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戰爭


3樓貓 發佈時間:2025-01-23 02:32:41 作者:雀鷹 Language

(此前寫過一個篇幅更短的版本,但之後對它不太滿意,於是將它刪除並再次進行了擴寫)
用過這頓晚飯後,我就要前往軍營收拾行裝,第二天一大早隨軍隊開撥,因此,作為在家的最後一餐,這頓飯本該充滿家人間的溫馨關懷,母親會抱著我流淚,父親自豪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姊妹則興奮地為我打氣,然後大受鼓舞的士兵下定決心要痛擊敵人,就此踏上了戰場——故事裡都是這麼寫的。退一步說,哪怕沒有上述元素,起碼也不該有飛舞的洋蔥和胡蘿蔔。
本來一切都正常,我、馬雷克、父親在聊些男人的話題,對女王的新政令評頭論足,再痛罵一頓尼弗伽德人。卡洛琳把我剛剛年滿六歲的侄子魯米抱在膝上不讓他亂跑,和我的小妹安娜說些秘密的悄悄話。母親在煮洋蔥湯,香味一路從廚房飄到我們身邊。等她把湯鍋端上桌後,大家就開動了。飯桌上,前期的主要話題都集中在我身上,畢竟我馬上就要出征了,這個階段沒什麼問題。結果當所有人吃飽喝足後,不知道是誰又把話題引到安娜和那個該死的學徒身上。
“那個乞丐永遠別想踏進這個家門一步。”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平靜,但毫不掩飾語氣裡的輕蔑。在我印象裡,他生氣的時候也從不大喊大叫。
“他才不是乞丐!”安娜激動地站起來,差點打翻身前的碗,“他在鐵匠鋪裡做工!”
“和乞丐有什麼區別?誰都知道,那小子永遠都開不起自己的鋪子,只能勉強混口飯吃。”他用力一哼,“總之要麼你自己去跟他一刀兩斷,要麼我去揍他一頓。”
安娜有個改不掉的壞習慣,那就是生氣時喜歡亂扔手邊的東西。此時離她最近的是吃剩的洋蔥和蘿蔔,所以她把這些東西往父親身上扔,結果就是父親給了她一巴掌,然後她哭著跑出去了。魯米看到這一幕也跟著哭了起來。卡洛琳想要追上去看看,但是被馬雷克搖搖頭拉住了。母親為此大發雷霆,和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好吧,沒人關心出征的士兵了。
我走出門,一如既往在街道的盡頭找到了她。此時太陽快要完全落山了,但就著昏暗的光線還是能看到她紅紅的眼眶。小商販們大多已經收攤,兩側的房子的窗戶裡陸續亮起了光。
“他不該那樣說他。他說那些話就是想故意惹我傷心,我太瞭解他了。”
我沒接腔。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個嚴厲又專斷的人,馬雷克、我、安娜都和他鬧過不少不愉快,也捱過他的打。但你要說他是故意要給我們找不痛快,並以此為樂趣,又顯然不是事實。
“他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麼是愛。”這句話帶著憤憤的語氣。
噢,這就完全是我的錯了。我以前是個狂熱的話本和小說迷,而安娜在哥哥的薰陶下不幸地也沾上了這種惡習。這句臺詞出自埃裡克修斯的《銀白公主》,這本小說還是我送給她的。至於愛,我年輕時也對它抱有那個年紀男孩特有的幻想,後面這種興趣慢慢也就淡了。說實話,這麼多年來,我見過它最多的地方還要數酒館裡,出自醉醺醺的歌手之口。
“真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哪裡。”
“有機會我帶他來認識你。我敢打賭,你見到他以後肯定也會喜歡他的。”
得了吧,我其實已經見過他了。有一次我去找迪爾特打一批盔帶扣給我手下的人(誰都知道軍隊採購發放的不少垃圾根本不能用,這種時候你不得不自掏腰包),但是他不巧訪親去了,是他的學徒接待了我,後來我才聽說就是這小子跟我妹妹搞到了一起。我在鋪子裡和他聊了一會兒,對他的印象談不上多好。他有著許多年輕人常有的特點——喜歡誇誇其談,同時自命不凡,跟同樣年紀的我差不太多。這麼說吧,如果不走什麼狗屎運,這種人一般不會太有出息。
“改天吧。”我敷衍道,在她頭上胡亂抓了幾把,“總之你現在回家去,跟老爸服個軟,他的氣馬上就消了。”
她一邊打掉我的手,一邊撫平被弄亂的頭髮。“憑什麼!”
“拜託,你我都瞭解他,這個人永遠不可能先低頭的,而顯而易見的,家人是不可能一直僵下去的。所以咯,只能是我們這些孝順的兒女去遷就著他啦。我敢說他現在肯定後悔著呢。”我其實不太確定他會不會後悔,起碼他從來沒表現出來。“去給他個臺階下,就當為我好了。假如我打到關鍵時刻,突然想到還有家庭矛盾沒有解決,分心之下就可能被尼弗伽德人捅個透心涼。所以,別讓你老哥因為這麼點事橫死沙場。”
安娜用力錘了我一拳,我知道這檔事算是解決了。
“給你。”她遞給我一塊鐵片,我接過它,仔細想要辨認。
“這是什麼?”
“徽章。我們家的招牌你都認不出來了?我讓他幫忙打的。”
“哦,你是說酒館門口掛的那隻喝醉的熊。”我又看了看,“這麼說是有點像....做得有夠爛的。”
“那你該換對招子了,我看著是特別像。”
我掂量了兩下,“好吧,挺不錯的,有什麼用?”
“你可以找根鏈子把它串起來,貼身戴在脖子上當護身符。”
“你根本不知道身上被汗、血、灰塵弄得黏答答的時候,戴塊這樣的鐵在身上有多難受。”
“如果你這次立功當了騎士,可以拿它來當紋章。”
“先不討論這種可能性....哪怕它是真的,我也情願用個更威風的紋章,比如三頭巨龍之類的。”
她氣鼓鼓地說:“那你乾脆把它賣了吧,隨便你怎麼處置!”
