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在瓦薩附近,一群難民陷入交通堵塞中。卡特拉洲總共六千萬平方公里的陸地面積剛剛失去了百分之六,機動車道上一塊亮著的廣告牌標示著“所有道路均可通行”。秋夜裡尾燈如紅色河流般閃爍,一輛機動車困在嚴重的交通堵塞中央,特雷茲·馬切耶克早早就在裡面睡死過去。蒸汽從引擎蓋下方升騰起來,車身上佈滿了呈輻射狀飛濺的泥點;發動機部件的鎳尖在外殼的黑色板面下閃閃發光。就連伊納亞特·可汗也在車廂裡蜷起了身子,但他還沒有睡著。他細細品味每一個逝去的瞬間,正因為他感到精疲力盡。座位的皮革在他的重量下嘎吱作響,新聞採集飛艇的聲音傳進他甜美的睡夢中。螺旋槳在遠處穩定地旋轉,睡眠的黑色漩渦邀請他一起旋轉。可汗隨心所欲地出入意識。機動車有時顛簸著開動幾米。他一下子從恍惚中睜開眼睛,然後看到肯尼從車窗經過。瘋狂的蘇魯拉力賽車手和其他司機聊著天,並颳去擋風玻璃上結的霜。此刻,可汗明白他將會想念這一切。他已經開始想念這一切了——如鑽石般的車頭燈、尾燈在廢氣裡透出的血紅色光芒、還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認知。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二十年前的時候。充滿了可能性。那時他們一起在等著女孩們從格拉德回來。在外面的世界裡,在他緊閉的眼瞼後面,那是神之國度的起點。他把手按在自己胸前,將看不見的夥伴抱在懷裡。所有那些空間,那些在沼澤地和路邊的廣闊區域,都充滿了可能性。聚會的可能性。正如往常一樣,對話在可汗頭腦辦公室的黑暗裡分支開來。瑪琳·朗德和他走在一起,點頭、傾聽,然後提問。被他的笑話逗笑,已經是第二十年了。他們坐在高速公路的一邊,她並不介意。女孩的身體未受時間改變,她看上去還是像個孩子,但她的靈魂與可汗一起成長。長大了,變成了成年人。她現在變得沉著,神秘而悲傷。
* * * * *
兩個月過去了,但八月底的會面並沒有發生。儘管女孩們在8月15日回到了瓦薩,但她們並沒有再打電話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們在那段時間裡去了夏洛茨扎爾海灘三次,這仍然是個謎。
午後的陽光在牆上投射出窗簾的條紋。在特雷茲父親別墅的大房間裡,空氣凝結,有什麼東西正在加重,令人窒息。這種真空,是一種失落感,一種可怕、沉重的擔憂感。在電話旁守了幾周之後,他們最終決定自己給女孩們打電話。他們三個人站在一個大房間裡。特雷茲放下電話。他身旁的可汗還不死心:“發生了什麼?她們不在家還是…?”
“是她們媽媽接的,”特雷茲癱坐在扶手椅裡。“說她們人在海灘。”
“在海灘哪裡?”
“夏洛茨扎爾。”
“什麼?那她們為什麼不打電話?”
“我不知道,不太對勁……”
爭論就是那時候發生的。特雷茲和傑斯帕為此爭吵了兩天。他想跑去海灘上,可汗已經繫好了鞋帶,但只有傑斯帕仍覺得這樣做不夠酷。他們應該再等等,讓她們打電話來。事情就是這樣,十五分鐘後的下午一點鐘,冰淇淋店員阿格尼莎成了最後一位見到朗德家女孩們的活人。那是8月28日——國際失蹤者紀念日。
自從那天起,他們就不再“酷”了。他儘量不使用那個詞,聽起來像是一種指責。室內設計師渾身溼透,喘著粗氣,身子陷回沙子裡。低溫症狀。聞著有股腐爛的蘆葦味;燈芯草和牧草被微風吹拂到地上。他現在34歲。他用腳後跟跺著溼沙。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而又為何忍受了這一切。如果關節被凍抽筋,為什麼他不從衝浪板上翻進海里?或者在海浪崩裂的時候,為什麼他沒有留在海里?
頭頂,在秋夜的漆黑天空中,大片雲團交融在一起。他緩慢地用雙手摁住頭頂然後擠壓。凍得發青的嘴巴緩緩張開,呼吸道顫動,胃部收縮起伏。他的腳跟扎進沙子裡,拳頭抽搐著,但什麼也沒改變。他還記得一切。52年凝固在他的頭骨裡,一個縈繞心頭、不合情理的博物館展品,一個失落世界的複製品。氣味始終如一,甚至更加清新,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其嚴重性不容小覷:已經無法回頭了。
* * * * *
等到他們終於入睡時,可汗在睡夢中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那是8月28日的夜晚,是同一天,伴隨著那個聲音,恐懼降臨到這片土地上。起初,他在睡夢中聽到那聲音,每隔一段時間就發出叫喊,愈發迫近。
“瑪姬!
