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科未曾預料到,馬丁內斯也會這樣淅瀝瀝地下雨。
兩天前,弗朗西斯科攜帶著友人葛蘭西的一小瓶骨灰,越過灰域,遠渡重洋,到了這座陌生的城市。瑞瓦肖的氣候本就偏寒,再加上幾日裡連綿不絕的細雨,整個馬丁內斯從內部向外透露出一種同人相隔的涼意。毫無疑問地,弗朗西斯科選擇在襤褸飛旋旅社落下腳——這裡算得上馬丁內斯最熱鬧的地方了——港口的工人、遠道而來的企業代表、整日遊手好閒的嬉皮士、腦子裡一團亂麻四處亂撞的“條子”,當然還包括他這樣的人,為了尋找神秘的伊蘇林迪竹節蟲而到了這裡——這群毫不相干、甚至有些互相矛盾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這裡——在被風雨阻隔的前兩日,他就乾脆紮根在旅社大廳的角落,默默地看著往來匆匆的過客。如同人們對伊蘇林迪竹節蟲的想象那樣。
伊蘇林迪竹節蟲,一種傳說中像蘆葦一樣的“幽靈”昆蟲。它存在於這神秘的大洲,又或許從來沒存在過。可不管別人怎麼說,葛蘭西一直相信著它的存在,於是他便窮盡半生,背井離鄉,在伊蘇林迪洲追尋這神秘動物的影子。在梅西納人眼中看來,葛蘭西的行為是可笑之極的。一種看不見摸不到又真實存在的可憐昆蟲?怕是五歲的小孩都不會上這個當!弗朗西斯科也不相信,這是自然,一個活得悠然自在的梅西納人何必要去掛念這天方夜譚般的傳說呢?但他還是為了朋友遺願來到這裡了,葛蘭西在灰域的長時間流竄終究讓他英年早逝——這便是追求那遙不可及的竹節蟲給他帶來的懲罰。在臨終之際,葛蘭西緊緊地握住了弗朗西斯科的手,他自覺自己是為那竹節蟲而生的,於是便也想要歸根於那片曾出現過那昆蟲的土地——最終這位優秀的神秘學家就這樣化作了他手中的一瓶土。
今天是弗朗西斯科到瑞瓦肖的第三天,纏繞在馬丁內斯上空的陰雲終究是被冬日的暖陽撕開了一道道裂縫。大海的波浪緩緩地衝刷在馬丁內斯海岸,溫暖的陽光穿過旅社擦得明淨的玻璃,給人一種久別重逢的暖意。他想是時候了,於是收拾好簡單的行囊,打算開始為朋友準備的“尋根之旅”。他緩步走下樓梯,大廳中的喧鬧聲再次佈滿了他的耳朵。經過兩日的洗禮,他早已習慣這裡的熱鬧,徑直走向了前臺。吧檯後站著的是一個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他身著一件紫色的襯衫,在襯衫之外則是一件標準的馬甲,鮮紅豔麗的中短髮在他頭上噴湧而出,暫且掩蓋住了髮根深處的烏黑。見到他走了過來,年輕人熱切地招呼起了他,先生,昨夜您過的怎麼樣,有什麼需要的嗎。
弗朗西斯科的目光快速地掃過吧檯,最終停留在那臺精緻的咖啡機上。他露出微笑,您幫我弄杯咖啡吧,記在我的賬上就好。吧檯後的小夥子馬上就動了起來,嫻熟利落的動作使任何一個看了的人都會覺得心滿意足。趁著這功夫,他注意到了吧檯右側牆壁的一張照片,現在看來這張照片是如此的引人注目——上面是兩個男人的合影,其中一個穿著同樣的紫色襯衣和黑色馬甲,另一位的穿著則顯得過於乖張——這人神情扭曲,未曾修剪過的毛髮在他臉上肆意地生長著,他透過這個特別的人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想來您應當是對那張照片感興趣的,顯然手頭上的工作並沒有佔據那年輕人太多精力,您也是為了尋找伊蘇林迪竹節蟲來到這裡的吧,那張照片正是我父親與那發現竹節蟲的男人的合影。上一次目擊竹節蟲的就是這個看起來“迪斯科”得一塌糊塗的傢伙,要沒有他,估計這世上也就沒人再相信有伊蘇林迪竹節蟲了。
這突如其來的情報一下子點燃了弗朗西斯科心裡的一把火,在他看來那神秘的竹節蟲當然只是某種集體的幻想,他從未見到過任何真正觀測到竹節蟲的記錄。那這位神秘動物學家可曾拍下這偉大動物的照片?他追問著。
