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奇幻”


3樓貓 發佈時間:2025-04-26 15:32:26 作者:徳蔚 Language

“奇幻”無疑是現代文藝作品的一種重要題材,一般而言,當我們嘗試理解奇幻,會溯源至富含大量奇幻要素的古代童話故事與神話。而中世紀詩人屠龍故事,近現代哥特小說中奇異詭譎的描述,則向我們展現出現代奇幻文學的雛形。本文主要從文學理論的角度入手,結合茲維坦·託多羅夫《奇幻文學導論》闡述其學術視角下的“奇幻”文類,並輔以C.S.路易斯在《童話與科幻:路易斯論文學》與《文藝評論的實驗》的觀點進行補充,力圖在理論視域中呈現相對豐富的理論視角。

一、託多羅夫的“奇幻”文類劃分

託多羅夫一書植根於20世紀60—70年代結構主義文學批評,他受索緒爾語言學、俄國形式主義及布拉格學派影響,嘗試以科學實證精神(如波普爾“白天鵝說”)探索類型規律,並試圖將類型研究從描述性提升至解釋性層次。可以說,他一面以結構性詩學分析奇幻文學,一面更是在構建文學類型研究的元理論。
在文章之初,託多羅夫引熱拉爾·熱奈特之言“文學話語由不同結構產生並發展,之所以文學話語能夠逾越結構正是因為它由結構而來。即便是在今天,在文學語言以及形式的領域內,情況依然如此。”指出“類型”為一部作品所呈現出的與整個文學領域的關係提供了精確的匹配點,從而樹立起類型研究的合理性。隨後,他旗幟鮮明的批評了學者弗萊對文學類型的“編目式”研究,指出“我們需要發現對一系列文本適用的可操作性原理,而不是針對個別作品的特殊原理。”他認為弗萊依賴經驗對文學類型進行分析,未能充分遵循文學的內在邏輯,未完全脫離傳統人文主義批評。託多羅夫主張以一種“科學的方法”來研究文學類型——奇幻文學作為一種“話語”,需關注文本內部的系統性與形式結構(言語、句法和語義)。因而,託多羅夫提出了“結構詩學”的路徑,試圖以語言學與形式主義為基礎,將文學類型視為“可操作性原理”,通過分析文本的符號系統揭示其結構規律。
1. 奇幻、神異與怪誕
隨後,託多羅夫則是通過“虛幻與真實”,對奇幻、神異與怪誕這組鄰類概念進行區分。託多羅夫將“怪誕”解釋為依賴因果邏輯,最終可以通過理性消解,而“神異”則是直接接受超自然法則的存在,比如人們無需解釋童話中的魔法是普遍存在的,所有的超自然因另一套世界規則的存在而成為常態。奇幻則不同,它通過言語、行為、句法的不確定性維持懸念,在虛幻與真實之間保持著猶疑的態度,不像“怪誕”與“神異”偏於某一方。以《一千零一夜》中“王子變猴子”的故事為例,敘事通過敘述者的視角引發對超自然的質疑,而非直接解釋或接受,讀者跟隨敘事在自然與超自然解釋間搖擺,最終也並未從敘事中得到明確答案。
有趣的是,託多羅夫對“怪誕”的兩大源頭加以解釋,其一為巧合,其二則是“對極限的體驗”,託多羅夫將愛倫坡視為“怪誕”的表率,他評價“坡的故事基本都屬於怪誕,有少數屬於奇蹟。不過在主題和寫作技巧上,他仍然很接近奇幻作家。”書中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在坡的《厄舍古屋的倒塌》中,敘述者受邀前往一對兄妹的家中,妹妹病重離世,二人將妹妹置於地下室。一天,敘述者和哥哥正在閱讀騎士文學,卻突然經歷了與書中描述一致的房子抖動,哥哥忽然說:“我們把她活埋了!”然後,門開了,他的妹妹真的站在門口。兄妹倆緊緊擁抱,卻雙雙倒地身亡。敘述者在古屋崩塌前逃了出去,看見它被環繞四周的湖水吞噬。這個故事裡,兄妹倆都表現出“極度”的病態,同時,厄舍妹妹的復活與厄舍古屋的倒塌顯得有些超自然,但坡卻皆有著某種預備解釋,他描寫古屋本就有一道難以辨識的裂縫“一直隱沒至陰沉的湖水中”,而妹妹瑪德琳小姐則是“得了一種罕見的陣發性僵硬症,會對其產生頻繁但是暫時性的影響。”藉此,託多羅夫試圖說明“怪誕”中的超自然僅僅是某種詭異的暗示。