安妮!
瑪琳!
夏洛特!”
男孩在二樓臥室裡醒來。他驚恐地看著特雷茲的眼睛,他朋友正俯身搖晃著自己。可汗現在已經完全甦醒過來了,但世界上最可怕的缺席者名單仍在被大聲呼喊。那聲音在夏洛茨扎爾外圍傳播開。並不在他的睡夢中,而是在現實世界裡。可汗的血液在血管裡凝結。“你也聽到了嗎?”
“聽到了,”特雷茲回答。
他們叫醒傑斯帕,穿上夾克就跑了出去。氣溫很低,今年的空氣裡第一次瀰漫著秋天的氣息。他們在花園裡停下來傾聽。名字在樹林裡迴響,伴隨著狗吠聲。他們跑過蘋果園,越過醋栗灌木叢,進入松樹林的黑暗裡。那裡閃爍著手電筒和信號彈的光芒。
是搜救隊的人。
到了第四天結束的時候,志願者們都紛紛散去了。數百人以各種方式前來幫忙,分擔憂慮。數千個電話打到了特別熱線。人們發出呼籲,啟動了搜救項目。媒體和廣播迅速響應,隔天早上女孩們的照片就登上了頭版頭條。新聞標題注入了誇張的感傷:“悲痛的母親:孩子們,請回家吧!”評論專欄討論了恢復死刑的可能性,因為妄想症和復仇欲交織在了一起:“是誰從母親那裡綁架了她的孩子?”在這種同情心的宣洩下,徹底淹沒了男孩們自身的失落——所有的號啕大哭和咬牙切齒——他們感到無能為力,受其羞辱。起初,那只是種預感,現在傑斯帕可以將憤慨轉化為言語。誘人的好奇心。在所有那些泡沫下面,那位下流的資產階級帶著自己甜蜜的恐懼,看到了女孩們所遭遇的一切。佩爾-約納斯不敢往百葉窗裡直視,他通過報紙文章窺視情況。他在文章裡看到了自己,他就是那個男人,正吃著油炸肉餅,他喜歡自己所看到的。但後來當十幾歲的傑斯帕看向他的同學們時,那是一個無法形容的謎團,一個陌生的身體領域。背部的拱形,露出的手臂,最小的一部分就足夠了。時至今日,他仍討厭成年人的性行為。對他而言,那是一種放蕩的挑剔。實事求是地說,自相矛盾的點在於這致使他成為一個戀童癖者。
* * * * *
看到高雅品味的化身穿著潛水服走進哈夫桑格拉酒店大堂,前臺接待員立馬放下了電話。這位著名的室內設計師在深夜抵達酒店,渾身溼透,在地毯上留下沙子腳印。這位先生臉色陰沉,凍得半死,女士趕緊拿了條毛巾把他裹了起來,把電話忘得一乾二淨。
“不,我不需要救護車,”傑斯帕揮揮手,咬牙說道。“不需要茶,不需要!也不要黑加侖茶!”他去搭乘電梯,用凍麻的手指按下開關,儘管手指已經在火上烤了有一陣子。“不,我不用,我要去洗個澡,熱水澡。”
“德·拉·瓜迪先生,”女士在最後一刻想了起來。她把一隻鞋塞進正要關上的電梯門,“有個電話找你,是個叫奧勒的人……”
“晚上打的?有什麼事?”
“報紙啟事。”
* * * * *
搜救隊離開後,志願者們被送回了家,剩下的人也紛紛散去。秋天的松樹林裡一片寂靜,男孩們緩慢地穿行其中。沒有了獵犬的狗吠聲,海灣裡也沒有了邊境巡邏艇的徘徊身影。他們所到之處,都彷彿虛空本身,靈魂都已放飛。一切都木然不動,無能為力:更衣室以及人煙稀少的海灘。在電車站,空蕩蕩的電車駛入,隨後半空的電車再次駛出,車門砰地關上又打開。三週後,命運多舛的潛水員成了最後離開這裡的人。從此他們看到周圍的人開始了長久的妥協。他們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儘管他們根本不敢對彼此說出這個詞。他們一起想出了最奇妙的計劃。激動人心的重大成就,一起復出調查。
新學年提前一個月正式開始,送孩子們回學校是家長共同的決定。那裡等待他們的,是擺放在樓梯上的女孩們的照片、花束和風燈。學校的走廊裡,也湧動著假惺惺的悲傷。所有人都多多少少認識她們,所有人都在爭奪關注,攀比他們的損失。在學校裡,他們同樣秘而不宣。不敢把整個夏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最後當女警官在校時,他們向她訴諸了心聲,而結果就是,那位當時已是少年犯警察“家喻戶曉”的齊基斯蒙特·伯格,就成了兩百多名受審人員之一。背叛沒有產生結果,女警官在十一月底去見校長的時候,他們衝出了教室。走廊裡迴盪著他們的腳步聲。她可是他們和調查之間的唯一紐帶,那個無情的案件。他們在門口攔住她,苦苦懇求,讓那可憐的女人別無選擇。
“我們必須習慣女孩們已經離世的看法,”她說。
學校樓梯上滿是照片和風燈,而死刑沒有重新恢復。甚至維德昆·赫徳也只是被判處了無期徒刑。女孩們失蹤一年後,他因涉嫌犯有類似罪行而被捕,媒體急忙將這一切都與朗德家孩子們聯繫起來。老校長本人也暗示了這一效應,就像和狗媽媽走散了的小狗種種這類象徵引用。他們三個待在一起時候,能聊的只有這些了。那個案件,或者媒體向他們灌輸的其他話題;不是赫徳或最近發佈的性犯罪者名單,就是女孩們失蹤兩年後寄給卡爾和安-瑪格麗特·朗德的信,筆跡分析的細節,要麼是,比如聲稱女孩們的屍體被埋在林哈勒冰球場地基下的通靈師。案件的報道變得越來越少,重逢就越變得機會渺茫,對此男孩們都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來避免。傑斯帕秘密地去衝浪和運動。可汗十年級的時候第一次掛科然後輟學;特雷茲在十一年級剛開始的時候回到了格拉德。