“如果是銀的還能值幾個子兒,可惜它是鐵的,恐怕沒人會買這麼個玩意兒。”
“你知道嗎,”她朝我露出甜甜的笑容,“你有時候真的非常討人厭。”
“我同意。”我聳聳肩,“這可能就是我到現在還沒結婚的原因。”
戰爭是在一個多月前打響的,在此之前不能說我們疏於防範。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尼弗伽德陸續吞併了我們南方的幾個鄰居,其中包括了與我們有著多年摩擦的那賽爾。說起來其實有點諷刺,當初那賽爾人遭受攻擊時,我們基本上都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那陣子酒館裡常唱的曲子都以對那賽爾人的揶揄為主題。當那賽爾徹底被吞併,淪為尼弗伽德的行省後,辛特拉人才逐漸感受到和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做鄰居的壓力,這類曲子慢慢就絕跡了。總之,當酒館裡的醉漢都能嗅到尼弗伽德的野心時,權貴們就更不用提了。這幾年女王下令讓靠近那賽爾邊境的幾個領主加大兵員徵召,同時從財政中撥款,購買武器和盔甲運往邊境鞏固防禦,甚至親自前去巡視檢查了幾座城堡的完好程度。結果誰也沒有想到,尼弗伽德人翻越了阿梅爾山脈,直接進入到了伊倫瓦爾德
據我認識的一個記錄員朋友透露,事後的軍事會議上將軍們是這樣分析的:阿梅爾山脈高聳而又崎嶇,翻越它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這樣才能勉強修建出一條可供通行的棧道。由此可見,尼弗伽德人早在幾年前,也就是剛征服那賽爾不久就開始了這項工程。而即使是這樣,尼弗伽德也不可能通過它投入大量兵力到境內,所以他們猜測最初應該只有一百多人左右的部隊秘密進入了辛特拉,他們偽裝成辛特拉軍隊,從辛特拉腹地前往邊境——這大大降低了守軍的戒心。當他們進入城堡後,邊境的尼弗伽德大軍迅速發起了攻擊,而這些人則裡應外合,幫助大軍攻下了城堡。當首都收到有陌生部隊在境內行動的消息時一切都晚了,駐紮在邊境的幾座關鍵城堡已經失守,尼弗伽德大軍得以長驅直入。
女王當時大發雷霆,質問在場的將軍和大臣們,現在再去猜尼弗伽德人是如何攻進來的已經沒有意義,當務之急是,下一步應該做哪些應對?於是經過一個上午的商議後,數名信使帶著女王的親筆信火速上路,分別前往萊里亞、泰莫利亞、亞甸等國家求援,女王和國王則立即召集首都周邊的軍隊,然後率軍前去解救求援的坎登堡。
而這就是我們在這的原因了。
我和我手下的十幾號人隸屬於第二步兵團的槍兵連隊,這個連隊包括我在內共有十二名中士,領導我們的是前途無量的路瑟上尉。對上級我不想說太多壞話,簡單提一兩句的話,他是那種不時犯蠢卻又自以為聰明的長官。如果你注意到我用的是“不時”這個詞,就應該知道他在權貴子弟裡算是還不錯的了。
行軍路上我們把矛筆直地斜靠在肩膀上,與天空成六十度夾角,整齊劃一,頭盔和罩袍也一絲不苟地穿戴好,哪怕再熱也不會輕易解下。這樣做會稍微更消耗一點體力,但完全是有必要的。一些新兵剛進來會有疑問,只要真正上戰場時做好就行了,平時搞這些花架子有什麼用?而我會糾正他的錯誤想法:首先,我們是正規軍,而不是戰時才被髮一根長矛,然後胡亂塞成一團踢上戰場的臨時徵召兵,為此國家需要付給我們更多的薪水。大人們在付錢的時候也會心存疑慮,我怎麼知道這幫吞噬金幣的怪獸和那些便宜雜牌軍有什麼不同呢?會不會等真打起來他們壓根沒什麼區別?為了打消他們的疑慮,我們必須在任何時候拿出專業態度,這樣大人們偶爾瞥到我們時才會覺得賞心悅目,物有所值。
其次,我指出,從你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戰場上了。
從首都出發的那天算起,我們已經進行了正好四天的行軍,在此期間我的人表現出令我自豪的堅韌。叮咚、赤腳那些和我一起服役多年的老夥計就不用提了,三個不久前才塞進我手下的新人也表現得異常好。他們此前只接受過一些基本的訓練,還沒有嘗試過如此久的徒步行軍。晚上歇營的時候,脫掉靴子能看到他們滿腳的水泡,但白天他們依然努力維持著隊形,偶爾才抱怨兩句。如果運氣好沒有死掉的話,他們都能成為了不起的士兵。
好在赤腳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提前準備了他的秘製藥膏。那是一種用白蘚、紫草和油搗碎製成的糊糊,聞起來非常可怕,但據說有效。他讓新人們躺好,然後從隨身小罐裡拈起一撮,均勻地敷在腳底板上。
“頭兒。”說話的是雞仔,十五歲的小夥子,因喜歡爬屋頂和煙囪,同時身上還不不巧地攜帶了一些值錢首飾而入獄,本來應該被送進爛渣營,但靠家裡疏通得以進到槍兵連隊。“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碰到該死的尼弗伽德人?”
“嗯,迫不及待要見血了,殺手?”我打趣他。
“我家裡人說我是他們的恥辱。”他興奮地舔舔嘴唇,“等我砍下幾顆尼弗伽德腦袋帶回去,看他們還敢不敢這麼說。”
“嘿,雞仔想當老鷹哩!”叮咚一取笑他,其他人就跟著大笑起來,氣得少年滿面通紅。
我也跟著笑了,笑完後輕拍兩下他的肩膀以示鼓勵。“上尉說還有半個月左右。”雖然他是個草包,但偶爾也會把高級軍官才知道的消息透露給我們,就衝這一點,我們也該對他多少保留點愛戴。“等我們穿過山谷,圍困的城堡就近在咫尺了。順利的話,我們會撞上在城外紮營的尼弗伽德人,然後我們就捅爛他們的屁眼。”
營帳裡爆發出歡呼聲。
“但是有三件事給我記牢了。我只知道已經講過很多次,你們是不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但是最重要的事講一百次也不嫌多。第一,堅決服從命令,意思就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要你們守住的時候,就給我把根扎到地上,誰也不許當孬種!而我要你們撤的時候都給我跟上,別傻楞在原地。聽清楚了嗎?”
“遵命,頭兒!”
“蛋黃。”我點出一個新人,“如果我命令你大號完用蕁麻葉來擦屁股,你會怎麼做?”
他肉眼可見地猶豫了一下,“我會用蕁麻葉,頭兒。”
“看,他確實記住了。”我宣佈。又是一陣笑聲。
“第二,”我接著說,“禁止私人恩怨。我知道你們這些雜種肯定不完全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誰欠了誰的錢,誰捱過誰的揍,但只要上了戰場,就都給我把這些拋到腦後去。讓我知道有人見死不救,或者是玩黑刀子,那他就死定了。”
這次沒有熱烈的回應,但我繼續說下去。
“第三,別逞他媽的英雄。這是最難的一點,你們很多人嘴上不說,但心裡或多或少都藏著當英雄的衝動,尤其是你們這些新來的,我清楚著呢。但要我說,去他媽的,小命最重要。等你們學會戰勝心裡的懦夫以後,下一課就是學著戰勝心裡的英雄。”
其實不只是新人,我見過不少老兵都栽在這上頭。不管怎麼說,作為頭兒,我還是有義務提醒他們這一點。通過表情,我猜他們大概是聽進去了,我也真心希望他們聽進去。同一個連隊的士兵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只要有人搞鬼就會害得大家統統送命,軍士們之前也有矛盾,但我們都相當有默契,對手下人都約束得很嚴。
我不喜歡長時間板著面孔說教,但這種嚴肅的話題偶爾總要來上這麼一次。今晚的這個話題結束後,我搬出從軍需官那弄來的小桶啤酒,問這裡有沒有不能喝酒的姑娘,遺憾的是一個也沒有,這導致了那兩桶就完全不夠分。
夜間小解的時候,我碰到了蛋黃。我們扶著各自的老二,隔著一個草叢撒尿。我打了個哈欠,想想覺得應該告訴他不需要真的用蕁麻葉擦屁股,偶爾也會有一些夯貨把玩笑話當真。當我要說話時,他先開口了。
“頭兒,你說我們能把他們趕出去嗎?”
“當然,你怎麼會有別的想法?”我透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我聽說....”
“什麼都別聽說。”我打斷他,然後用平靜的語氣說,“到時候聽我的準沒錯,其他什麼也別管。”
他同意了,於是我們回到營帳繼續睡覺。之後他再也沒問過和尼弗伽德有關的問題。
瑪那達山谷地勢開闊,能夠容納數千人有序緩慢地在其中穿行。兩側的山體把我們包夾得並不緊密,一面是緩坡,有條很淺的溪流順著我們前進的方向流過,軍隊攜帶的牲口時不時就想去喝水,導致馬伕必須比平時更加賣力地甩鞭子。另一面則十分陡峭,是幾乎垂直的光禿巖壁,頂端才能看到樹木的影子。
只要出了山谷,坎登堡就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這些天來我們可以稱得上是全力行軍,連中午的生火時間都被砍掉,只有到晚上才能得到休整,這讓我們比預計時間早了足足三天。如果坎登堡還沒有失守的話,圍困那裡的尼弗伽德軍隊無疑會被我們打個措手不及。
路瑟上尉神情肅穆,穿著筆挺的漂亮軍裝,挎著一把華麗的配劍坐在一匹俊美的栗色母馬上,在距我們不到50尺的地方來回巡視。每當有人稍稍掉隊(這在行軍途中其實屬於正常範圍),他就會大聲指出,然後管那隊的中士就會過去推那人幾把,“聽到長官說你了嗎,懶骨頭!”上尉就會滿意轉去別的地方。
這天清晨我們才出發沒多久,就有傳令兵騎馬到我們的方陣,向上尉交代了幾句後又立馬跑去別的地方。然後上尉向我們下達了指令:
“快點,士兵們!女王要我再加快行軍速度,務必要在中午前走出山谷,然後今天中午可以紮營休息一會兒。快,快!”
