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艾迪芬奇的記憶》遊玩後記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9-04 15:32:31 作者:君行 Language

這個寫著通關時長“2小時左右”的遊戲,我打了“三個月”,一週目,無重複遊玩。
為什麼呢?因為暈3D。打開的第一個小時,我體會到了暈3D患者的深切痛苦。在呼吸逐漸加深,胸悶時隱時現,大腦對身體與視覺分離體驗一聲比一聲更急切的叫停中,真的很難允許讓尚在饑饉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捱到第一個存檔點深吸一口氣,關閉遊戲,去了趟洗手間。尋思著今天的吃食是不是不合腸胃,安慰自己應該不是暈3D的鍋。其實這個時候完全可以退款。朋友在聽完我關於生理不適的吐槽後也是這麼建議的。但我不。真tmd不甘心啊,一個遊戲愛好者竟然因為暈3D,就要錯過這麼一款我看了介紹頁就覺得一定不會白來的遊戲,豈有此理!讓存檔在案的Finch一家跑了?生理反應,我告訴你,你想也別想!
於是我開始了建立耐受的短期作戰。初期每次玩一小時左右,主要以自動存檔為節點,起碼能保證每一到兩位Finch成員的完整經歷體驗。第二次也暈得非常厲害。小Molly變成貓咪在樹枝間穿行的時候,靈魂的輕盈和身體的沉重在不斷為軀幹裡的臟器增加重量。一個,兩個,三個... ...動作輕佻又笑得譏諷的什麼東西故意一般接連跳上我這匹老駱駝。md,總不可能兩次都吃壞了——一小時後在洗手間如是想。
因為不是隔天就玩,經常由於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可能是隔了數個禮拜或者幾天才打開遊戲,所以戰線被拉得比較長。但是從第三次開始,我不用跑洗手間了!只是暈的症狀還得緩緩。這個時候應該離我新冠病癒不是很久,不由得令我想起那個昏沉禮拜。
生理適應期導致我前期的遊戲體驗在心理上沒法兒沉浸,加上對輩分理解後天培養的不足,在人物關係的認知上顯得很混亂,較遠的關係我都用“直系四、五世親屬”簡單概括。即便如此,在經歷這兩重腦霧交織的情況下,依然難掩我對這款遊戲的好感。巨大的別墅房屋被亂中有序的陳列分割為無數區域鮮明的生活空間,每一處都承擔著因為活著所以產生的功能。從遠觀這個深林中的大型違章建築開始,就知道你即將翻開他們的生活。起初,對歷任房主不斷封存每位家族成員生活過的房間和痕跡的行為,心裡會更傾向這是房子乾的。是房子的記憶在它的體內不斷堆疊——或可解釋為是這個遊戲因為講述手法而必然存在的、運行機制般的魔幻現實。在屋子上壘屋子,在每天的生活中不斷走過再也不會開啟的生活,這實在是太沉重了。整個家族的不幸都壓在活著的身上,哀愁的疑霧隨著悲劇的反覆上演代代累積,死在生上不斷復活,像一種有毒的寄生。
隨著我在數個精巧的盒子裡不斷穿行,對自我生理反應也有了一定的掌控力。我開始慢慢轉鏡頭,慢慢看所有的東西,它允許這個素未謀面的Finch成員在又爬又鑽的過程中駐足它的任何字句。無數閣樓和通道實在非常令童年的那部分我感到滿足和快樂。小時候做過一個很真切的夢,在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個我站在床上努力夠就能鑽進去的夾層,遊樂、愜意、狂喜和夢幻都在這裡——就是層高有點低,讓一個四歲的人類都有些不適的壓迫感。事實上,起碼在這個世界,我現在站在床上也碰不到天花板的牆皮。可是這個遊戲,它甚至給我精巧奇幻感的同時也令我感到空間的侷促與心理壓抑的不適,我心情複雜地念了句:“NB。”
從童星女孩Barbara開始,是我最近一個月遊玩的部分。到這裡,遊玩體驗就比較流暢了。也是從Barbara開始,我開始思索關於講述每一位家族成員經歷的動機。Barbara年幼成名,房間裡都是關於她成就的東西:電影、電影、電影。就連燈光映照房間的顏色都不由得讓人想到某年代站在香檳色聚光燈下粲然生輝的倩影。這是Barbara的夢想,還是她學會的夢想?到她16歲時時移世易聲名不再,她仍想著當年的銀幕幻夢。但她的故事,到死,都是別人口中“當年的電影童星”、別的惡魔聽說的:死的時候令人叫絕。漫畫的結尾從一個奇詭的角度說出了Barbara的死亡過程,我相信是真的。正如南瓜惡魔所說:“可憐的女孩,她喜歡做明星的滋味... ...但不幸的是,她的粉絲喜歡吃明星的滋味。”這個故事不像大部分Finch是從當事人的感受出發,直到最後我們都不知道Barbara本人具體是怎麼想的。但是這麼多“別人”,也告訴了我們她的死因之一——別人。