十五年後,媒體對朗德家女孩喪失了所有興趣。調查早已陷入僵局,主訴檢察官也都退休了。再碰頭的理由已經沒有了,他們退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傑斯帕為自己找了一個未成年的內衣模特,還假裝不認識坐在餐桌後面、繫著亮藍色領帶的卡汗。特雷茲每年獨自訪問夏洛茨扎爾。他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而可汗則完全沉浸在失蹤案件的世界中,坐在他母親的地下室裡,撥弄著失蹤了一個半世紀的飛艇的燈光開關,無休無止。
“習慣你自己那些該死的想法。”
世界末日。高塔基站的黑色拱門籠罩在城市入口。關卡抬起來了。海關官員的背心和臂章在關卡上發出檸檬黃色的光芒。機動車發動了,所有車都平穩而又順暢地挪動。伴隨散發著皮革座椅味道的收音機發出的沙沙聲中,他們談論著三小時前投放在瑞瓦肖的原子武器。可汗感到溫暖,女播音員的聲音冷靜而動聽。一排排路燈在道路上亮起,表面蒙著霜凍,掠過清晨的深藍色天空。他隨路燈流蕩到他的家鄉,而明晚他將離開這裡。還有一個任務要完成。路燈熄滅了。可汗望著如鬼魂般的建築逐漸浮現在黎明的光線下。
* * * * *
臥室裡瀰漫著百合花的香氣。鄉村住宅的窗外,光禿禿的栗子樹在微風中搖曳著瘦削的枝條。她一大早就起床了,留下她丈夫一人在床上戴著眼罩睡覺。52歲的她面容精緻,笑紋看起來像疲倦的雞爪;她眼皮下的深綠色眼睛沒有透露任何秘密。她穿著晨衣,扶著木質扶手下樓,給自己煮了咖啡。木質小屋陰涼的房間裡,寬敞的廚房沒有開燈。她喜歡這些天色幽藍的時光,屋子裡靜悄悄的,靜到可以聽見田鼠在地板下抓撓的聲音。她優雅靈巧的手指按下法式咖啡機的按鈕。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地板木條散發的黴味,都開始能讓她心生愉悅,儘管那味道最初讓她非常害怕——那是17年前她剛搬來這裡的時候。還有那寂靜!鄉村到處都靜悄悄的,但時間長了,缺乏噪音也成了一種恩賜。她穿過大大的房間,踩過冷冰冰的地板,身邊的傢俱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光芒;50年代的優雅,色彩從木頭上褪去。她在門邊披上丈夫的外套,穿上他的鞋子。她就這樣將自己的灰白頭髮簡單地盤起,走到門廊上。
女人手中的咖啡杯在秋天的寒風裡冒著熱氣,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坐在了她自己挑選的木製花園傢俱。隨後安-瑪格麗特·朗德翹著二郎腿,抽起她今天的第一支菸。她注視著太陽從晨霧中升起。面前是精心養護的花園,細節從晨霧中浮現出來,溫室玻璃閃閃發光,草坪需要打理了。這將是她今天的第一個任務。她在倒扣的花盆菸灰缸裡摁滅香菸,然後回到了屋內。
孩子長得漂亮還是醜陋往往遺傳自他們的父母。在樓下的浴室裡,安-瑪格麗特正淋浴著她那依舊迷人的身姿。她並非一直這麼身姿曼妙,起初她瘦骨嶙峋,像個稻草人。那時她還是個假小子,和男孩們一起爬木板和上樹。隨後女性的荷爾蒙開始發揮作用,為她編織出煥然一新的身體。一副由令人羨慕的脂肪組織和曲線輪廓組成的身體。她慢慢掌握了身材的微妙之處:畢業、教書、墜入愛河,然後生下三個女兒。連著三年,每年生下一胎。她們像項鍊上的珠子那樣一個個離開她的身體。然後她迴歸優美身材,年輕依舊。她毫不害臊地睡在自己丈夫懷裡的樣子,讓她的女性朋友們都羨慕不已。等到她後來加入黨派的時候,又生了一個孩子,最小的那個。她丈夫深愛她,所以當最後一胎讓她從此身材走樣時,他並沒有感到沮喪。當重力在其領域發揮作用時,理性在部門和辦公室裡就佔據了上風。此刻安-瑪格麗特·朗德站在鏡子面前,儘管肌膚失去了一些彈性和色澤,但她的臀部又變窄了,大腿也變細了。一切都再次緊緻起來,但這次她在體內感到的不是解脫,而是不安。儘管那種空虛感、寂靜、平和以及新隱居地的黴味向她襲來,但那不安卻悄悄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她內心坦蕩。但當她面對那不安時,安-瑪格麗特仍然感到害怕。好像所有女性氣質都以某種狀態消失了。她試圖不去想這件事,迅速擦乾身體,穿上米色便服,然後走出浴室。