士兵當中傳來小聲的抱怨,但不影響他們的執行。現在我們幾乎稱得上小跑了。從這條命令中可以看出女王那顆急切的心,但或許有些太急切了?這樣趕路可走不了多久。
不知道為什麼,我生出一絲沒有來由的不安,它促使我向兩側山崖望去——一切正常。
變故在半個多鐘頭後發生。一團燃燒的烈焰不知從什麼地方升起,直衝雲霄,然後在半空中猛然爆炸。上尉停下馬,對著天空露出茫然的表情。我和幾個軍士先後反應過來,立刻朝周圍人吼叫。
“敵襲!列好隊形!”
很快我們就聽到中軍傳來號角聲,先是兩聲短促的,然後是一聲悠長的,這是我方示警的號角。軍隊陷入了短暫的混亂,遠遠的似乎能望見國王和女王擎劍立馬,正在大聲指揮,許多傳令兵縱馬在行伍間穿行的同時不住呼喊。
一陣更加微弱,也更加尖銳的號角聲鑽入我的耳朵,比我先前聽到的更遙遠,好像來自遠處的山坡。我朝那邊望去,看到山上的樹林流動了起來。
為什麼我們會遭遇這次伏擊?事後來看,無疑是指揮者的冒失。如果我們在進入山谷前派出更多的斥候,仔細搜索山谷外和山坡上的樹林,在等待回報前絕不輕易踏入,那我們就能提前發現埋伏在那裡敵人,從而瓦解這個包圍圈。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站在回顧者的角度,而是立足於當時的情況呢?坎登堡是守衛辛特拉腹地的最後門戶,而那裡已經遭受了將近一個月的圍攻,我們的馳援每晚上一個鐘頭,那裡失陷的可能就大上一分,在這種情況下,謹慎地行軍將會面臨另一種風險。我們英明的女王和國王在這次大敗中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是毋庸置疑的,我說這些只是想表示,沒人能知道未來的走向,他們在權衡後做了選擇,但是選錯了,僅此而已。
當黑色騎兵已經衝到半山腰時,路瑟上尉才大聲命令我們結陣應敵。這時久經訓練的用處就體現出來了,變故發生時,士兵們混亂了一小會兒,就在低級軍士們的指揮下反應了過來,當敵方的衝鋒號角傳到我們這裡時,槍兵連隊已經基本擺好了訓練時的陣型:前排半跪,後排站立,矛柄插進土裡,然後就是足足有十多秒的漫長等待。雜牌軍絕不可能在被突襲後的慌亂中完成這些動作,而我們出色地做到了。有本軍事著作中提到“長槍兵是一支軍隊的脊樑”,我可以拍著胸脯自豪地講,這說的就是我們。
我有說過一個方陣中的士兵都是共用一個呼吸的嗎?在你等待的過程中,你的注意力其實不會集中在那些馬上要與你短兵相接的人身上,而是會被那些緊貼著你,在你兩步距離以內的人吸引。你能聞到這些人身上各種由心臟磊動產生、再從鼻孔噴薄而出的氣味——恐懼、興奮、焦慮、堅定。有時你甚至驚訝地發現,你們甚至連呼吸頻率都是一致的。
還未集結完畢的弓箭手從我們身後射出稀稀拉拉的幾波箭,對尼弗伽德騎兵的阻遏效果聊勝於無,最終他們還是衝到了我們的槍林前——永遠繞不開的環節。
“辛特拉!”將軍抽出佩劍高喊。
“辛特拉!”士兵們爆發出更大聲浪作為應和。
尼弗伽德騎兵也揮舞著刀劍,發出一陣陣我們聽不懂的嚎叫。萬馬奔騰揚起了遮天蔽日的沙塵,整個山谷都在馬蹄下發出轟鳴的地動聲。就這樣,黑色滔天巨浪狠狠劈向了礁石。
......
衝鋒過後,山谷裡一片狼藉,遍地是模糊的血肉、碎裂的骨頭、哀嚎的傷者,我方的和尼弗伽德人的都有。我右手的小臂好像脫臼了,肋骨也隱隱作痛,但大體上沒受什麼傷。粗略觀察了一下,我方槍兵報銷了將近一半,而我的小隊,我開始清點人頭,發現少了四個人,考慮到總體傷亡的平均數,算得上損失輕微了。我們的長官消失不見了,願梅里泰莉保佑他。
而在我們付出瞭如此慘痛的代價後,作為回報,場上現在沒有一個站著的尼弗伽德人。那些還沒死透的被一個個刺死,我方的活口則被從屍堆裡拖出來。當我們正要把他們抬到隨軍醫師那裡去時,有人驚恐地指向前方大喊大叫,順著山谷的出口方向,我們看到了更多的黑色盔甲像鬼魂一樣現身,向著我們壓上來。
我一向是個樂觀的人,但看到這一幕還是閃過一個念頭:“我們完了。”
打退他們的是國王的人馬,這個長著鷹鉤鼻的黑臉壯漢一騎當先,幾名騎士護衛著他,步兵們緊隨其後,繞過我們這些傷兵直接迎上尼弗伽德的黑甲步兵。如果說我這一生哪一刻的愛國熱情最為高昂,那顯然就是這一刻了。
簡單說說國王這個人。他是個史凱利格人——對那些有著地域刻板印象的人來說,只需要這一句就能瞭解個大概了,而事實上也差不太多。這是個英勇遠勝過睿智的國王,但正是辛特拉人喜歡的類型。差不多十一二年前,伊斯特代表史凱利格來參加帕薇塔公主的選親宴。當時我剛參軍沒多久,還是個雛兒,跟現在的雞仔、蛋黃他們差不多,所以沒資格在宴會上值守。據說那是場頗有傳奇色彩的宴會,在後來吟遊詩人流傳的故事裡出現了怪獸、詛咒、巫術、獵魔人之類的元素,說得煞有介事。我對他們這些人說的東西半信半疑,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那之後史凱利格的伊斯特和我們的卡蘭瑟女王結成了婚姻,留下來成為了我們的伊斯特國王。
國王的浴血奮戰打退了尼弗伽德人的這波進攻,他們緩緩退到了山谷口,在那裡重整旗鼓。他試圖乘勝追擊一舉衝散他們,但同樣被壓了回來,同時帶來了消息:山谷出口已經被數量遠超我們的尼弗伽德軍隊佔領。另一個方向的消息也不容樂觀,我們進來的入口方向也湧現了尼弗伽德士兵,數量未知,當我們在這邊戰鬥時,他們從後方襲擊了我們,好在王后在那裡坐鎮,指揮士兵守住了攻勢。現在的情況是,我們被包圍在山谷裡,承受著尼弗伽德人的兩面夾擊。
也不是說一丁點兒好消息也沒有,眾所周知,尼弗伽德軍隊最為強悍的部分就是他們的騎兵,也許是為了一舉擊垮我們,在最初的突襲中他們壓上了全部的騎兵,但我們的頑強令人出乎意料,結果就是雖然我們損失慘重,但他們的騎兵幾乎全軍覆沒,再也無力發起第一輪那樣聲勢浩大的突擊。他們有著數倍於我們的步兵,但一口吃不下我們,於是只能一次次壓上來,又一次次被我們打退。
親臨戰場的國王極大鼓舞了士氣,和這樣一位英雄人物並肩作戰是每個士兵的殊榮。從叮咚、雞仔看他眼神就能瞧出來,這幫人回去以後肯定會把今天的經歷吹噓到六十歲為止。那把寬厚猙獰的重劍再次劈開了一個尼弗伽德人的鋼盔,鮮血和腦漿飛灑四濺,他掃視身邊一週,沒看到一個還在喘氣的敵人,於是他將劍高高舉起,發出震天咆哮:
“辛特拉!”