同時他還進一步指出,偵探小說和怪誕故事間具有延展性,例如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無人生還》中,一切陷入了接連離奇死亡的詭異氛圍裡,最後卻指向了判決的理性解釋。但偵探小說和怪誕故事二者仍有不同,“偵探小說的重點放在如何解決謎題上,而怪誕文本(與奇幻敘述一樣)的重點則落在由神秘事件引發的反應上。”而針對“神異”,託多羅夫同樣進行了區分,他還劃歸出一種類似“道具型神異”(如阿拉丁神燈)的“科學型奇蹟”,即“科幻小說”,將科技革新帶來新異規則的世界,置身於神異的概念之下。
2. 奇幻、詩歌與諷喻
而在語言和意義的問題上,“奇幻”仍然面臨著同詩歌與諷喻的糾纏。“奇幻”確實存在著種種隱喻,當我們運用修辭、韻律等語言形式時,我們很可能會快速地到達意義層面。然而,詩歌可以依賴意象的隱喻性(如“雲是天空的羊群”),聚焦於與敘事無關的語言之美,追求文本的封閉意義。“奇幻”卻不能夠,它必須依賴敘事結構,通過敘述者的可信度(如“我”視角)將超自然事件嵌入現實框架,迫使讀者共情角色的“猶疑”將。或許更為直接地,正如託多羅夫自己所評價的,“簡要而言,奇幻就意味著小說”。
而對於“諷喻”和“奇幻”,這關係到意義的生成機制。託多羅夫將諷喻總結為:諷喻意味著相同的字句擁有至少兩層意義,這種雙重含義在作品中是明確呈現出來的,它並不由讀者的理解所決定。同時,寓言最接近純粹的諷喻,讀者會徹底忽略寓言的第一層意義,例如不少寓言故事本身擁有著作者編碼的“道德訓誡”,其字面含義往往得到忽略。但是,“奇幻”抗拒這種預設意義,它需要讀者主動體驗認知失調,成為意義建構的參與者。同時,託多羅夫還必要地補充到:“我們必須堅持一個事實,那就是,除非我們在文本中找到明確的線索,我們無法確定這是寓言;否則,我們便滑向單個讀者自己的理解。而在這個意義上,任何文學作品都可能是寓言式的,因為文學作品的核心特徵便是被不同的讀者無限演繹。”
3. “奇幻”的形成與消亡
經過漫長的討論,託多羅夫終於將“奇幻”從鄰類概念的糾纏中剝離出來,但“奇幻”的特徵究竟如何形成,託多羅夫最終轉向了對於文本內部的語言學研究
首先在言語層面,奇幻需要通過誇張、比喻等修辭手法,將超自然元素“還原”至字面意義,從而引發讀者的直接感知。例如,《一千零一夜》中“王子變猴子”的描述,通過字面化敘述使超自然現象顯得真實可感。同時,奇幻常使用“好像”“似乎”等模糊表達,製造語言的不確定性,維持“猶疑”的文本姿態。其次則是言語行為層面,“奇幻”傾向於採用顯性敘述者來增強代入感,以自然之人介入超自然之事,但不能忽略的是,敘述者同時也擁有著不可靠的特徵,類似“敘述詭計”,其可能隱瞞部分信息或呈現矛盾。這迫使讀者主動參與解讀,強化了奇幻的“認知失調”。而在句法層面,託多羅夫引彭佐爾特的理論進行了優秀的概括:“理想的鬼故事的結構可以被描述為一條導向高潮點的上升的線條……高潮顯然就是鬼怪的出現。”同時,奇幻敘事的時間線往往具有單向性和不可逆性,例如在第二次重讀中,讀者便無法再次陷入與顯性敘述者步步相依的“心流”裡。而後在第六章至第九章中託多羅夫從“語義”層面引出了對“奇幻主題”的探討,點明主題聚焦於自我與他者的衝突、存在本質的質疑等核心矛盾。
而在最後一章“奇幻與文學”中,託多羅夫將對奇幻的內部研究延伸到了對奇幻的外部研究。他指出,奇幻“越界”挑戰了現實規則,展現出文本動態流動等功能。然而,託多羅夫認為符合其定義的傳統奇幻已然終結於 19 世紀。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例,格里高爾變身為奇異的甲蟲,但“猶疑的簡潔提示被敘述的總體運動所淹沒”,人們如夢似幻般接受了這一切,可以說,卡夫卡拋卻了奇幻文學預設“存在真實的、自然的、正常的世界,是為了隨後來推翻它”,但設法在內部實現了真實與虛構的並存與對立,“將可能與不可能調和一處”。因而,託多羅夫認為20世紀的“廣義奇幻”中,讀者已經不再猶疑,這種奇幻“吞噬了整個文本世界,包括讀者在內”。