女人正在花園裡把枯葉耙成堆。第一學期末她來到學校的時候,男孩們偷偷地觀察她。這是女孩們失蹤後的第一個學期,安-瑪格麗特來學校清空女兒們的儲物櫃。周圍的人對她充滿敬意,孩子們紛紛給她讓道。只有特雷茲、傑斯帕和小伊納亞特待在牆角處,看著她把女兒們去年的小裝飾物裝進紙板箱。她捲起著名歌星的海報,金色的星星從她手裡掉落。男孩之間沒有互相說明來窺視的原因,但他們私下裡希望得到她的撫摸,想和她一起回家,看看女孩們的房間。然後再製定計劃去找她們。那是一種幼稚的渴望。他們想在這些事情上發揮作用,如果有人能使他們變得如此神聖,那人就是女孩們的漂亮母親。這並沒有發生,但後來他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來找她,儘管他們互相向對方保密。他們查到了她鄉村住宅的地址,尷尬地表達了對這位女士的同情。然後他們還和她交換了關於調查的消息。安-瑪格麗特慢慢地回憶起了他們的名字。儘管上次出現這種情況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後來特雷茲和可汗都坦然承認的時候,傑斯帕還是撒謊說他沒做過這種事情。
“真丟臉,”他諷刺道。
安-瑪格麗特從光禿禿醋栗灌木叢裡回來,將園藝手套掛在棚子裡的釘子上,然後送她丈夫去工作。卡爾·朗德還是像個充滿激情的工業巨頭一樣辛勤工作,哪怕政治動盪和隨之而來的國際經濟危機正摧毀著他的事業;不過沒關係,他實際上有足夠的錢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安度晚年,甚至是杜拜濱海[1]。司機在十一點半來接他,豪華轎車籠罩在鄉村道路灰濛濛的霧氣裡。男人從安-瑪格麗特身邊駛離,她站在院子裡,注視著尾燈的覆盆子紅色燈光逐漸遠去。
- [1] 原文為Stella Maris,位於迪拜最具代表性的旅遊勝地之一——迪拜碼頭,擁有可俯瞰碼頭和阿拉伯灣海的豪華生活公寓。提供獨特的海濱生活方式、繁華的社區、種類繁多的餐廳和休閒體驗。
她的生活滿是和丈夫的日常以及早晨的慣例,曾經四個金髮碧眼的女兒存在過的所有跡象都消失了。其中一個有著紅褐色頭髮,另一個長著彩虹顏色般的眼睛,但當她輕聲播放音樂,隨著韻律舞動肩膀時,她分辨不出是哪個女兒。隨後罪惡感消解,日光透過白色蕾絲窗簾照射進來,安-瑪格麗特·朗德感覺輕飄飄的,她漂浮起來了。彷彿她整個一生都沒有經歷過,所有的印象,一個人在世界上留下的小小痕跡,都隨著音樂節奏抹去了。她在家族樹的樹蔭下端莊地漫步,樹上所有的葉子都已掉落。她不會知道自己輕輕抿住嘴唇的樣子,還有忘乎所以地聽著音樂大笑的樣子,夏洛特和她是一模一樣的。她掃了地,鋪平桌布,把書架上的書本排列整齊。她不聽收音機,那對她毫無意義。就安-瑪格麗特而言,世界早已結束,只留她在這裡做那些家務。
她坐在廚房餐桌旁,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房屋裡泛著光芒。現在是四點半,屋子靜謐且乾淨。她偶爾像小貓一樣打個盹,灰白的腦袋對著桌子點頭。頭髮是一夜之間白的,就像德洛莉絲·黛一樣。二十年前,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她醒來發現頭髮變成了銀色。她在夢裡聽到音樂,光線透過廚房窗戶灑在她的頭上,在那光線的湧動下,有那麼一瞬間頭髮似乎又變成了金色。有人敲門。可能是卡爾忘帶了什麼東西或者要早回家……但幹嘛敲門呢?應該不太可能會有人來拜訪她。幾乎沒人再來過這裡,她也喜歡這樣。安-瑪格麗特·朗德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撫平膝蓋上的裙子褶皺,面露微笑,然後打開了門。
“你好,夫人。”
三個男人站在門外,臉上帶著尷尬的微笑:其中一位穿著非常昂貴的衣服,散發著五百雷亞爾的鬚後水味道,但也無法掩蓋前額泛紅的高燒;另一位站在他身邊,穿著暗橙色的薄紗長袍,戴著一條伊爾瑪三色圍巾;第三位高大英俊,正匆忙熄滅他的香菸。儘管很難想起與他們的交集,她還是邀請這些男人進門,看著他們穿著外套站在門口。只有當她看到他們兩腳變換重心,用鞋尖在地板上畫圖案時流露出的那種男孩般的羞怯時,她才想起來他們是誰。這讓她想起一位年輕仰慕者的行為舉止。
“我們有新消息,”伊納亞特·可汗說道。“我知道,別抱太大希望,好嗎?但是好消息,夫人。”
而當這位女士帶領他們走進廚房時,她的心再次感到沉重,頭髮在廚房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光芒。
“喝咖啡嗎?還是茶?”