士兵們也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在這種聲勢下,我能直接看到對面那些士兵身上凝聚成型的畏懼,攛掇著他們慢慢退卻。
然後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支不知從哪飛來的流矢正好洞穿了他沒有防護的喉嚨,國王發出“咯咯”兩聲,便仰頭栽倒。
這場戰鬥變成了一場膠著而又漫長的折磨,變成了對我們雙方在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凌虐。我們從清晨打到黃昏,山谷裡的溪流被人畜的屍體截斷,連殘陽都被鮮血染紅,在這期間我的老夥計叮咚歸了西,我也沒時間為他哀悼,因為一個分心搞不好我自己也要被開膛破肚。拒馬用的長矛現在不太好使了,我們都換上了地上撿來的劍盾或者短矛。
最後一次突圍前,我又清點了遍手下的人。我原本的小隊只剩下了赤腳、雞仔和蛋黃。我很高興另一個老夥計赤腳還活著,這不是說其他人的死沒讓我傷心,但是人總有親疏遠近,你懂我的意思吧。兩個入伍不到一年的新人居然活到了現在著實讓我意外,看來他倆真的有幾分運氣在身上。許多我原本不認識的士兵被打散編入我的麾下,我暫時還沒給他們取外號,誰知道還能活多久呢?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剛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波進攻,現在的他們疲憊不堪,遠沒有白天犀利,但壞消息是我們同樣如此。在我們這些倖存者享受著又掙到的喘息假期時,陣地裡傳來了喧譁聲。一隊盔甲罩袍上是藍底金獅刺繡的士兵簇擁著某個人走了過來。如果你眼睛沒瞎,就能認出那是王家衛兵。最中間那人取下頭盔,我們所有人紛紛下跪。
“起來吧,士兵們。”卡蘭瑟女王說,“無須多禮,我應該向你們致敬才是。”
軍官們上前行禮。
“加蘭中校在哪?”女王問道。
“回稟陛下,中校在上一次防守中英勇犧牲了。”一名上尉回答了她。
“現在這裡軍銜最高的人是誰?我指活人當中。”
“亞松上尉和杜恩上尉——也就是卑職,共同指揮這個方向的防務,陛下。”
“上尉,如果你不在每句話裡都插上‘陛下’,我們的對話可能會進行得更快一些。”女王挑了挑眉毛。
“明白了,陛....我是說,明白了。”
“很好,這裡還有多少能作戰的士兵?”
“大概有五百來人,四百名步兵,一百名弓手,差不多是這個數。”
女王點點頭。“那麼上尉,你是否有為國捐軀的準備?”
“萬死不辭,陛下。”
女王越過我們,面向四周的士兵,用不大但十分清晰的聲音詢問:“士兵們,你們是否願意為了辛特拉獻出生命?”
再一次,以女王為中心,跪倒了一大圈。
“我向你們保證,每個辛特拉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今天做的事。”這句話讓我有種不詳的預感。“現在我將路瑟上尉提拔為這支隊伍的指揮官,你們所有人將聽從他的命令。兩刻鐘後,我將率領另一隻隊伍發起最後的突圍,撤回到辛特拉城,而你們,”她頓了一下,“你們將不會同我一起突圍,而是留在這裡。當我們撕開缺口後,你們要在這裡對追擊的尼弗伽德軍隊發起阻擊,拖慢追兵的腳步。現在再次回答我,你們願意為辛特拉獻出生命嗎?”
鴉雀無聲。當我以為冷場了時,從哪裡傳來了呼喊,然後是越來越多的呼喊,士兵們揮舞手上的武器,熱淚盈眶地加入其中。女王的眼角似乎也有晶瑩閃爍,她用衣角將它拭去,然後離開了我們的陣地。
我對這個主意完全喜歡不起來,哪怕從戰術上來講這不是個太壞的主意。但你知道吧,當周圍人都熱情高漲的時候,你可不能跟他們唱反調。所以當人們高呼“辛特拉”的時候,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當大家在為即將到來的作戰做準備時,我把雞仔一把揪了過來。這小子顯然還處在一種狂熱的狀態中,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待會兒你別跟我們一起上,有別的活兒交給你。”
“什麼?”他給我反應就好像我剛剛說的上古語,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
“可是陛下剛剛要我們阻擊追兵。”
“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更何況陛下要我們阻擊追兵,沒要我們原地等死。”
我希望他沒有什麼犧牲情結,他猶豫過後給出的回答沒有讓我失望。“頭兒,要我做什麼?”我就知道沒看錯這小子。
“那邊的山你爬得上去嗎?我記得你以前經常在城裡爬煙囪。”我指指北邊的山崖,也就是迄今唯一沒有尼弗伽德人的方向,坡度和高度都讓人絕望,大多數人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我不知道....要看看抓手多不多,可能得找一找合適的地方....不一定能找到。”
我把他的回答理解成“沒問題”的意思。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記清楚了。”我按住雞仔的肩膀,他緊張地嚥了口唾沫。“我記得騾隊裡有幾十捆本來用來做絆馬索的一百尺長二等四寸麻繩,現在不知道到哪去了,可能在南面那塊,如果沒有那就去西邊找。找到以後能帶幾捆就帶幾捆,然後從北邊爬上山,找棵樹繫上,另一頭丟下來,就這麼簡單。如果我們沒死光的話,就指望你的繩子活命了。”
“如果你們死光了呢?”聰明人不會問這個問題,但我沒和他計較。
“那你就把樹上的繩子解開,然後自己跑路吧。不解也行,我估摸著尼弗伽德人也懶得專門去抓些漏網的小魚小蝦。”
後手佈置完了,能不能起到作用還難說,這裡頭包含了太多不確定因素,搞不好最後根本派不上用場,還是難逃全軍覆沒的結局,但不管怎麼說,有總比沒有好。
就這時候,我久違地想起了家裡人的面孔,我的父母,我的兄嫂,我年幼的侄子,以及我讓人操心的妹妹,這在我出征這麼多天來還是頭一次。
很快我們分成了兩撥人,其中一百人繼續守在東邊的陣地裡充充樣子,只希望那邊的尼弗伽德人不會那麼快發起下一波進攻。剩下的人掩護女王的人馬向外突圍,當他們要追擊成功突圍的女王時,我們就從他們身後發起進攻。
又是一場血戰,但今天的血戰已經夠多了,我們的心早已麻木,因此就直接給出結果吧。士兵們用無數人命從尼弗伽德的陣型中劈開了一道缺口,女王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帶領剩下的殘部衝了出去。而在我們的侵擾下,他們未能在第一時間派出追兵,等他們從混亂中恢復,我們又被逼回了山谷。偉大的勝利,只剩下些等著被甍中捉鱉的散兵遊勇。
這些人遍佈血汙的臉上帶著那些殉道者特有的微笑,充滿神聖感,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這時如果有人提議的話,我毫不懷疑他們會手拉著手坐成一圈,用聖歌對抗揮到頭上的屠刀。而我,第二步兵團的帕克中士,將殘忍地打破這種氛圍,並冒昧地臨時充當一回救世主。
“我準備了一條逃生通道,跟我來。”
....
來到北面的山壁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個巨大的疏忽——我沒交代雞仔怎麼給我們打信號。這一片山壁超過四里長,現在太陽即將落山,這種光照下我們根本沒法看清哪裡有繩子垂下來。
“看那裡。”赤腳表現得比我冷靜,仔細觀察下他指出了山崖上的一點火光。
簡直是天才,雞仔那小子在上頭升起了火,可能他順便還抄上了火摺子。我們急忙向那個方向奔去。這時山谷東方響起了喊殺聲,尼弗伽德人再次進攻了,而那邊的弟兄們不可能擋住他們。只能祝他們好運了。
我們看到了那三根麻繩,沿著絕壁從地上長到八九十尺高的山上,在我眼裡跟故事中一路長到雲裡的碗豆莖沒什麼區別。
那些受傷較輕的士兵率先爬上去,傷勢較重則往後稍稍,這樣先上去的人就能幫忙拉上幾把。我的傷其實不嚴重,但手上的骨頭出了點問題,比較影響攀爬,所以排在中間位置。
又是等待。
在等待的過程中,遠處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尼弗伽德語。太快了,他們就像直奔我們這裡而來一樣。我猛然意識到山上的火併不只對我們來說才算信號。
還在山下的辛特拉士兵們立即變得像被丟進沸鍋的活魚,再也沒有什麼排隊了。我扯過擋住我的一個想抓住繩子的人,給他臉上來了一拳,然後去抓繩子。後背好像被誰來了一下,但我全然不顧,雙腳用力踩在巖壁上,手攀著繩子開始往上爬。身下的怒吼、哭號,身後尼弗伽德人的叫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和我完全無關的東西。
爬到一半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大聲的尼弗伽德語,以及十字弓上弦、擊發的聲音。隨著陣陣破風聲,幾道黑影撞碎在我上方一些位置的巖壁。這就不是能隨隨便便忽視的東西了。我連忙低下頭,緊接著一些木屑、碎鐵和石塊就乒呤乓啷砸在我的頭盔上。昏暗的天色讓他們的準頭下降不少,但也有中箭的倒黴蛋。我右前方的弟兄中了三箭,分別命中大腿、腳踝、和後背心。這個硬漢在中了前兩箭後依然一聲不吭,但最後那箭直接要了他的命,掉下去的時候還砸中了下面的人。
這種時候萬萬不能慌,慌只會起到反作用,只會害死你。雖然該死的時候不慌也沒什麼用,但誰會不覺得自己命不該絕呢?我壓下加快速度的衝動,努力保持著攀爬節奏,脫臼的右手疼得越來越厲害,但撐到上頭肯定沒問題。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崖頂近在眼前了,只要再讓我走三步,兩步,一....
