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爹孃一次外出,再也沒有回來,我那會一天沒吃飯了,餓得眼冒金星,但仍然牢記爹孃的叮囑:兔子不吃窩邊草。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知道爹孃都喊我“寶~”。
爹孃外出的第二天,我下定決心,走出兔子窩,自己出去覓食。
我蹦蹦跳跳著到了一處農田,地上一排一排綠色的葉子,長得井然有序,郁郁青青,好沒胃口。
我雖餓得慌,但到底也是個爹孃嬌生慣養的寶,更何況爹孃也叮囑過我,不能亂吃東西。
可我嗅了嗅,這空氣裡分明瀰漫著我很喜歡的胡蘿蔔的味道,我就是衝著這股香味來的,可是跳來跳去,還是沒找到我愛吃的蘿蔔。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兔,我眼尖瞅到一處綠葉下冒出的一圈橘紅色,是我喜歡的胡蘿蔔的顏色!
我順著胡蘿蔔往下刨,把胡蘿蔔整根刨了出來,放在我白色毛絨絨的肚皮上蹭了蹭,把胡蘿蔔清理乾淨。
我抱著這得來不易的胡蘿蔔,啃的可歡騰了。
我的兔牙現在已經長得很結實了,用來啃胡蘿蔔特別方便,啃到一半,我的耳朵突然被人拎住提溜了起來。
嚇得我胡蘿蔔都掉了,我兩雙腿蹬啊蹬,就是不能把我的耳朵救出魔掌。
我很不幸地被抓了,這真是一個令兔傷心的事實。
我的耳朵還是被那個人提溜著,離那片我愛的菜地越來越遠,菜地的綠葉都因為我的蹦跳,全都焉在地面上。
我想這人要是放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也一樣焉了。
爹孃以前說過人類對我們有各種吃法,麻辣啊清蒸啊燒烤啊……
我的心越想越沉,就像眼前這夕陽一樣一點點下落,我四隻腿被綁了起來,那壞人很哆嗦地把我扔給了一個女孩。
這個女孩扎著兩根麻花辮,黑黑長長的,尤其是那眼睛,黑的水汪汪的,與我的紅眼睛完全不同,還挺好看的……
壞人喚她“天天”。
天天沒有殺我,謝天謝地。
她不僅沒殺我,還抱著我睡覺,給我吃新鮮的胡蘿蔔,還會喊我“寶”!
天天待我很好,但我終歸是一隻有家的兔子,我得回去,爹孃一定很擔心我了。
有一天我趁著天天午睡,悄悄跳下床,離開了天天的家。
人類的村子實在太大了,我很不幸的迷路了,跳著跳著,也不知道到了哪。
只是抬頭一看,窗戶上曬著幾張兔皮,有一張白色兔皮上掛著黑黑的月牙,那是我孃親的,旁邊一張是我爹爹的,後腿處又塊很大的疤。
曾經有隻狐狸咬住我爹爹的腿,要將爹爹拽走,好在後來有個少年抓走了狐狸,放過了我們。
我紅著眼蹲在窗戶下,我知道我一直在這裡,我的下場可能也是被掛在這扇窗戶上,但我雙腿顫抖著,跳不動了。
今天的太陽又沉了下去,有個男人從門外走來,竟是那天抓我的壞人。
我紅著眼看著他,他明顯一愣,高興地四顧院子,後又明顯失望地看著我。他的手向我伸過來,我早已決心赴死,隨便他麻辣清蒸。
這壞人的手很粗糙,虎口上有一塊疤,他竟是當年救過我家的人——
我不明白,他既放過我們,又何必再殺我們。
他又把我拎迴天天那了,沒有殺我。
我曾經很喜歡人類,雖然父母總是恐嚇我說人類特別喜歡吃兔子,可是當初少年,月下擒狐,他的懷裡暖洋洋的,抱著我細心地為爹爹包紮傷口。
因為這個少年,我特別盼望著成年,成年就可以獨自離開兔子窩了。我可以自己覓食,把我喜歡的胡蘿蔔送給他。
天天雙手抱過了我,月光照著他們的臉上,紅撲撲的,我好像體會到廣寒宮那位老祖宗的心境了,就像在寒冬裡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拔涼拔涼的。
他是個壞人,也是個傻子,多少次天天在夕陽下的笆牆外侯著他回來,多少次他紅著臉留下獵物便匆匆離去。
人心最是難測,聽人說他有其他喜歡的人了,聽人說天天的爹孃想把她許配給他人……
我每天陪著天天,看著他丟下各種各樣的獵物給天天,裡面有我的同族,我的鄰居,和一些我也不認識的傢伙,他們哀求著看我,我卻也無能為力。
天天是在意我的,從來不在我面前殺生,她真是一個極溫柔的姑娘,怪不得傻子那麼喜歡她,我也很喜歡她……
天天越來越不開心了,她爹已經勸過她幾回,讓她另尋佳偶,天天百般婉拒,耐不過傻子仍像個木頭似的,除了獵物以外毫無表示。
傻子不見了,村裡人說他去打仗了,天天還是固執地抱著我在笆牆外日日等著,卻再也沒等會傻子。