二、 C.S.路易斯的對話

通過對茲維坦·託多羅夫《奇幻文學導論》的梳理,我們不難發現,“奇幻文學”似乎與我們的通俗理解存在差異。事實上,西方學界認為作為一種真正獨立的文學樣式 (genre) 的奇幻文學誕生於18世紀末的歐洲,其代表作者為H.P.洛夫克拉夫特 、E.T.A.霍夫曼等人。《哈利·波特》、《指環王》等建立於超現實世界的作品,則實際屬於託多羅夫筆下的“神異”範疇。同時,儘管託多羅夫為詮釋“奇幻文學”提供了深刻的洞察力和結構主義者所特有的嚴謹和精確,但卻又不免陷入定義過窄與論述前後矛盾的問題,結構主義語言學並非是萬能鑰匙,其理論存在著語言漏洞。例如法國批評家伊萊娜·貝歇爾便直言:“託多羅夫沒有意識到超自然事件為奇幻文本中引入了另一種可能的秩序, 但與自然的秩序同樣不適當。奇幻並非產生於讀者在兩種秩序之間的猶疑, 而是產生與它們之間的矛盾和相互之間隱性的排斥。”
而路易斯之文,便是建立在當時文學理論批評盛行的語境之上,他嘗試與那些追尋“意義闡釋”而脫離文本本身的理論批評家對話。所以,路易斯從“故事”本身談起,論說文學理論研究關注到了那些“故事作為手段”的文體,卻看輕了為故事本身而存在的文體,而我們也在意義的追逐中,失去了對故事的“樂享(enjoyed)”。那種“故事”的快樂,在幻想文學中最為鮮明,我們品嚐到來自於想象(imagined event)的“興奮”。
因而,路易斯的“奇幻文學”指向了人類共有的“正常趣味”(normal human taste),那是並非兒童專屬,是古老神話的延續,是創造一個自洽的想象世界,這個世界雖不同於現實(“第一世界”),但擁有自己的邏輯、歷史和規則,能夠以故事的形式傳遞深刻的真理。路易斯在《納尼亞傳奇》中實踐了這一理論,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納尼亞王國”,並通過魔法衣櫥、油畫、號角等通道連接現實與奇幻世界。
同時,他也反對了對於童話的矮化。在他看來,童話是作者表達的合適體裁,製造童話與成人故事的割裂本身是就是所謂“成熟”和“進步”觀念的桎梏。好友托爾金的《論童話故事》一文也具有相類似的觀點,“人在童話中最充分地發揮了作為一個‘亞造物者’(sub-creator)的作用;不是像人們現在愛說的那樣,去作‘人生批評’,而是盡其可能,去製造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或許有人詬病幻想世界可能會給孩子帶來虛幻的期待,但路易斯指出,幻想並不是讓現實世界顯得乏味或空虛,而是給了現實世界一個新的深度。同時,路易斯還引榮格的觀點,將童話的魅力根源指向集體無意識,但總的來說,路易斯認為童話本身有著一種可嘆的象喻(admirable hieroglyphic),在傳遞人物心理及人物典型上,比小說呈現更簡潔,也能抵達更廣闊的讀者群體。
路易斯和託多羅夫一樣,他同樣觸及了“虛假與真實”的問題,但在路易斯看來,“虛假與真實”的關注近乎偽命題,因為奇幻文學本身仍然擁有著“真”的層面,例如“童話故事之邏輯謹嚴,絲毫不亞於寫實小說,儘管是不同的邏輯”。而寫實主義具象化展現為“描述之寫實主義”與“內容之寫實主義”,前者關注文學對現實的再現技巧(如細節刻畫、語言風格),僅屬於“形式”層面的真實。後者追求文學內容與現實的絕對對應,認為作品必須“忠於生活”,甚至以科學邏輯衡量其合理性,而這實則將文學工具化為現實的附庸,展現出邏輯的侷限與想象力的萎縮。此外,路易斯還極其辛辣地寫道“幻想”絕不意味著“幼稚病”,對於孩童心靈的貶斥是病態的,“一個頭腦正常的人,假如他能夠,誰不願保持孩子的那種不倦的好奇心,那種豐富的想象力,那種擱置懷疑的能力,那種未受玷汙的興味,那種隨時都能驚奇、惋惜和讚歎的本領?”同時,“幻想”亦不是“逃避主義”,“奇幻文學”似乎帶領我們進入烏有之鄉(impossible regions),卻又實則給予了我們現世生活的積極動力。
正如路易斯這樣評價好友托爾金的《魔戒》,他寫道:“一次又一次,我們都有足夠證據表明,“看來東風又吹起了,樹木盡數枯萎的時候可能要逼近了”。每一次我們獲勝,我們都知道,勝利並非永久。假如非要追問故事的道德寓意,那就是:由輕浮便宜的樂觀主義及哭哭啼啼的悲觀主義,追溯至對人類永恆困境的嚴酷而不絕望的洞見,而英雄時代即以此困境為生。正是在這裡,北歐的親和力才最強;錘擊,但施以同情(hammerstrokes,but with compassion)。”
而在“寓意”問題上,路易斯雖並未從語言學角度入手,卻與託多羅夫在某種程度上殊途同歸,否定了對於作品的寓言式斷言。一方面,他從批評解讀視角出發,強調需以“慢讀”迴歸文本本身,而非草率套用人類學或精神分析等工具進行寓意解讀。另一方面,他則以創作者身份落腳,指出道德寓意本就無可避免地誕生於作者的全副心靈,我們不能刻意將寓意簡化為道德說教,那樣太過“自恃高明”,而是應該通過故事的自然流動讓讀者自行領悟。因而,從事實來看,熔鑄於作家血液中的福音派基督教精神,也仍然延續到了《納尼亞傳奇》的思想內蘊之中。

