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翁貝託·艾柯的《玫瑰的名字》,序幕是《約翰福音》的第一句話: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這句話的拉丁文“In principio erat Verbum, et Verbum erat apud Deum, et Deus erat Verbum”,也是玩家進入《隱跡漸現》之後,擦除字跡那頁紙的第一句話。
一個小小的知識,根據youtuber@Book Historia 所說,中世紀紙張很貴,抄寫錯之後不會扔掉,而是會擦除再複寫。而在我後來翻閱的《邊緣圖像:中世紀藝術的邊際》中,插畫師甚至會把抄寫師漏掉的話補回去。
一個故事背景與宗教有關的遊戲,引用福音書的話當然很正常,但既然黑曜石把《玫瑰的名字》放在了遊戲結束後的參考文獻列表裡(艾柯的《波多里諾》也同樣在列),這部作品對《隱跡漸現》的啟發,就不止這麼簡單。
- Eco, Umberto. The Name of the Rose. Translated by William Weaver. Mariner Books, 2014
- Eco, Umberto. Baudolino. Translated by William Weave. Boston, Mariner Books, 2003
其中最為明顯的一處,是安德里亞斯夜晚第一次探索圖書館時,發現了《迷宮圖書館的歷史》,右邊這個圖形正是《玫瑰的名字》中那個神秘複雜的修道院圖書館的示意圖。
《玫瑰的名字》裡是這麼寫的:
圖書室共有五十六個房間,其中四間是七邊形的,另外五十二間近似正方形,其中有八個房間沒有窗子,二十八間朝向外,還有十六間朝向內部!......四座塔樓各有五個房間有四面牆,和一個七邊形房間……圖書室是根據一種天體的和諧而設計的,蘊含了許多奇妙的意義……
而艾柯本人出生於意大利西北部皮埃蒙特地區(Piedmont)。
這個迷宮圖書館,也是受到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的影響,《玫瑰的名字》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博爾赫斯的佐格(Jorge of Burgos)就是致敬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那麼,先說說《玫瑰的名字》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它比《隱跡漸現》的故事要早一個世紀。14世紀,神聖羅馬帝國大空位時代的後續,奧地利公爵腓特烈和巴伐利亞公爵路易爭奪德意志王位,選帝侯各為各主,主教各自加冕,亂成一團。最終這個位置上留下來的人是路易四世,但神羅皇帝跟教皇之間的衝突還沒有停止。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327年底,路易四世將要斥教皇約翰二十二世為異教徒並廢黜他。
另一方面,教會之間的紛爭正好成為神權皇權可以各自揮舞的棍棒。方濟各會抨擊教皇腐敗,堅持“基督守貧說”的理想,得到皇帝大力支持,而被教皇視作敵人。故事發生所在,是類似《隱跡漸現》中的一座本篤會修道院(本篤會不同於方濟各會,是主張在深山老林裡隱修的一派,當然之後也越來越來奢靡了),就要舉行一場圍繞守不守貧的神學辯論,方濟各修士威廉和本篤見習修士阿德索(Adso)就是為此而來。
不過完全拋開這些宗教背景之後,《玫瑰的名字》同樣是一個偵探故事。它僅僅講述了七天,而這七天內就死去了六名修士。
——不想被劇透的就此打住——
威廉和阿德索尋找真相的最後,一切都指向了迷宮圖書館中的一本禁書。那些人死去是因為他們有可能讓這本書公開,從而挑戰信徒們對上帝的信仰。
《隱跡漸現》的故事是不是看上去跟這個很像?真理與信仰之間的選擇,處於這兩個故事的關鍵。只不過《隱跡漸現》中與信仰衝突的是歷史的真相,而《玫瑰的名字》裡,有人用他人的死亡堅守信仰不被某種哲學真理所侵蝕。
這本禁書是亞里士多德所寫的——這實在有點讓我難以理解,但博爾赫斯的佐格是這麼說的:
這個人所著的每一本書都毀了一部分基督教在許多世紀以來所積存的學識。神父們舉了種種事例說明聖言的力量,但是羅馬哲學家波厄休斯只需引述亞里斯多德的話,聖言便成為人類範疇及推論的拙劣詩文。《創世紀》說了宇宙的組成,但是在亞里斯多德的《自然科學》中,卻指出世界是由陰暗泥濘之物造成的......亞里斯多德的每一句話都顛覆了世界的形象,現在就連聖徒和先知也詛咒他。但是他並沒有推翻上帝的形象。假如這本書將會……成為公開註釋的物體,我們就越過最後的界線了。
是的,首先致敬博爾赫斯的書中人物博爾赫斯的佐格就是導致一連串死亡的罪人。其次,更具體說,佐格在這裡指的是《詩學》中亞里士多德對喜劇的論述,觸犯了上帝的威嚴。因為笑聲的顛覆性力量,讓人從對上帝的敬畏中分心。
對宗教有研究興趣的人,可以再回過頭審視兩部作品的第一句話。