有時候夜深人靜裡天天會抱著我哭,一遍一遍喚著“魂淡”。我固執地以為天天是在喊我,所以我叫魂淡。
天天喜歡我,我也喜歡天天。
有時候我會自己出門蹦躂,村裡人早就認識我了,不會再逮我回去烤了吃。
有一次我跳進了一個洞裡,裡面有一隻受傷了的超級大兔子,比傻子還大個。
他笑我是低等小妖,我笑他也是個傻子,我根本不是妖。
但傻兔子卻是個特別厲害的大妖,他說他活不久了,我運氣好,他勉為其難收我為徒,傳我法力。
我想,等我有了法力,也許就可以找傻子報仇,可是如何報仇,也要把傻子殺了剝皮晾曬嗎?我內心是拒絕的。
我恨傻子,我卻不知道怎麼報仇,原來我也是個傻子,一個傻兔子,怪不得傻兔子要收我為徒,原來我們是一脈相承……
我又想了想,問他有了法力我也會變得像他一樣大嗎,傻兔子說自然會的,我說變得這麼大天天就再也不能抱著我睡覺了,我會把天天的床壓塌的。
問完傻兔子更嫌棄我了,但還是要收我為徒。
我告訴他天天是我喜歡的女孩,他說有了法力,就可以化形成人,到時候天天就會更喜歡我,會繼續抱著我睡覺,還會為我洗手作羹湯。
傻兔子不愧是有法力的大妖,越說我越心動。我知道天天更喜歡那個傻子,等傻子回來,天天就不會那麼喜歡我了。
如果我能化成人形,或許天天會更喜歡我,我也可以給她很多食物,雖然我不喜歡捕獵,但我可以給她更多更好的胡蘿蔔。
我化形了,我看著湖裡的自己,白髮順垂地貼著我的短耳,眼眶裡含著紅瞳,三瓣唇變成了人類薄薄的嘴唇,湖裡的人臉像極了天天一直惦記的那個傻子。
我想著村裡人的黑髮黑眸,回身想投訴傻兔子,人類根本不長這樣!可是傻兔子的身影卻漸漸消散,我怎麼也抓不住。
傻兔子徹底不見了,我也被這方小天地排斥出去,回到了天天家的院子,我偷了天天昨天洗的她爹爹的衣服來蔽體。
衣服很短,但勉強可以穿下,真奇怪,我也知道人類這種奇怪的羞恥心了。
我用衣服裹住我的白髮,蹲著笆牆裡等著天天回來。
夕陽西下中笆牆的身影越來越長,門外輕輕地腳步聲由遠而近,是天天回來了。
我倏地衝出陰影抱住天天,天天愣了一下,看見我的臉,然後猛地抱住了我,把頭埋著我的胸膛裡。
她哭著問我這麼多年去哪了,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能摸著頭任她發洩心中沉寂已久的痛苦。
我住進了傻子家,掛在窗戶上的兔皮早已撤下,屋裡結了許多蛛網,一點也沒有天天家裡乾淨。
我向天天的爹爹求了親,他罵了我許久,最終還是同意了。此時我對法力已經運用嫻熟,白髮紅眸成墨,與常人無異。
迎親的那天,萬事從簡,因為傻子的父母在他走後雙雙撒手人寰,許多事都是天天父母操持著辦,我把天天從她家抱回傻子家裡,路上天天雙手環著我的脖子,頭貼著我的耳處。
她說:“混蛋兔子。”
我一時愣在原地,雙手冰涼。天天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輕笑著問我:“魂淡你是不是抱不動我了?”
那一聲“混蛋兔子”,似乎是我心虛的幻聽。
婚後生活確實如傻兔子所言,天天會繼續抱著我睡,我不愛打獵,整日忙活著種田,天天也沒問過我怎麼不打獵了,會在我耕種回來地時候暖一碗湯給我。
當初那片被我踐踏的菜地,如今在我的精心耕種下果蔬繁茂,欣欣向榮。
我想,我還是喜歡人類的,我也開始明白傻子當年的行為。
年少救我,懲強扶弱,是因為善良。後來殺我父母,弱肉強食,是因為生存。
人吃兔子,兔吃蘿蔔,這就是自然。
只是有時夜深人靜,天天夢中囈語:“魂淡,你何時回來——”
我還是會恨的,仇怨難抑,白髮紅眸也顧不上掩飾,全都顯露了出來,想要明明白白告訴她,我就是那個混蛋兔子。
一直以來在床上都是被天天摟著睡,此刻卻騰出手腳將她圈住,俯身咬住她的唇,教她不能再說出這種話。
她睡眼惺忪,笑著環住我,格外溫柔地喊我魂淡,我卻又心軟了,頭髮眼睛乖乖覆上黑色,輕輕吻了吻她。
我很喜歡人類的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雖然不慎其解,但想到能與天天如此,心也要飄了起來。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惟願此生相伴於天天左右,護她喜樂,拂其寒涼。
我叫魂淡,是人是兔,已然無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