神秘動物學家?不,那傢伙是個“臭豬玀”,他可沒有帶著工具記錄這些神秘動物的靈氣。但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不是因為他從不說假話,而是見過他的人都能從他眼中的倒影一窺那神秘生物的輪廓。說著說著,他就將弄好的咖啡擺了上來,您可以多在馬丁內斯逛逛,這裡到處都是“他媽的”竹節蟲。
二十年前,馬丁內斯經歷了一次大修整,在那之後,大革命的痕跡逐漸在這片土地上退去,一股現代化的風從馬丁內斯海濱吹向了整個瑞瓦肖。弗朗西斯科站在襤褸飛旋旅社的門前,他環顧四周,旅館南邊有一座修復後的菲利普三世的紀念碑。這位放蕩的國王在環島中心,被四周的鋼鐵洪流圍繞著。他打消了一睹國王尊容的想法,轉身向馬丁內斯的深處走去。
與襤褸飛旋旅社緊鄰著的這棟建築在數十年前被成為東德爾塔商業中心,在大修整後,它同樣獲得了更現代化的外觀和更時髦的名字。可惜新面貌並沒能使這裡重獲第二春,弗朗西斯科抬頭望去,這棟有著些許梅西納風格的建築並沒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直到他將目光落在建築底部的書店,上面印著大大的伊蘇林迪竹節蟲的海報。
進了書店,他幾乎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書店正中心的櫃檯,上面放滿了“見了鬼”的竹節蟲書籍。那昆蟲的名字淹沒了他的眼睛,於是他只能依稀辨認出其中一些標題“加爾特談伊蘇林迪竹節蟲”、“伊蘇林迪竹節蟲百年曆史”、“警察與伊蘇林迪竹節蟲密聞”、“馬丁內斯與伊蘇林迪竹節蟲的不解之緣”……弗朗西斯科心裡清楚,這些書裡都沒有真正的伊蘇林迪竹節蟲,他還是應當走出門去,從那些馬丁內斯的古老影子交談。
沿著海岸再繼續走一段距離,他注意到了一面未遭修整的老牆,上面有著用紅油漆寫得漂漂亮亮的塗鴉“我愛你,坤諾”。他本以為這是哪個藝術青年腦子一熱的表白,可走近了才注意到牆腳下的警示牌。這塗鴉也是那發現了竹節蟲的警察留下的,展示牌上大肆宣傳著竹節蟲對瑞瓦肖的重大意義、還有的就是這特色的竹節蟲帶給了大眾什麼樣的好處。可他沒從上面找到有關坤諾和那警察的答案。
再向裡探尋,就是馬丁內斯的碼頭了,這段時間遊客不多,正是較清靜的時候。清涼的海風與浪湧的清脆聲從海灣邊向他飄來,他閉起眼睛,將一切都交給了瑞瓦肖。他看到他的靈魂從軀體中升起,越變越輕,輕柔的陽光徑直穿過他的身體,投射到他身下的鋼鐵叢林中去。倏爾,一股遙遠的聲音從他內心深處響起,尋找吧,再去尋找吧,只要你肯堅持不懈,我的孩子,總有那麼一瞬間,你會看到你們前仆後繼地所追尋的那個幻影,她一定是存在的。
太陽映照在他背後的公寓和褪去了戰爭傷痕的海岸線上。他看見遠方一座古老的海堡尤其突出,彷彿並未受到這籠罩萬物的光芒的影響,那突兀的陰影使他從幻想中驚醒……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
孩子,你傻站在那裡幹什麼呢,可千萬別尋短見啊。聲音從弗朗西斯科的身後傳來,確切的說是後上方。目光移去,一位和藹的老人站在公寓三樓的走廊裡正一邊吸菸,一邊向他揮著手。
您多慮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弗朗西斯科回應著。
那你是來幹什麼啊,小夥子。老人扯著嗓子喊著。
那一瞬,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老人帶給他的安全感,弗朗西斯科不自覺地就張開嘴回應了他,竹節蟲,我來這裡找伊蘇林迪竹節蟲。
那老人輕輕地笑了笑,告訴他,在這裡你是找不到伊蘇林迪竹節蟲的,你要是真心想找,就到海岸的那邊去找吧!