* * * * *
五小時前,傑斯帕坐在“電影院”咖啡館裡。在明晃晃的正午陽光下,他感到自己被投射在玻璃牆和立方體傢俱之間的陰影要比往常少。他感到腦袋和眼皮異常沉重。他用帶有字母圖案的手帕擦拭汗溼的額頭。室內設計師看起來比平時臉色更糟,他把毛衣拉過頭頂。只穿一件正裝襯衫讓他又開始感到寒冷。深秋的寒意透過落地窗滲透進來,外面的人群匆匆而過。他給自己點了杯加檸檬和蜂蜜的綠茶。
“我想我有點感冒,”他對桌子另一頭比自己年輕幾歲的男人說道。他記得很清楚,他是小奧勒。他比他們小四屆。傑斯帕主要是因為奧勒高超的偽造技術才記得他。大男孩們用他的金手偽造了各種簽名,這小傢伙也靠這種方式賺了不少錢。那些滿是糟糕成績的證書和紅標記的筆記本都需要簽名。現在小奧勒留起了濃密的棕色鬍鬚,傑斯帕自己得出結論。奧勒是名文案撰稿人,並且在某些圈子裡又開始流行留鬍子,那些熱衷虛無主義純真和聖米羅異國情調詩歌的圈子。或者至少是在兩天前,對聖米羅和老式鬍子的狂熱,還沒有用原子彈轟炸到另一片土地上。
“我想現在已經不流行虛無主義了,”傑斯帕直截了當地說道。
奧勒非常贊同,“我是該把鬍子剃掉,我知道,那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像一個重磅炸彈。抱歉用這個詞,我們沒……”
“是啊,是啊,太可怕了,”傑斯帕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完全就是個悲劇。你打電話給我是有什麼事,奧勒?”
“我看到了那則啟事,想了很久。直到爆炸聲響起,你知道,我才終於感到愧疚。”
“到底發生了什麼,奧勒?你愧疚什麼?”
留著鬍子的文案撰稿人在臉色突然通紅的傑斯帕面前退縮了。他隔著桌子盯著自己。奧勒試圖避開他的目光,又發現遠處的一隻白化老虎接替了傑斯帕的角色。儘管文案撰稿人經常來這裡結交朋友,但他從來都不喜歡這類慘白的動物剝製標本。
“等等,她們不是我殺的,我只是寫了那封信。”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奧勒語無倫次。“那時我還小,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樣做。事發之後學校裡每個人都在談論她們。也許我只是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他們能意識到那不是真正的瑪琳嗎?有個傢伙,這個齊基,給了我瑪琳的舊筆記本,然後問我能不能模仿筆跡。那看起來輕而易舉,然後好吧,那時我想可以嘗試一下。”
“那信是你寄的還是別人寄的?”
“齊基寄的,我只負責寫。你知道的,這真讓我難堪,你必須理解那時我還年輕,好吧,我想我當時是有點虛無主義……”
“關於這件事你沒有其他什麼要告訴我的嗎?你對她們一無所知?比如說,哪怕我把這個故事告訴警察,你也沒什麼其他要說的?”
