄉村街道上,一個鄉村女孩騎著自行車。她穿著長裙和一件夾克。鄉村女孩直視著可汗,車輪的反光片上散發著光芒。他們在距離瓦薩邊境1500公里的地方,還有1500公里要開。肯尼開得很慢,從車廂內可以聽到車輪經過水坑時冰塊破裂的聲音。女孩揮了揮手,然後拐進了村落邊緣的一條小路。森林的黑暗吞沒了她,自行車的尾燈隨著發電機的節奏閃爍。前方樹木形成的隧道里已經下起了大雪。他們只得跟著她的方向走——伊納亞特·可汗和特雷茲·馬切耶克,還有肯尼,只是肯尼,出租車停車場裡最強硬的傢伙。男孩們靜靜地坐了幾小時,看著蘇魯經過昏暗的燈光。遠處路燈如寒星般亮起,屋頂上的波紋鐵皮碎裂成永恆。夜晚迫近,積雪越來越厚。山脈的黑色鋸齒在地平線上升起,村莊越來越荒涼,特雷茲提議再開瓶風味醬果酒。
“否則會很沮喪。”
前方愈發陰沉的山頂,他們經常能看到一些軍用飛艇飛在空中。有次一隻金屬大鳥從橋上呼嘯而過,試圖用聚光燈追捕他們;用氣墊威脅著掀翻他們的車。但隨後那隻鳥就消失了。只剩下它的燈光在森林的黑暗裡掠過。這被稱為疏散。
檢查站被廢棄在路邊,上面閃爍著“萊明凱寧”的字樣。路對面是一道混凝土塊壘起的軍事屏障。肯尼給車輪裝上防滑鏈,繞過屏障行駛,連根拔起半塊地皮。從冬季軌道那裡開始的地方,長年累月在下雪,和檢查站一起被遺留在那裡。柏油馬路逐漸消失,許多拖家帶口拉著雪橇的大家庭沿著雪礫路向他們駛來。能在童年時就親眼看到灰域在他們身後升起,是他們莫大的榮幸。路過的大家庭帶著所有家產,乘坐馬拉雪橇從他們身邊經過,向那個皮膚暗黃、戴著厚眼鏡的滑稽小胖子揮了揮手。
“真奇怪,他們總是在揮手,”可汗說,而格拉德電信廂型車則遠遠落在了後面,被籠罩在肯尼車輪揚起的雪雲下。漆黑的森林裡再也沒有其他車燈或者雪橇提燈的閃爍光芒。那些想要留在這裡的人,只待在那些農家院落、車道合併處還有歇業的村莊商店裡。黑暗中,灰域隱約可見。
“你們聽到沒?”肯尼問道,“灰域……那肯定是灰域!我開始有點擔心了。”[7]
特雷茲和可汗凝神傾聽。的確,風下有個新的聲音在變響,一種令人作嘔的隆隆聲,低沉的噼啪噪聲。像衝破海浪的聲音,慢慢地,慢慢地……對可汗來說,那就像是一首歌的前奏。他曾在夢裡聽到過。
“我不在聯合刑警組織裡幹了,他們讓我滾蛋,”特雷茲喝醉了,他把雙手放在嘴前當擴音器那樣怒吼道。
“什麼?”可汗一開始沒聽到,噪音令人著迷。他感到身上寒毛聳立,脊椎發冷,就像他剛剛在一個冷室裡脫去毛衣一樣。
“他們讓我退出聯合刑警組織!”
“我知道!”可汗喊道,他把風味醬果酒遞給特雷茲。“你一路上出示的徽章都是一個叫薩默塞特·烏爾裡希的人的!”
“你怎麼知道?”特雷茲嘴裡散發著酒精味,瀰漫進車廂的寒冷空氣裡。
“因為所有檢查站的警衛都叫你烏爾裡希先生,烏爾裡希刑警,還有薩默塞特·烏爾裡希。”
“我拿的證件是一個失蹤刑警的,我還有其他證件。”特雷茲喝了口酒,他的嘴唇發紅,粘稠的液體從瓶頸溢出,灑到他的襯衫上。“證件,我是說。而那些失蹤的刑警。在喀琅施塔得是我把‘馬切耶克’的名字寫了上去,否則他們也不會追查到。我想帶著薩默塞特·烏爾裡希的身份去到萊明凱寧,然後切斷蹤跡,有能耐就來抓我吧!”
“你被通緝了,還是……”
“是啊,是啊,還沒告訴你,對吧?有個傢伙因為那玩意突發心臟病!”
“ZA/UM嗎,還是……?”
“是的,那玩意,”特雷茲說道,他面前看到的是拉力塞冠軍肯尼,還有一片慢慢飄向空中的黑色雪團。大地發出嘎吱聲響,雲杉樹被連根拔起。樹木以及浸溼的礦石,宛如牙科椅子上的病人發出厲聲尖叫。石灰岩巨石被卷向空中,頭頂遠處的黑暗裡,最前排的樹木被灰域吞沒了。
* * * * *
兩年前。
可汗在睡夢中聽到電話鈴響。那是一個冰冷而又陌生的聲音,一種虛假的喚醒。他在母親的地下室裡睜開眼睛,只穿著睡衣和拖鞋起身。他感到有些異樣,但還是走了過去。周圍的地下室在睡夢中而顯得陌生,東西都放錯了地方。娜嘉·哈南庫爾在紀念章裡笑得很可怕,龔祖手裡拿的不是指南針,而是一個永生不死的仙桃,但已經發黴了。
房間中央,一個空蕩蕩的玻璃展櫃在桌上閃閃發光。可汗不敢朝那個方向看,那裡的空虛中有他想不起來的東西。有些不對勁。電話再次響起——那聲音從樓上走廊傳來,在公寓的黑暗中迴響。
他走上樓,身邊的走廊如沉睡般寂靜,牆上的電話再次響起。他畏懼地伸出手。滿是汗水的手掌放在聽筒的塑料外層上,有什麼東西阻止他去接聽。但他必須接,這很重要,任何一絲線索都很重要。於是他從支架上拿起電話,走廊裡滿是灰域帶來的靜電。放在聽筒邊的耳朵被靜電刺痛了一下。
“喂?”可汗問道。
但無人回應。
“喂,你是誰?請告訴我你是誰!”他重複著,每次的語氣都多了一絲哀求,靜電聲卻愈發響亮起來。直到那聲音使他失聰,耳內的壓力出現混亂,只剩下核心不明來源的震顫。寂靜像波浪一樣穿流肉體和骨骼。寒意徹骨。
“求你了,”可汗的眼裡湧出大顆淚滴。“告訴我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耳邊的震顫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說出恐怖的話語。可汗開始渾身發抖,然後重重倒在走廊的角落裡,手裡還拿著聽筒。
“那不是你,不是你!”他哭喊起來。現實中男人的身體因夢境而發抖。他甦醒過來,然後在床上大哭。耳朵嗡嗡作響,夢境在清醒中繼續,只是飛艇模型回到了展櫃裡,娜嘉不再微笑,龔祖也手拿指南針。
展櫃頂部放著母親留下的幹奶酪三明治和冷掉的咖啡。還有一封信——從格拉德寄來的晨間磁力郵件。寄件人一欄寫著“薩爾楊·安巴楚姆揚”,信封裡是一把無比複雜的金鑰匙。
他有兩年時間。

譯註:

[1] 《極樂迪斯科》的書店中能買到《赫姆達爾傳奇:來自赫姆達爾的男人》和《來自赫姆達爾的男人與魔女》,遊戲裡還有一件主題T恤。
[2] - [7] 原文皆為芬蘭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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