我們對Barbara本人的理解是斷裂的,她被許多口舌層層阻隔,不可謂是不孤獨的。那麼其他的Finch呢?他們活著的時候看到的、感受到的許多都是“自己眼中的世界”與“他人異樣的目光”兩種對立。有的Finch房間被小小的機關試圖隱藏,有的Finch認識的世界本就與家人不同,有的深陷處境的困窘,自己把自己埋了起來... ...但是沒有人試圖理解他們。他們始終站在圍牆的中心,Walter也死在了試圖突圍的路上。他們像英雄,又像枯草般凋零,在一片深林裡。靈魂也不在遺屋相聚。靜悄悄地,鬼不願來裡。看到Odin帶著父輩的祖屋漂洋過海的時候,非常驚心。在那麼多情感交織的老屋裡,他帶著那麼多重孤獨,他不理解的,卻又倔強地拒絕忘記的,跋山涉水,排除萬難。然後... ...然後它們擱淺在水裡,也要遠遠望著,也不肯沉落下去。
在Steam評論區,被很多朋友頻繁提及的Lewis與罐頭工廠橋段,可以說是被盛讚的一章。因為它完成了“理解”。現代社會里對於那些無聊、折磨卻又無法擺脫的生存任務,我們中很多人多少有過體會。從被綁架的肉體中試圖讓精神放風,是痛苦中僅有的一點甜蜜。本章節對這位Finch的認同可謂叫玩家感同身受。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小學每次抄寫字詞的作業要求我們在方塊格紙中,每抄完一個就空一格。大段由兩個字構成的詞語抄寫,能夠呈現圖形上極為整齊的狀態。抄著抄著,它們就變成一排排飛機的座次,兩兩挨著,中間的過道有乘務人員和登機者來回穿行。這個巨大的機艙漸漸被坐滿,人聲也愈發鼎沸。他們談論著今天的、昨天的、明天的種種軼事,恍在時間之外。緊緊握筆書寫導致的不適也沒有妨礙我對這個奇妙的場景產生不捨與下次相遇的期待。而Lewis的想象又實在是太過甜蜜。與看不到出路的人生境遇相比,溺死在這個糖果屋中甚至稱得上是一種幸福。但Lewis的死絕不是他一個人的咎由自取。起碼在心理醫生的描述中,Lewis也曾在想象與現實的邊界掙扎,試圖獲得直面的清醒。他看到了現實的乏味與陳腐,創造了自己的伊甸。他認真地向醫生傾訴,甜夢雖美,可他仍在徘徊。工廠老闆將這視為在工作效率上的新生,醫生將其默認為對社會的徹底投入——在資本運轉的機器裡傾力奉獻。醫生已不再是心靈和現實鏈條的修復者,而是割斷最後一根繩索,合力謀殺Lewis的、“大社會”的一員。Finch又一次落敗了。
Edith的祖母Edie就像《百年孤獨》裡烏爾蘇拉,見過太多家人的悲歡離合,聽過“命運詛咒”的每一個唱段。我認為,這樣的她深深明白這些被他人之言稱為“詛咒”的命運不是起源於某種神秘,卻是人心的阻隔。每位Finch都把心投射在了房間裡,生前未得理解,死後牢牢封存。這個家族的人在如此的相互困惑裡,從不抹去任何一個人的痕跡。震盪於一次次的死亡,一次次地封裝,有的語音不會從喉嚨裡發出。同刻入血脈的孤獨雙生的,是尋求理解的渴望。溢出門縫的膠水說著:“Leave me(遠離我) .”,每個觀察孔和隱蔽的甬道說著:“Read me(看看我) .”。Edith出生的那天夜晚,Edie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走進尋求理解的靈魂裡。她想告訴Edith——這個新生的Finch:從來也沒有什麼被詛咒的命運,只有一顆顆孤獨的心。如果孤獨是一種詛咒,那我想說與你,他們都是怎樣可愛的Finch。
結尾的開發者列表中,大家都貼上了自己童年時代的照片。他們就像Finch祖屋裡的住戶——或者說,這棟房子就是他們用一切關於兒時的童話與狂想澆灌的。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它能讓我們心裡的孩子如此驚喜。有趣的是,Finch們各自的孤獨中,也有著強烈的童年色彩,有著語言系統生成前的原始寂靜。每個已在運行軌道中的人,系統性地促使他們將另外的拋離。自身的系統自我,也將另外的自己遠遠推開去。那些“媽媽不知道”的暗道,因此也只有小小的Finch能進。恰恰是這樣系統的縫隙,成為與他人彼此勾連的小徑。
Edith的手記記錄著一個家族對“咒語”的反抗——謝謝你,前來解咒的小Finch。

最後的最後,遊戲提示我們可以選擇“重玩遊戲”。我想,一週目我們是小Finch,二週目是帶著所有懷想,寫著手記的Edith Fi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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