可能是為了抗議超強度的工作壓力,我的右手在最後那下沒能受住力,抓了個空,這導致我向下滑落了一小截。我驚魂未定地大叫起來。這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大驚小怪的,這不是沒掉下去嗎?。
雞仔從崖頂探出身子。
“頭兒?”
“我沒事,剛剛手鬆了。快縮回去!”
“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你聾了嗎,滾回去!”該死,他沒意識到上頭有多亮嗎。我真想再吼大聲點,再給他兩耳光。回去,或者趴下,怎麼都好,你這蠢貨!
“我....”
雞仔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他中箭了。他茫然地看向我,又看看自己的胸口,嘴唇翁動,看上去還想說些什麼,然後一頭栽倒,從離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墜落下去。
我花了不小力氣才終於爬上那塊山崖,在我之後陸續只有四個人上來。我在上面等了一會兒,確定再沒有自己人,尼弗伽德人也沒追上來,就解開樹上的繩子,帶著他們一頭鑽進了茫茫群山。
我不喜歡這地方,一直都不喜歡。“這地方”指的不是這片荒郊野嶺,而是軍隊。
由於家裡開的酒館,我在十六歲之前接觸過很多有意思的人,包括吟遊詩人、歌手、演員、史凱利格的水手(其實是海盜,但是他們自稱是普通水手,而父親會假裝不知道)。這些人身上的共同特點就是有很多故事,故事會吸引更多的人買酒,所以哪怕父親不喜歡這些人,也還是會歡迎這些人的到來。可當我在十六歲宣佈要當一名詩人和劇作家時,他的表情就像聽到我說想當扒手或是詐騙犯之類的,當即揍了我一頓。沒過多久,我賄賂了一個和我關係挺熟的水手,跟他約好第二天出海時把我捎上,但當我前往碼頭時,發現父親已經等在那裡了。三天後,我被他一腳揣進了軍隊。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他的干預,我說不定能成為出名的詩人,寫出在整個世界流傳的作品,再要麼就是成為王公貴族們的座上賓,而不是在臭烘烘的軍營裡度過我最珍貴的十幾年,在一些地方,連謀殺都判不了這麼多年。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適應它,就像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還要適應這裡一樣。不得不說我適應軍隊適應得挺成功,有了不少相熟的夥計,比如赤腳和叮咚,還混了個小頭目噹噹,但喜歡和適應永遠都是兩碼事。
離開山谷的有三十多個人,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大大小小傷,全身上下僅有的東西只有三張弓,二十支箭,五柄短矛,十二把劍和若干小刀——都是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東西。我們暫時沒什麼別的目標,可能會往北走,看看能不能回辛特拉城?但當務之急是先把小命保住,然後走一步算一步。
一開始我們想試著打獵,但發現這東西遠比想象得難。兔子和野雞不會好巧不巧地往你臉上撞,恰恰相反,這些畜生聽到點風吹草動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一整天下來就沒見過它們幾次。聽說山裡通常會有熊出沒,我覺得三十幾個手持武器的大漢完全可以考慮獵熊,但很遺憾,熊也沒有,在找到熊之前我們肯定會餓死。這一天我們唯一見到的大型獵物是一隻受驚的野豬,它從灌木裡猛地竄出,想要逃離我們,弓箭手朝它射了一箭,然後它帶著那支箭跑了。我們循著血跡一路追蹤,在追出兩三里後徹底斷了線索。
火也是個問題。我們行軍時生火用的傢伙全留在山谷裡,雞仔倒是記得帶上,所以他一死就把我們唯一的生火工具帶走了。我聽說經驗豐富的求生者不需要火絨和火鐮,僅憑燧石和木頭就能取火,但我們這裡全都是城裡人和鄉下人。我沒看到燧石,就用兩截看上去比較乾燥的樹枝嘗試了下,一個鐘頭後我就放棄了。如果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要向女王上書提議,考慮一下在她的軍隊構成中多招募些野人。
第二天的日暮就這麼在我們渾然不覺中來臨,這一天我這邊稱得上一無所獲。我們找了塊相對乾燥空曠的空地集合,眼巴巴指望著能看到其他人能帶來些什麼,就像節日那天的小孩,遺憾的是大家的收穫都相差不大。赤腳抱著一大團什麼東西走過來,扔到了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我問。
“蒲公英、車前草和野菊花。”見我們一臉茫然,他又補充了一句:“可以吃。”
如果是赤腳說的,那我相信他。他家是村子裡的草藥師,從小熟捻於辨認各種雜草、野花和蘑菇之類的東西。按理說這樣的人不會來當大頭兵,我以前有問過他原因,他給我的回答是“一些複雜的家庭矛盾”,然後這個話題就止步於此。
“這附近好像有些蘑菇,裡面難道沒有能吃的嗎?”有人嘆著氣問道。
“鑑於我們沒有火,所以,沒有。”赤腳無情地回答。
好吧,看來要把火提上緊急日程了。於是在這個晚上,我們可悲地蹲成一圈,啃著亂七八糟的野草充飢。我敢打賭光靠這些東西我們頂不了多久,死的時候胃裡還要泛著苦水。如果要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我會說這是一個充滿苦澀的夜晚。
有句史凱利格諺語是這麼說的,當命運要捏你的卵蛋時,絕對不會只捏一下。包括我在內,第二天不少人發起了燒,脫下衣服會發現一些傷口附近的皮膚變成了潮紅色——這是感染的初期症狀,如果不管的話就會發炎,化膿,最後就該入土了。上尉提議在原地繼續休息兩天,等情況稍好再上路,我想都沒想就駁回了,等下去只會越來越糟,我們必須儘快找到乾淨的水源,生出火,找到真正能吃的食物,如果可能的話再找些草藥。
山谷裡就有條溪流,但我們不敢回去,只好儘可能往西北方向靠,希望能在地勢較低的地方找到那條溪流的上游。這一天我們一邊趕路,一邊留意路上有沒有什麼能塞進肚子裡的東西。這次除了昨天吃的那些野草外,意外之喜是一片醋栗叢,上頭的漿果還沒有完全成熟,吃起來酸味很重,但足以把人感動得落淚。
順便一提,我燒得越來越厲害。上午的時候還只是略帶虛弱,下午走路時腳上就像灌了鉛,我懷疑再過一天我就得要人扶著才能走了。等到我徹底不能行動時,他們(包括赤腳)遲早會把我留在原地。憑個人交情和救命之恩應該能讓他們稍微多猶豫一會兒,但最後的結果不會變。真到了那一步我不會怪他們的,換誰都是一樣。
剛剛入秋的天氣並不寒冷,但我還是感覺身體一陣陣發冷,鬼使神差下我從滾燙的胸口扯下那塊金屬,把它攥在手心,這塊吸收了足夠體溫的鐵片現在給我的感覺就像溫水一樣舒服。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聽見了狼嚎,又聽見安娜在酒館門口跟父親大吵特吵,我想上去把他們分開,結果一不留神被穿著黑色盔甲的士兵捅了個對穿,於是我朝安娜抱怨:“這下好了,這事完全怪你....”