可是,如果真要問罪的話,他幾乎沒有“直接”謀殺誰。他誘使他人犯罪,在禁書上留下毒藥,最後這些行為在不同因素的影響下造成了結果。同時他相信自己的正義性,在沒有罪惡感的情況下操縱一切。最終為了保守秘密,他讓自己和圖書館都獻身於一場大火。
(說到這裡稍微想吐槽一下,最近在玩《聖殿春秋》也是有一場修道院大火,這是什麼宗教故事必不可少的元素嘛。)
《隱跡漸現》中托馬斯神父幕後操縱者(thread-puller)的身份和對自己所謀劃的事業的堅持,與此如出一轍。
在探案過程中,威廉還無法預知這一串死亡並不那麼計劃縝密,他憑藉著自己理性和邏輯,一度以為兇手是在嚴格按照《啟示錄》上的文句執行自己的死亡審判。儘管最終威廉通過這個猜對了責任人,但事實上多起死亡與《啟示錄》之間的聯繫純粹是一種巧合。
威廉失落地說:
我一直很固執,追尋表面的秩序,而其實我應該明白,在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秩序。
在艾柯的筆下,確定性和意義消弭了,一種有表及裡、由因及果的秩序此時被打破。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隱跡漸現》的玩家也體驗到類似的東西,就是基於此前(偵探類遊戲)經驗的期待落空了,自始至終我們都無法從線索推斷出誰是真的兇手。
說到這裡,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遊戲中的日記本是安德里亞斯寫的,那是誰在翻閱呢?或者我們把自己和所操縱的角色分開看,遊戲結束之後,當我們再次向其他人介紹這部作品,相當於我們在述說自己如何(在steam上)找到並翻閱了一本中世紀的手抄本。
這就是《玫瑰的名字》全文最外層的結構。在作者序中,讀者瞭解到,“我”收到了一份手稿的複寫版,並對它進行了考證,接下來所講述的故事是直接引述手稿中見習修士阿德索所記載的事件。
我把它視作一種有意思的同構。不過《玫瑰的名字》更復雜的是,艾柯虛構的這個“我”和作者序,進一步呼應了威廉所失落的秩序消弭。因為序中認真論述了對手稿的考據,至於真假則無法定論。也就是說,符號/文本/表象與它指向的意義之間的關係是被質疑的。
如果你不想領會艾柯賦予的符號學隱喻,不想閱讀書中龐雜的基督教派之間的口舌之爭,在中世紀偵探故事這個層面上,可以把《隱跡漸現》看作是《玫瑰的名字》某種程度的再現。
當然書和遊戲都有各自的特色,體驗感仍然是不同的。而《隱跡漸現》展現出的跟《玫瑰的名字》的其他共性,倒不如說是同處中世紀背景下的必然了。
比如本篤會修道院院長奢靡的生活,對異教的指控,教會里無法禁慾的同性戀,黑魔法,由拉丁文字母和十二宮組成的密碼,均有出現。
尤其是圖書館,作為兩部作品的重要場所,可以說是互相印證並強化了我對相關歷史的認知。
威廉曾對修道院院長稱讚圖書館藏書豐富,書籍的抄寫交流也十分頻繁:
最後,我知道在這個可悲的時代中,像穆爾巴赫這樣享有盛名的修道院已經沒有半個抄寫員了,在聖格爾只剩下幾個還知道如何編寫的僧侶,而在市自治體和同業公會中,在大學裡做的都是凡人,只有貴院的地位仍逐日提高,聲譽日隆……
這同樣也是基耶邵修道院的特殊性。但威廉和安德里亞斯都被拒絕進入圖書館,並且兩個院長皆認為書籍中也有“魔鬼”,因此圖書館最好不要再是書籍流通的場所。歷史的局部臃腫會被急速的變革所刺痛,到了《隱跡漸現》中的15世紀,連抄寫書籍的繕寫室都會被印刷術影響而關閉。
安德里亞斯在繕寫室臨時擔任的插畫師一職,也是《玫瑰的名字》中第一個死亡的人物阿德爾莫(Adelmo)的身份。小說中特別提到:
阿德爾莫的邊緣插圖非常有創造性和不同尋常,包括一幅兩隻狒狒接吻的圖畫,阿德索認為這些圖畫自然地激發了歡樂......
這個介紹本身也是圍繞著上面說到的“笑”這一概念。而如果你注意到了遊戲中日記的頁邊,也會發現這些不同尋常的創造,比如拿著斧頭的兔子,從螺殼裡伸出的羊頭(?)。
每次看到這張圖就覺得很好笑,此馬丁非彼馬丁喂!
中世紀圖書上,我們能夠看到很多邊緣圖像對於文字的模仿、戲謔,它像是一種冒犯的遊戲,但又如此普遍地存在著。而它的作用,在《邊緣圖像:中世紀藝術的邊際》一書中說到,中世紀冒犯的遊戲是一種常用的激發宗教激情的方式,可以維繫神聖存在。
在小說裡我們無法直觀體會的細節,被視覺作品提供了很好的體驗。
當然話說回來,《隱跡漸現》和《玫瑰的名字》終究是兩部作品,兩者當中的某些一致性很大程度上也源於同處一片歷史背景下。黑曜石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提到《玫瑰的名字》給予的靈感,更多的是艾柯在眾多真實歷史細節上進行的虛構敘事,是歷史小說呈現的神秘性。小說中關於符號學、迷宮、宗教紛爭的描述,我認為比《隱跡漸現》體量更大,但不妨礙它們同樣優秀。
參考:
https://www.sharpweb.org/sharpnews/2022/12/07/pentiment-an-interview-with-josh-sawyer/
https://www.superjumpmagazine.com/crafting-pentiments-medieval-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