真的存在嗎,伊蘇林迪竹節蟲?弗朗西斯科幾乎是帶著哀怨的語氣向老人發問著。他用諷刺鑄造的盔甲正在老人眼中慢慢地熔化,他的內心深處也渴望著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並不是不相信伊蘇林迪竹節蟲的存在,只是害怕自己的追求被人嘲笑。於是他隱藏著自己,甚至站在了朋友的反面,譏諷著朋友的同時,也譏諷著自己。
當然,我的孩子,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也存在於你我的心中。也許今天你沒法在這裡找到它,可就算沒找到又能怎麼樣呢?放輕鬆孩子,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嘗試,失敗的經驗同樣是我們的力量。老人向他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那是暮色蒼蒼的前人看到迎頭而上的後輩的由衷寬慰。
弗朗西斯科告別老人,他沿著海岸線,向反方向尋覓著竹節蟲的蹤跡。他跨過矗立著的水壩,踏足馬丁內斯的新經濟中心。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再次從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用高大的陰影覆蓋著這個曾經的小漁村,財富的引擎在這裡肆意地咆哮,而遠處的海浪時不時的衝擊著這一側的海岸,發出一陣陣低沉的轟鳴聲……
小漁村早已不見了蹤影,商業的氣味重新籠罩著這裡,高貴的造物同財富一起湧入這裡,將不休邊幅的野草野花一併吞沒。
弗朗西斯科在這片新開發區滿屋目的的遊蕩著,時常能看到一些宣傳著伊蘇林迪竹節蟲和那發現者的告示牌孤零零的立在那裡。他沒有試著走近它們,他想在這裡找到更自然、更野性的東西。於是他往深處去了,他看到了那座古樸的教堂,人道主義之母的蠟畫驕傲的屹立在那裡,她橢圓形的臉龐上寫滿了悲傷。再往後便是不久前剛剛完工的地之角公園,被精心設計挑選過的鮮花簇擁著這裡,來來往往的行人只顧得匆匆的拍照留念,之後離去。
夕陽的餘暉映射在他面前的燈塔上,他再次閉上了眼睛,全心投入了自己的感官。溫暖的觸感在他身上盪漾,大海的聲音在他耳旁迴響,蘆葦的清香在他面前拂過,他再次同瑞瓦肖年輕的命運騰空而起。他注意到一個老人的靈魂飄蕩在那裡,他僅僅是沮喪地坐在那裡,盯著眼前木柴上行將熄滅的星星火焰,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之後在老人的身邊出現了蘆葦,一根根的蘆葦。
弗朗西斯科的心急劇地跳動了起來,他注意到那巨大的生物正舒展開來。那生物用著她那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他激動的雙腿直打顫,險些跪了下來。
那昆蟲注意到他的激動,就靠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
弗朗西斯科同她對視著,淚水默默的從他眼角流出。
我存在。一陣聲音從竹節蟲的方向傳來。
弗朗西斯科的淚水最終無法控制地湧了出來,劃過他那崎嶇不平的臉,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清醒了過來,眼前的幻象慢慢地褪去了。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失去理智,沒有發瘋,剛才眼前的不只是幻象。她存在,她在瑞瓦肖的上空盤旋著,而在未來的某一天她一定回到這片土地——紅色的巨人來過,就永遠不會逝去。
弗朗西斯科從揹包中拿出了摯友的骨灰,向前一揮,讓他隨著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