絮語:遊戲的“幻想”建構

不論是認為“奇幻文學”顛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迫使讀者重新審視語言與現實的關係的託多羅夫,還是主張“奇幻文學”構築“第二世界”的路易斯,二者都看到了“奇幻文學”擁有著想象的“跨界”的功能,帶領人的身心進入奇妙宏闊的境界。這一點在電子遊戲中亦不鮮見,當奇幻敘事擴充至遊戲媒介中,電子遊戲也向我們呈現出充滿趣味的“幻想”建構。
在寫作此篇時,筆者不由得聯想到了《極樂迪斯科》首席設計師Robert Kurvitz於Game Camp France 2024的主題演講。演講中,Robert Kurvitz指出“創造世界在當今變得十分重要”,而電子遊戲也因其“沉浸式體驗”不會敗於短視頻之潮。同時,他也指出創造世界並不意味著逃避現實,而是一種心靈撫慰,這樣看,似乎他與路易斯在“奇幻”上存在某種共通。當然,他為世界創建提出的建議也相當“有趣”:
  • 不要做“主流奇幻”:在Robert Kurvitz看來,托爾金已做到極致。
  • 構建專有名詞體系;IP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許對於國人而言,這種關乎“詞根”“表意”“典故”等的語言執念未必能被很好理解,筆者認為或許可以聯繫“龐德的翻譯”去理解這種觀念)。
  • 善於轉化主流奇幻元素:Robert Kurvitz將“主流奇幻”解釋為特定的種族、職業聚集在特定的地點,擁有源遠流長的世界歷史,多樣獨特的群體,特徵鮮明的角色。
  • 以充足的時間去打磨世界觀,並注重版權問題:這無疑是出於Robert Kurvitz的個人經驗。
  • 發掘主流視域以外的資源去創建世界,並嘗試為世界觀留白: Robert Kurvitz在演講中進行了舉例說明。
  • 檢驗:世界觀中是否擁有趣味和情感,世界觀能否講述不同的故事:在對後者的闡述中,Robert Kurvitz以《極樂迪斯科》為例證,講述了偵探故事和間諜故事的創作,指明前者關聯生活化的具體敘事細節,後者關乎區域勢力交互的複雜情況。
  • 嘗試:構想一個自傳體小說,試著呈現世界觀下一個人的完整生活圖景,指向宏觀框架下仍要注意細節。
當然,演講中還涉及Robert Kurvitz如何看待團隊合作,看待某些作家及作品等,各種觀點當然也見仁見智。但不論如何,期待未來有更多好的故事呈現在公眾面前。
It All Began with a Picture...(構思皆始於畫面)
部分參考
  • 茲維坦·託多羅夫《奇幻文學導論》
  • [英]C.S.路易斯《文藝評論的實驗》
  • [英]C.S.路易斯《童話與科幻:C.S.路易斯論文學》
  • 談方.奇幻文學研究的一部理論經典——評茨維坦·託多羅夫的《奇幻文學導論》[J].文藝理論研究,2014,34(06):201-207.
  • 陳曉明,彭超.想象的變異與解放——奇幻、玄幻與魔幻之辨[J].探索與爭鳴,2017,(03):29-36.
  • 《極樂迪斯科》首席設計師Robert Kurvitz主題演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qYGh078W0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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