生病時被叫醒的感受類似於被人從一灘漿糊裡提起來,我可能花了好幾分鐘想起自己在哪,又花了相同的時間把各種光怪陸離的思緒從腦子裡清除出去。看到地上的兩具狼屍,我懷疑後一步沒做徹底。
“這是狼?”我問攙著我的蛋黃,聲音比我想象得要沙啞。
“它們昨晚包圍了我們,被射死兩隻後就全逃了,沒人受傷。”經歷了這麼多慘烈的考驗活到現在,這個新兵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稚嫩的氣息。
我之前說我不喜歡軍隊,但還是得承認,某些時候你再也找不到比這幫人更可靠的存在了。我們把那兩具狼屍開膛破肚後放血割肉,分成好多份後讓幾個人帶著,然後繼續上路。有兩個人怎麼也無法叫醒,但還沒嚥氣,在爭論了一陣後又找了兩個人先背上他們。如果今天能升起火,那我們這麼多天來總算能吃上一頓熱騰騰的肉食,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大家還是不想茹毛飲血,我稱其為文明的規訓。
或許是梅里泰莉的垂青,我們在中午找到了河流,嘩啦啦的流水聲比我聽過的任何小曲都要動聽。這些灰頭土臉的野人在河邊洗了把臉,清洗了一下身上的傷口,然後飽飲了一頓河水。在河岸上我們還找到了不少燧石,在等它晾乾的同時我們去收集了一些枯樹葉,鋪在木片上。經過兩個多鐘頭的嘗試,火星終於在樹葉裡灼出幾個黑點,煙味飄散而出,是希望的味道。某個心急的士兵連忙開始吹氣,但因為吹得太急而捱了一巴掌和好幾腳。好在火還是成功生了起來,從火星成長成跳動的火苗,然後越來越強壯,散發出振奮人心的光和熱。
晚上我們烤熟了狼肉,還配了點之前收集的蘑菇,圍坐在篝火邊大快朵頤。此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酒,但若為此抱怨的話未免就有點太不知足了。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哼起了調子。這首曲子在辛特拉北部的很多地方流傳,有人說它是科拉姆二世出征前讓宮廷樂師所作,也有人說創造它的只是當時的一名普通士兵,更有甚者說這首歌的作者是酒館裡的吟遊詩人,壓根沒參加那場戰鬥。學者們為了考據爭得不可開交,但我們這些真正唱歌的人很少在乎這個。很快有人唱出了歌詞,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沒過多久就變成了合唱。
在那山谷間,綠意盎然春未眠
小鎮的石板路上,迴響離別的弦
士兵肩披著晨風,告別溫暖爐火
寶劍閃動,征途漫長
母親啊,切勿為我憂慮
責任與義務驅使我遠離故土
星星和月亮為我照亮道路
敵寇的血將滋潤我們焦黑的麥田
下個秋天,我將和豐收一同回到家中
母親啊,請為我露出笑顏
曲子唱罷,篝火旁傳來好幾處低沉的抽泣聲。瑪那達山谷裡的屍山血海都沒能擊垮這些漢子,但一堆火和一首歌竟能讓他們掉眼淚。
吃完東西后赤腳又在火上架了塊石板,烤上半天后才在上頭放上像是某種塊莖的黑乎乎的東西,搗出不少汁液。他命令我們這些病號又清洗了一遍傷口,然後塗上了那些汁液。
“這一塊我沒找到地錦草,只好用它來代替了。能管多少用不好說,總之剩下的看你們的命又多硬了。”
除雞仔外,赤腳無疑是我們這一行人至今最大的功臣。我向他道過謝後,又在不知不覺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自那天后我又燒了三天,然後慢慢開始恢復力氣,半個月後傷口的痂也終於脫落,露出下面粉色的新皮膚。有一些夥計就沒那麼好運了,最終我們還是因為傷口感染折了五個人。由於缺少鏟子,沒辦法幫他們入土,為了避免被狼或是別的動物啃食,我們花了一個上午來收集柴火,最後把他們燒成了灰,撒在一顆風景還不錯的樹下。
後頭我們陸陸續續又因為疾病和中毒死了三人,但漸漸地,荒野求生對我們來說變得不那麼艱難了,有時我們也能打到一些獵物,訣竅在於別躲在上風口,然後注意腳下,別踩中樹枝和易碎的樹葉,耐心靠近。如果是一個人想要在荒郊野嶺活下去,難度肯定比現在大,而我們是將近三十個手持武器飽經訓練的成年男人,有許多來自野外的威脅天然就會遠離我們。但老話怎麼說的來著?傲慢是招致毀滅的元兇。如果我們能記牢這句話的話,最後活下來的人肯定要多得多。
那天我們發現了一個洞穴,外頭看一片漆黑,裡頭的體積估計不小。
“我敢打賭這就是熊洞。”說這話的是考爾,我們也叫他癩皮狗。“別的動物不會打這麼大個洞。”
“我看不好說,熊洞沒這麼大吧?”
“你又沒見過熊洞,你怎麼知道?”
“那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於是決定就這麼定下了,沒人反對。一是因為隊伍的存糧即將告罄,自從來到這片新的山區後,動物都變得異常狡猾,我們已經兩天沒打到半點葷腥,不管裡面是什麼大型動物,殺掉後都能剝皮取肉。二則是因為這件事的危險程度在我們眼裡著實不大:一個人打火照明,三個人持矛頂在前面,連衝鋒的尼弗伽德騎兵都能擋住,管它是熊還是什麼,上來都是死路一條。一支四人小隊就這麼朝著洞穴內進發,消失在我們視野裡。
一刻鐘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回來。
“有可能這個洞還有別的出口,他們從其他地方出去了。”有人進行猜測,但語氣聽上去不太自信。一種無言的不安在我們當中蔓延。我站在洞口喊了幾遍他們的名字和綽號,但還是沒有回應。看不到盡頭的洞窟反覆迴盪著我的聲音,剩下的就是一片漆黑。
“多來幾個人跟我下去看看,帶好武器,弓箭手跟在最後面。”我吩咐道。
這次我們足足出動了九人,並且打起了一萬分小心,維持著隊形緩緩推進。蛋黃自告奮勇,我把他安排在隊伍中間,和另外兩人一起負責照明。隧道的巖壁上跳動著我們的影子,靴子和地面輕微的摩擦聲被無限放大,一下下撥動每個人心裡那根弦。走上一陣後,我示意所有人停下腳步,然後立即把耳朵貼在石壁上屏息靜聽。前方傳來的微弱聲音像是某種硬物在刮擦岩石,並且當我們駐足後,那聲音很快也停了。我用手勢提醒了後頭的人。
前方是一個空間巨大的巖窟,當我們涉足其中,立即聞到一噁心的腥臭味,像是糞便、腐敗物和血腥味混雜在一起的氣味。隨著火把照亮更多的地方,無數動物的骸骨映入眼簾,在酒館裡聽過的那些有關可怕怪物的故事紛紛闖入我的腦海。幾十步後,我們發現了第一批人慘不忍睹的殘屍。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某種遠比熊要可怕的怪物就住在這裡,癩皮狗他們撞上了那東西,沒有一個人能成功逃上去。更可怕的問題是:那鬼東西他媽的現在在哪?