“很不幸,沒有。”奧勒似乎真的很愧疚,他緊張地捋平自己的鬍鬚,傑斯帕盯著窗外的厄斯特馬爾姆地區,發燒讓他雙眼呆滯。一群穿著深色衣服的人從窗前走過。他嘴巴在發紅,他重新穿上毛衣,然後抓起外套。
“白痴,”他說完就離開了。奧勒留下來把賬單付了。賬單送到桌上時,那白化老虎還在怒視著他。
* * * * *
“這算是好消息?”六小時後,在屋子外面,安-瑪格麗特一邊彈落菸灰,一邊問道。縷縷煙霧從她和特雷茲·馬切耶克的嘴裡冒出來,天空中透出一道長久的淺灰色光芒。她和三個男人圍著走廊上的一張木桌而坐,深棕色的葉子被微風吹落到地板上。傑斯帕講完他的故事後,感到不太舒服。但隨後可汗插嘴道:“不,還沒說完!但是你看,這事的非凡之處在於二十年後,當今的這個世界裡,仍然有新的東西在冒出來。這意味著——還有時間。我現在有種感覺,這就是那一切都冒出來的原因。空氣中的那東西。”
前部長背弓著坐在那裡,腿優雅地擱在膝蓋上。她有點不屑地保持沉默,這給可汗的熱情降了溫。那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假裝喝了。裡面除了拉絲的糖什麼也沒有。
可汗繼續說道:“現在我不知道你們能從中得出什麼。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就我個人而言,我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很重,”傑斯帕插話道。
“無論如何,”可汗有點生氣地繼續說道,“我會親自說我信了。我是認真的。我們正好剛從萊明凱寧的一個私人顧問那裡過來。他相當出名,雖然他一直很低調。自……”特雷茲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可汗繼續道:“他的名字是伍爾夫。你聽說過他嗎?”
“我想我沒聽過。”
“人們會為了找不到線索的事情向他求助,陷入僵局的事情。他至少參與了十二起死亡調查。他也總能以某種方式提供幫助。通常來說,警方並不會特別誇耀這一點,但特雷茲能向你保證這是真事。”
前刑警馬切耶克點點頭。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儘管他試圖表現出像在工作時那樣,努力保持堅定的尊重態度以及值得信賴的樣子,但結果不太好。我們愛這些女孩,而且比她們母親更愛她們……他對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難堪。起初,他試圖迴避目光,後來他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他那隨機顏色的眼睛與安-瑪格麗特疲憊的翡翠綠眼睛目光交匯。“他的方法是那種在警官調查中不會被提及的,”特雷茲開口道。“在檢察官辦公室裡是種默許。這樣的事情會讓辯護方難以掌控。”
“那類似於偵探副手,我理解的對嗎?”在媒體的施壓下,警方和市政府一起挖出了林哈勒的整個西翼。通靈者翻著白眼,不斷指示位置,但從混凝土地基中挖出來的只是更多的混凝土地基。而那只是一個特例。“我見過不少死靈法師,”她讓自己流露出一絲苦澀。
特雷茲示意可汗等一等。“我當國際聯合刑警,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受害者。”這樣說著,他忘卻了自我。重拾自信,再次成為了聯合刑警的一名特工,而不是他自詡的隨風飄搖的葉子。“所以我不在乎情報從哪兒來,以及怎麼來的,只要有成效就行。誠然,我沒去見過這位特別的私人顧問。不幸的是,他只處理受害者已經死亡的案子。但對於這個案子,他有種無可爭辯的天賦。比如說,伍爾夫本人曾被認為是嫌疑犯。在八個不同的案件中,他給出了建議。如果那對你來說具有權威性的話——老實說,對我而言的確如此。和他完全無關的案子,也沒有發現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明白嗎?”
女士若有所思地含起一支香菸,隨後在特雷茲為她點火時,可汗抓住了機會。他俯身越過桌子,脫口而出:“他對女孩們一無所知!”
“這又是什麼意思?”她感到困惑。
可汗面帶燦爛的笑容回看她,“他對她們一無所知。他沒有任何關於她們的信息。一張白紙:他不知道她們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們的過去,沒有任何秘密。但這就是關鍵!他一無所知,因為她們還沒有死。”
女士內心感到恐懼,但還是保持著嫻雅的姿態。特雷茲察覺到她的反應有些可疑,但出於極高的敬意,他現在還說不清那是什麼。“那位顧問也是這麼說的嗎?”安-瑪格麗特懷疑地看著他。可汗在她面前放了一疊筆記。“這是我的筆記。關於女孩們的。這是我給他的概要。他的筆記放在了最後。你會看到這些正是他的原話:‘沒死’。”
安-瑪格麗特瀏覽著筆記。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再次在她眼前閃現,複印件和日期,事件的年表。可汗繼續道:“在這種情況下,通常要給出另一個信封。如果第一個信封的準確性無法核實——目前這些信息是屬於女孩們的,我們僅憑那個得不到任何線索——第二個信封的準確性則證明了這點。猜猜看誰還活著?”可汗從口袋裡拿出第二個信封,放到了桌上。直到特雷茲最終看到這信封時,他才開始認真考慮可汗的奇怪實驗。上面寫著“齊基斯蒙特·伯格”。傑斯帕對此還一無所知。他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盯著信封看。
“我給了他齊基的信息。”可汗正在興頭上,忘乎所以,直接對傑斯帕說道。他在空氣裡建立起的聯繫變得越來越夢幻。一個專家副手的斷言何以證明另一個斷言,虛線指向混亂,一個標籤自豪地宣稱,“公理!”然後是那些信!他們絕對得弄清楚那個穿著皮夾克的無能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個跳躍的箭頭表明所有可能的結果!