我回過頭,想要提醒隊伍末尾的弓箭手轉移到隊伍中間,正是在這時,我的餘光瞟到巖窟頂端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在緩緩朝我們頭頂移動。
“在上面!”我大聲一喊。
立即有人反射性地朝上頭舉起火把,這時我們看清了怪物的樣子。
那是一隻巨大的怪鳥,身軀足足有兩匹馬那麼大,誇張的翼展更是相當於三個成年人的身高,長著尺寸恐怖的尖喙。強光似乎刺激到了它,於是它發出了嘹亮的尖嘯,然後從上方一躍而下。那名火把手連慘叫都沒怎麼發出,就被這怪物藉著強大的慣性幾乎撕成了兩截。
這一幕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底線,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最靠近那畜生的矛手開始狂亂向它刺去,它用羽翼擋了一下,矛幾乎把那塊地方紮了個對穿,怪物吃痛之下又發出了尖叫,扭身甩出鋼鞭一樣的尾巴,狠狠抽中了矛手的頭,然後帶著翅膀上的矛重新逃進了黑暗。
“陣型別亂,弓箭手到中間來!”我終於從恐慌中恢復過來,開始指揮其他人,但還是有三人徹底崩潰,大叫著向洞窟入口處跑去。我罵著喊住他們,但不起作用。沒過多久,遠處的黑暗中傳來慘叫聲,然後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深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更加沉著冷靜。“那畜生現在肯定躲在哪塊旮旯,等著埋伏我們,所以我們要慢慢往洞口那邊走,絕對不能亂。”除掉我,現在只剩下蛋黃和兔嘴兩個火把手,再加上弓箭手黑風。“我和蛋黃走在前面,蛋黃給我打火。兔嘴和黑風在我們後面兩步位置,兔嘴把上頭照亮,黑風盯緊點,有什麼動靜就射過去。”
按照我計劃的那樣,我們一步一步地往洞口挪去。期間果然看到那畜生又想故技重施,想從上面爬過來偷襲,結果剛一露頭就吃了一箭,立馬縮了回去。很好,保持住。我們順利地再度前進了五六十步,如果能一直順利下去,沒多久就能回到隧道,然後沿著隧道回到洞外。到時候無論是叫來更多的人手來找這畜生的麻煩,還是溜之大吉都不成問題。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背後一股勁風襲來。該死,這畜生是從哪繞到後面去的?兔嘴和黑風也驚恐地回過頭。從理性角度來看,回頭看不是這時候最明智的決定,但那種時候人只會做出下意識的動作。於是一個血淋淋巨喙啄斷了兔嘴的胳膊,然後巨翼一揮將他拍飛。我箭步衝上前,舉槍就要刺,結果和兔嘴撞了個滿懷。它一得手立馬脫離,我再度撲了個空。
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並且只剩下一支火把,一旦最後的火把熄滅,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我讓蛋黃和黑風靠過來,一邊警惕四周,一邊對他們講述我最後的戰術。
“我算是看出來了,它不太喜歡拿火把的人。嘿,把它拿好,小子!你要是在這時候手一抖可就把我們都害死了。”我怒斥了蛋黃。“我們假設它一有機會,就會去攻擊最後拿火把的人,也就是蛋黃,那與其等它自己找到機會,不如我們賣個機會給它。”
“如果它不按你說的來呢?”
“那我們也死定了,所以這事有賭的成分,但要是不賭這一把,我看能活著出去的希望也不樂觀。”
沒什麼時間細細考慮了,他們很快就決定按我的安排來。
我們調整了隊形,繼續往前走。這次我和弓箭手走在前面,蛋黃跟在我們身後三步左右的位置。那畜生很聰明,知道評估危險,偷襲取勝,但它有聰明到識破我們的陷阱嗎?他會思考為什麼火把手看上去比之前更好偷襲了嗎?蛋黃的牙齒不住地打顫,他是承受壓力最大的環節,沒有比等著黑暗中的怪物朝自己撲來更需要勇氣的了。他能確保不掉鏈子嗎?
太多的意外可能發生,這種時候只能別多想。
好在事實證明,它不是那種聰明得過了頭的怪獸,一旦嚐到甜頭,在吃虧之前它喜歡一直用那一套。當他再次從蛋黃身後發起襲擊時,這小子沒讓我失望,立馬撒開腳往前跑。我則迅速轉身,用矛尖迎上了它。它見到這東西立刻止住了衝勢,改用翅膀來擋,我則虛晃一槍,跳到它的側面。
“嗖”的一聲,黑風的羽箭釘進它的翅膀,怪物又尖嘯了一聲,尾巴向右一蕩,然後往左用力一抽,甩出可怕的破風聲。接下來它又要逃了,這次絕不能再放他走。我握住矛柄前端,用力一躍刺向它的背脊,並作勢騎了上去。當即就有大量滾燙的鮮血從傷口噴出,把我的雙手和矛柄淋了個透,但我牢牢抓住矛柄,寧死也不肯放手,還不斷加大力道往下壓。鐵尾瘋狂地抽打背後的空氣,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我和那畜生的搏鬥可能總共不到一分鐘,但感覺上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它在黑暗中拼命地逃竄,黑風和蛋黃在後面追趕,但沒它的速度快。我牢牢佔據它背上尾巴和喙都夠不到的死角,死命把矛往下按。它在洞裡亂撞一通,好幾次帶著我也撞在石頭上,那感覺就像被牛用力一頂,五臟六腑都要被壓出來,但我始終沒有鬆手。漸漸的,我身下這頭猛獸的動作開始放慢,從狂奔一路降到蹣跚的慢走,那風箱一樣的喘息聲越來越大,到最後演變成一聲哀鳴,然後轟然倒下。
當他們終於找到我時,我已經是一個昏迷的血人,而紮在那畜生背上的短矛據說從它前面破胸而出。下洞的人只剩下我、蛋黃和黑風活了下來,兔嘴當時也沒死,但他的傷怎麼也止不住血,半個鐘頭後還是嚥了氣。在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涉足任何一個洞穴,見到後都會遠遠繞開,沒誰再提獵熊的事了。
在我們徒步北上的途中,基本上都在山旮旯和森林裡趕路,見到大路時,我們會躲在附近觀察路上飛奔的人馬——全是尼弗伽德人。不妙的消息,這意味著我們始終沒有離開尼弗伽德的控制區,要麼是我們走得比烏龜慢,要麼就是尼弗伽德人的地盤長得越來越快,從感情上說我希望是前者。有一次我們經過了一座村莊,遠遠看不清是哪邊的人在裡頭駐紮,於是我們排了個探子過去看看。兩刻鐘後,尼弗伽德士兵帶著獵狗來搜山,在逃跑的途中我們被射死兩個人,最後匯合時又有五人下落不明,再也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這次教訓讓我們之後都儘量選擇遠離人煙的地方趕路,除非到達一塊沒有日輪旗,否則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敵人。
關於我們後頭又是如何穿越山脈、如何一路避開被尼弗迦德佔領的村鎮的細節,我已經不想再去描述。當我們從山裡走出來時,發現我們的村民幾乎把我們認成了野人。從他們那,我們得知自己已經離開了辛特拉境內,來到了布魯格。這時算上我在內,只剩下十三個人。
駐守當地的士兵收押了我們,這是他們的說法,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招待。三個多月來,我們終於又吃到了穀物烤成的麵包和熱湯,有一個遮風避雨的棚子,能睡在溫暖的稻草堆裡。整座兩天,我們沒人問到戰爭的情況,只是像牲口一樣不停地重複吃飯、睡覺、排洩,並對此心滿意足。第三天,我那顆深深淹沒的愛國之心終於浮起來一點,當守衛過來送餐時問了一句;“辛特拉還剩多少人馬在抵抗?文斯拉夫是否派了人來支援我們?”