只有已經聽過這些的特雷茲,仍在觀察著安-瑪格麗特的反應。無動於衷。這位女士只是盯著女孩文件裡的一頁。外面天色漸漸變暗,而且很冷。她豎起了外套的領子,特雷茲和她對視的時候,她沒有回應。她已經有陣子沒看進文字的內容了,心不在焉的,她那熟悉的暗綠色虹膜一動不動。內心深處那幾乎察覺不到的感覺是什麼?特雷茲覺得自己是知道的。她眼睛微微眯起,那種陌生感。她想起來了。但是什麼呢?
傍晚迫近,天色變暗,可汗在中間,像燈泡一樣燃燒著。周圍安靜的村莊裡,空氣清新而又寒冷。男人靠在摺疊椅上,擦拭著自己的眼鏡,面露勝利的表情。他旁邊的特雷茲決定採取最簡單的解決方案,他伸出一隻手,抓住文件夾的邊緣。文件夾仍被她握在手裡,還沒有要翻到下一頁。
“可以嗎?”他問道。
“噢,當然可以,”安-瑪格麗特點點頭。彷彿如夢初醒般,她補充道,“這一切真是讓人困惑,我必須承認……”與此同時,在可汗解釋說孩子們的母親現在應該向警方救助的時候,特雷茲看著文件裡朗德家孩子們的四張照片。可汗把照片按照年齡順序排成了一排,就像串在線上的珠子那樣。
在客人離開後,安-瑪格麗特關上了花園的大門。她在後窗輕輕揮手。出租車沿著碎石路行駛,不再是肯尼駕駛車子。肯尼早已去了他自己的肯尼世界,去做肯尼的事情。他們距離瓦薩四十公里,還能依稀看見栗子樹林裡的白色鄉村住宅。在他們離開時,都暗暗感到一種解脫。不知怎的,還有些尷尬。沒人能說些什麼,碎石在車輪下嘎嘣作響。最後,可汗還是試著開口:“她,嗯……看起來似乎並不高興。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傑斯帕擤了擤鼻子:“我自己也有過這個愚蠢的想法。”
“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不告訴她,讓她自己去弄清楚哪些信是怎麼回事?”
“是啊,是啊!她們沒死,朗德夫人,你的孩子們還活著,還活著啊!你總不能讓她去猜吧,對吧?她必須解開這個謎團。”
他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凝視著窗外。掠過鄉間小路,車子轟隆隆地行駛,特雷茲問司機能否在車內抽菸。火柴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香菸紙在火焰中嘶嘶作響。“阿斯特拉”煙霧在車廂內飄蕩著,聞起來味道苦澀。在肯尼的車裡那麼長時間,坐在這裡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危險。
可汗的良心開始感到刺痛:“但也許我們真的不該那麼做。如果她已經釋然了,而我們剛剛無緣無故惹她生氣?萬一沒結果……”
“你這麼認為?”傑斯帕諷刺道。“也許這是我們的責任!衝進一個陌生人的家裡,告訴她關於她孩子的事情。”他想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我不這麼認為,可汗。我不認為她已經釋然了或者什麼的。也許她只是在試圖繼續過日子。當然了,我沒做過父親。”
特雷茲把菸灰彈到窗外。他默默抽菸。他們避開了縱橫交錯的機動車以及那裡的擁堵。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傍晚田野和林立的灌木叢中間,沿著鄉村小路行駛的原因。半路上,他已經在抽第六支菸了,車廂變得烏煙瘴氣。前刑警很有教養,他搖下車窗,新鮮空氣湧進來,還夾雜著幾片雪花。雪花飄落到車外的溝渠邊。光禿禿的灌木叢掠過窗外,遠處的田野開始下雪了。
“她還沒有釋然,”特雷茲說道。“她已經忘了。我在那整個屋子裡一張她們的照片都沒有看到。她看你文件夾裡的照片,也像是在試圖回憶起她們是誰。”
可汗冷得發抖。沒人說話。這意味著贊同。在傑斯帕畏縮之前,又是一個長長的停頓。這就是他們之間彼此交流感受的方式。他們很少談論自己真實的想法。都是因為女孩們的失蹤。起初他們談論的太多了,多到交流已經不再有幫助。所有話都已經說過了,他們沒有什麼可以互相安慰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都感到奇怪,在聽到傑斯帕說:“有時候我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忘記了她們。”
“是這樣,”特雷茲說道。
可汗說:“我們去找那個混蛋。”
“我們今天就去吧,”特雷茲說。
然後可汗問道,“我們去哪找呢?”
“去格拉德,”特雷茲說。
隨後他們都看向傑斯帕。
“行動吧,”傑斯帕說。
一場暴風雪隨著黑暗而來。他們駕車穿過薩勒姆的街道,周圍的城市都凍結了。這是今年第一次。冰雪寒冷而又甜美的氣味瀰漫進車廂,可汗鑽進車裡,兩隻手裡都各提了個大手提箱。屋子前面留下了車轍印。他的老母親站在門口,呼喊著什麼,但沒人聽到內容。車子已經疾馳起來,車外的地下街道里雪花飛舞。他們在傑斯帕家門前等他的時候一直下著雪。整整兩個小時。看來他們可能趕不上夜間磁懸浮列車了。冷杉樹灑下的白色光帶隨風流動,一輛黑色的機動車被埋在了雪裡。傑斯帕終於現身,拎了個白色手提箱。
“怎麼樣?”
“呃,這麼說吧,情況不太好,”他回答,“開車吧。”
車開動了。速度很快。他們要求出租車司機開得再快些,但那太危險了。在道路街燈的橙色光暈照耀下,車頭燈的光線被風颳出條紋,混亂得到處飛揚。特雷茲把車費扔給司機,然後下車帶路,瞥了一眼手錶。他跑過白雪覆蓋的廣場,身後響起了出租車門關上的聲音。他不在乎傑斯帕有東西落在了家裡。
傑斯帕唯一的遺憾在於,從內衣模特那離開的時候,沒有找到他的髮圈。他本來能做得更好。那也太可惜了。他手裡拎著手提箱跑著,雪花飛進眼睛裡,各種言論湧上心頭:“這種時尚潮流,還有那種時尚潮流,你看,已經不再有價值了。模特的工作沒有未來。你得拿著我的房子,住在瓦薩,出遠門不安全。是時候為現實工作了。”
已經深夜,但電梯前面擠滿了人。他們大喊大叫著,特雷茲亮了一下他的偽造證件:“聯合刑警,別擋道兒!”他不再是薩默塞特·烏爾裡希,他現在是科斯莫·康塔洛夫斯基。科斯莫不是失蹤特工,是特雷茲自己的發明。為了混淆行蹤——沒人能追查到這名字。
直到塞得滿滿當當的電梯廂載著他們升至城市上空時,男孩們才終於坐在自己手提箱上喘了口氣。城市被積雪覆蓋,微光滲進機動車的尾氣裡,將尾氣變成陰沉的綠色、金色和橙色……直到磁懸浮列車站的黑暗將它們吞噬。電梯門打開,他們跑過車站大樓高聳的鋼鐵拱門。那裡也有夜間的擁堵在等待他們。儘管顯示屏上已經顯示沒有餘位,一個有著嬰兒嗓音的女孩也通過廣播證實了這點,但候車室裡,售票櫃檯前,到處都擠滿了人。甚至是後天飛往薩馬拉、飛往薩馬拉共和國的航班,也已售罄。是的!這正是你想要的墮落官僚主義工人國家。更不用說在那一刻,格拉德的灌溉網絡消失了,一股海嘯正威脅著尤科卡塔。你要跑哪去,待在家裡,加入軍隊!
他們擠上站臺。雪花從高高的夜空飄落下來,當列車員在磁懸浮列車的五折板條門前攔住他們時,特雷茲做了他從未做過的事。科斯莫·康塔洛夫斯基的權威臂章在列車員身上不再起作用,她對人們的狂亂麻木不仁。有著嬰兒嗓音的女孩播報了即將航行的車次,並要求所有人都退到黃線後面。他們已經可以聽到列車液壓系統的嘶鳴聲。特雷茲把手伸進夾克,露出一把手槍。槍套皮袋掛在他的胳膊下。他緊握紅木槍把,走進了列車豪華的昏暗裡,槍管閃閃發光,列車員在軍隊武器面前退縮了。在特雷茲身後,可汗和傑斯帕溜進了車門。車門砰的一聲關上,磁鐵發出轟鳴,可汗的一個手提箱落在了站臺上。
特雷茲把手槍放回槍套,向受驚的列車員道歉。他們在卡特拉這裡不習慣這些事情。前刑警感謝這位女士的配合,並回到了外交狀態。車外的站臺上,龐大的緩衝器從火車上脫離。臍帶纜被切斷,然後從聯軸器上鬆開,列車將其全部的重量沉入到磁鐵軌道上。磁鐵在車廂下方全功率嗡嗡作響,隨後開始起航了。
磁鐵墊的力量使他們下面的北海一分為二。車廂裡很安靜,列車高速行駛時發電機嗡嗡作響,列車在水面上方50米飛馳。他們站在一起,笑聲朗朗。特雷茲在一個青銅菸灰缸裡摁滅了他的香菸,他們轉過身,走離窗邊。前方是灰域的棲身之地,再往前,就是大世界的起點。在那裡的某個地方,在那的城市裡,在那的街道上,在那的草原上,齊基斯蒙特·伯格就在那裡,這世界上唯一知道朗德孩子們遭遇了什麼的人。在他們身後的窗戶裡,那裡的城市只剩下光汙染,暴風雪的黑暗裡散發出遙遠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