我在那名守衛臉上看到了可謂精彩的表情。
沒多久我們就知道了瑪那達之戰後發生的事:女王的部隊成功從山谷撤離到了辛特拉城,但很快再次被尼弗伽德大軍包圍。圍城戰中王后英勇指揮,但依然寡不敵眾,城破時王后自盡,希瑞菈公主下落不明,整座城市遭到了屠殺。至於現在,北方諸國的軍隊正集結在索登,馬上就要和尼弗伽德進行決戰。
一個月後,我們在棚外聽到了連綿不絕的歡呼聲。索登山之戰勝利的消息傳來,尼弗伽德大軍被阻擋在了南邊,人們歡欣鼓舞,在酒館裡為一個個國王、將軍、英雄的名字舉杯,我在其中沒聽到辛特拉人的名字。又一個月,北方諸國和尼弗伽德簽訂了和平條約,戰爭結束了。
在恩希爾·恩瑞斯簽訂的諸多條約中,有一條允許了流亡在外的辛特拉人重返故土,我準備搭上一架願意捎上我的商用馬車回去看看。
“頭兒,元帥聽說了我們的事,願意把我們收入麾下。”蛋黃還在試圖勸說我。
“我知道。”我一邊檢查行李一邊應付他。其實沒什麼特別好看的,只有一些路上吃的花生、果乾,一個水袋,一點零錢,以及一張表明我辛特拉人身份的紙質文件。
“你如果留下來,肯定會受重用。”
赤腳拉住了他,擺出一副“你在白費功夫”的表情。
我和這些人一一擁抱告別,最後來到蛋黃和赤腳——我原本小隊碩果僅存的兩人面前。赤腳和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話,他輕拍了兩下我的肩膀,留下一個複雜的眼神和一聲嘆息,就轉身去做自己的工作了。很久之後我才弄明白其中蘊含的意思。
至於蛋黃,我告訴他,“你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士兵了,不少老兵現在都比不上你。但是還是那三條,記得嗎?服從命令,私人恩怨。”
“別逞英雄。”他說。
“對,別逞英雄。”我低聲說。
我又一次來到了辛特拉城。透過碎裂的城牆、燒黑的石磚、殘破的大門,我完全可以想象出當時發生在這裡的慘烈戰鬥。帶隊守門的尼弗迦德軍官檢查了文件,然後把我放了進去。當我路過他時,我聽見他用帶點口音的北方語說,“感激皇帝的寬恕吧,辛特拉人。”
在街道上我看到了很多焦黑的建築殘骸,看來城裡有過巨大的火災,以至於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理乾淨。數不清的生面孔在街上走來走去,他們由附近幾片區域倖存的辛特拉人和尼弗迦德移民組成,只消再過十幾年,這座城市就會變成他們的城市,有著新的房屋和新的居民,而我認識的那些人的面孔會飄散在風中。
我逛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最後才敢來到那家酒館前——或者說,曾經是酒館的位置。門外懸掛的招牌還沒有被完全燒燬,只是被煙燻得烏黑,隱隱能看到一頭熊的輪廓。它上頭原本畫的是一頭醉醺醺的熊,倒在一大杯啤酒旁邊。
呃,這下麻煩了,天知道再去哪找他們的下落呢?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看到巷子盡頭有個瘸腿的乞丐,此時他盤坐在牆角,手裡拿了個小錘子,痴迷地敲打著地面,行人都遠遠繞開了他,我卻覺得他有點眼熟。
“你好,迪爾特。”我走過去,不確定地說。
“你好,帕克。”他抬頭看向我,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你坐在這幹什麼?”
“他們要我給他們打東西,我不肯幹,於是他們就搶走了我的鋪子,把我趕到了街上。”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多少憤怒,讓我覺得有些可怕。“但你瞧,只要我還有把錘子在手上,我就還是鐵匠。”
“嗯,事情是這樣,我路過我家酒館的時候,看到它的樣子比較糟糕,然後也沒見著人,如果你....”
“那天尼弗伽德人攻進來以後,闖到了酒館的裡頭,對你家裡的女人動手動腳。你爸不知道從哪抄出來一把十字弓,射死了一個尼弗伽德兵,然後守住酒館門口,誰也不敢進去。”他直接把知道的拋給了我,沒有任何客套和鋪墊,“最後他們在酒館周圍堆上乾草,扔了個火把上去。沒見到有人逃出來。”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是我主動打破的沉默。
“噢,我早該想到的。只是碰碰運氣,但還是謝謝你,迪爾特。”
“不客氣。”
“你那個學徒呢,他怎麼樣了?”
“也死了。”
等到我實在想不到什麼能繼續下去的話題,就向他道了別。臨走前我問有什麼能幫他的,他說沒有,於是我點點頭,快步離開了那裡。
我在被摧毀的辛特拉沒能找到要找的東西。當我又走近城門時,那個軍官已經不在了,換了另一批人值守,因此我耐心地多等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我終於看到他又出現在城門口,於是我選擇這時出城。我找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束口小布袋,略微敞開,讓他看到金子的色澤,又掂量了兩下,讓他聽見清脆的碰撞聲(其實裡頭大部分都是銅的),然後湊近低聲說:“長官,勞煩您幫點小忙,之後這些都是您的....不耽誤什麼時間,我們那邊說。”說著,我的手指向城門外的不遠處。
軍官環視四周,其他士兵默契地看向別處,於是咳了一聲,領我過去。
“你有什麼事?”他雙手抱胸,神情倨傲,但目光不時停留在我的口袋上。
“託你帶個話,給你們的皇帝。”我看到他神色一變,手想伸向劍柄,但我的動作更快,匕首已經沒入他的喉嚨。
“寬恕我,王八蛋。”我朝他啐了一口。
城門的尼弗迦德士兵發出騷動,我聽見利劍出鞘和弩箭裝填的聲音,於是轉身向著一片灌木叢衝去。
如果沒有那三個月野外求生的經驗,我應該不可能再次活著離開辛特拉。即便如此,我也還是經歷了九死一生,靠著不少運氣才逃脫了追捕,最終穿過了邊境的封鎖。回過頭來看,我那時的舉動實在魯莽,完全是被激情所支配,缺少計劃,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我不確定還會不會那麼幹,好在結果不算太糟,所以沒必要後悔了。
我有說我向恩希爾·恩瑞斯宣了戰嗎?尼弗伽德皇帝和前辛特拉中士,勢均力敵的對手,糾纏一生的勁敵。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一個熱愛和平的人,真的,很多人都能作證,只要你不先來推我兩把或是朝我吐口水,我也不會動我的拳頭,而他先向我宣了戰,那我怎麼回禮都是合情合理的,這在法律上又叫做防衛權。而且戰爭又有點像賭桌,按照規矩,要麼就別坐上去,否則什麼時候才能下來就不是你說了算。現在我們都踏上了戰場這張賭桌,壓下了各自的籌碼,那在我叫停之前,他永遠也別想退出去。
讓我們再來聊聊“戰場”這個詞。當我們說到它時,就好像這是一個地點一樣,和集市、磨坊、隔壁鎮子沒什麼區別。往北出發走上兩里路,到達第一個十字路口,這時左拐繼續走,到下一個路口時右拐,再走上三四刻鐘,然後你就到目的地了。但這個說法不準確,很多時候,戰場只是一個虛構的概念,它的本質其實跟真理、正義這類的詞差不多,只有在馬上要用到它時,才能把它削成合適的大小和形狀,所以也可以把它比喻成木料。如果你要發動一場戰爭,就得用木料搭建出合適的舞臺,否則你要在哪進行它呢?
每一個國家有它自己的語言、風俗、特色民族服裝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論上說,每一場戰爭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場戰爭都有催生它的源頭,但它將按著自己的天性逐漸成長,並繁衍出自己的後代。當你置身事外觀賞戰爭時,它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當你置身其中時,他們又全都不一樣。站在兩裡開外,你視野中的是一個整體,即一支向你行進的軍隊,一條龐大的巨龍。我們把這整體統稱為“敵人”,我們必須殺死這巨龍以獲得勝利併成為英雄。但等它來到我們身邊時,它就剝落成了個體,變成一個個獨立的人,張牙舞爪向我們衝來,試圖傷害我們,極其恐怖,就和我們自己一樣。不同時代、不同地區肆虐的巨龍顯然不是同一條,因為它們連顏色都不一樣。有的是尼弗伽德一樣的黑色,有的又是灰色或者藍色。組成巨龍的面孔也完全不同,他們有的是麵包師,有的是手藝人,有的年輕,有的垂垂老矣。區別如此明顯,什麼人才會弄錯呢?
以上內容是我從酒館裡的一個吟遊詩人那聽到的,他自稱在牛堡進修過哲學。由於說得很像那麼回事,所以當發現他在牌局裡出千時,我只折斷了他一根手指。但現在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其實只有一場戰爭,它永不結束。我們的祖輩、父輩,以及我們這一代,參加的都是同一場戰爭。當我們踏入戰場時,嘴中會給出各種各樣高尚的理由,這些理由會隨著時代而改變,就像不同的流行趨勢一樣,但真正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當我十六歲,剛剛參軍時,北方軍隊中流行的劍柄是彎曲的,劍首呈圓形,而現在,士兵們用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劍柄和水滴形劍首,但其實它們在一百年前都曾風行一時,就像潮水。流行無處不在,潮水來來去去,但海洋始終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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