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有轻微剧透
这两周分别看了《白日之下》和《年少日记》两部港台电影,二者对社会热点的剖析与观察都颇为细致,也没有过多具有教育意义的金句强行拔高立意,不过前者对剧情节奏与升格镜头的把控都略逊一筹,思来想去还是挑后者单开一篇文章仔细聊聊。
——日记里的遗言
初看《年少日记》会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在平衡我的感官,开头一个平面镜头里的少年从高楼上跃下,浮现起标题的同时明面上指出了日记主人的结局,随后镜头又紧随其后的偏移,小男孩对着高耸入云的香港建筑与斑驳的云层大喊,原来平面之下还有一层台阶,真是虚惊一场...
但呐喊的内容又顿时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仅有十岁的小男孩励志要考上香港大学
回想起自己那个连清华与北大都分不清的年纪,从未过多的思考过未来也对大人的世界无感,或许唯有精英阶级的教育能催生出主角这样成熟的性格?
然而电影又通过刻骨铭心的细节狠狠地驳斥了我的想法,精英之所以是精英或许就在于他们不会像普通人一样自顾自的呐喊,生来享有优质的教育资源自然也不存在幼稚的打气环节,而主角很明显是一个异类,他有着精致的着装与面容、体面的家庭与豪车,在名列前茅的学校中偶尔飚上几句英语,与琳琅满目的餐饮中探讨着外国迪士尼的乐趣。
但恰恰他的话太多了,口中的“对不起”可能比家长吃过的饭还要多,是一个与冷峻严肃的家庭氛围格格不入的普通小孩,没有任何一个精英阶级的家长能接受自己家里出了一个毫无成就的无名之辈,面子说不过去基因也不对等,所以摆在他们眼前的有两条路,一个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棍棒底下出孝子”,削减生活费、拳脚相加,有压力才有动力好好学习,要不就是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灭不再言语相劝。
主角的父亲作为一个精明能干的教育家,将“努力就会成功”的人生格言像瘟疫一般四处传播至各大名校,为了使他在外的形象不会受损也为了尽到家长应有的义务,便镇定自若的在不同时期执行了以上的两种方案,就算自己的大儿子无所事事、丢人现眼,也不会影响小儿子的学有所成与脱颖而出,教育与利益两不误。
是的,《年少日记》的主角郑有杰还有个叫郑有俊的弟弟,郑有俊在各方面都比哥哥成熟很多,他不会假大空的喊口号,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学习方面也是脚踏实地,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也从不像同龄人那样笑脸常开。长辈比后辈无能在正常人家庭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事,但要放在精英阶级的家里,这样的人不光会被社会遗忘,也会被家人与整个阶级的人淡化。
于是我们能在电影中看到被嘲笑与孤立的精英男孩,看到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的精英男孩,看到在家门口过夜、拼凑起漫画书碎片的精英男孩。
一个没有身份认同感的人迫切的想要与现有的环境寻找联系,郑有杰选择了看似最轻而易举的一条路,也是大人们常说的“学习是最轻松的一条路”来努力成为精英的小孩。
可惜他选择的方式注定无法在学习的道路上有所突破,反而提前揭示了一个抑郁症患者为何会选择孤立世界的原因。
那是一次为弟弟郑有俊筛选人脉资源的慈善会,他老老实实的站在远处偷听了一个校长教育孩子的经验之谈,那人说日记可以从小锻炼孩子的写作能力,还能通过日记内容加深父子二人的感情。郑有杰回头就用零散的钱币买了个日记本开始了个人记录,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又一次曲解了精英家庭的教育,日记明明写出来就是被别人看的;秘密与仅剩的一点快乐也是用于与父母拉进关系的工具,但郑有杰竟然私自把情绪藏了起来,可谓是普通小孩的眼界注定了普通小孩的命运。
在这本以家庭为主题的日记中,“不重要”与“对不起”的字眼尤为突出,它们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的比重以至于生活的点题都靠其二者点缀。大抵就是钢琴练不好、学习成绩差、考试不合格的失落,还有郑有杰对自身定位的模糊与对世界的不解。
英语拼错单词就会被父亲贬低成贱民,没有钢琴天赋就会归结于不够努力与认真,晚上睡眠不足是为了给考试成绩不行开脱,简而言之就是弟弟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所以学校就可以理所应当的鄙夷他,爸爸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妈妈与弟弟面前抽皮条,妈妈也可以借成绩之由将离婚的罪责全部推到郑有杰身上。
习惯了贬低与辱骂,麻木了皮肉之苦与霸凌羞辱,却唯独跨不过父亲冷漠无情的眼神与母亲怒其不争的哭腔,试想一下当“打你是为你好的”父母突然有一天停了手,不再拿起令你畏惧的鸡毛掸子也懒得在你身上浪费多余的口舌,这时的你才是真正的异类,是有着“官方认证”掀不起风浪的异类。
“没了我以后父母会变得更好吗?有这么优秀的弟弟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忘记我,我并不重要。”
一本记载着过往的遗言猛的揭开了东亚家庭根深蒂固的家庭矛盾,“我是一家之主我都没说累你还说什么?”“我要是跟你爸离婚都是你的错!”,爸爸的爸爸曾拿烟灰烫过他,妈妈的妈妈估计也是在男人的压迫下苟延残喘,来到郑有杰的身上,苦难又在前者遭遇的对比下不堪一击,你的自杀行为会变成单方面的“心理素质不行”,你的离去也确实如你所愿的很快被世界遗忘。
——家庭之罪
《年少日记》虽然是精英家庭但却能普遍反映出大部分中式家庭的困境,打和骂成为了绝佳的教育方式,不光能让孩子乖巧顺从也能麻痹自己,如果孩子成绩优秀那么就通过奖励回馈来激励孩子的积极性,如果孩子成绩一般那就表现出一般的态度让其继续努力,如果孩子成绩较差那就必须收拾一番使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影片通篇展现出的三个教育阶段,其实也是大部分家庭的教育日常,只不过郑有杰没有他弟弟的天赋,所以在各方面都很普通也跟不上名校的进度,长此以往循环往复,加之家庭与学校带来的压力以及他对于世界的困惑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担忧与焦虑常常使他夜不能寐,而上课犯困又会被老师痛骂一番,回去后家长继续辱骂也不听任何理由,一切都是以成绩为条件的功利性亲情,幸运的是很多人都接住了功利性的挑战并以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家庭与社会的认可,而电影则着重刻画了一个失败的人,社会是如何对这种现象熟视无睹的,家庭成员又是如何默许并死循环一般的扮演相对应的角色。
其中弟弟郑有俊扮演的角色非常特别,他是整个家庭中愧疚感最深的人,在哥哥被同学欺负时选择鄙视,在父亲狠狠抽哥哥屁股时又选择无视,直到哥哥已经一无所有的抱着他流泪时,郑有俊也只是敷衍的应上两句,为了避免变成家暴的帮凶,他成为了一个独立于家庭环境之外的观察者。
事实上逼迫郑有杰走向人生终点的也恰恰是周围人的不在乎,殴打与辱骂对他来说甚至是日常的必须,因为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跟上弟弟的进度,每个人都默许了这样荒诞的教育方式,只是当郑有杰真的因为过度劳累而无法面对生活上的困难时,没有人情的家庭与校园彻底把他的精神击垮了,一个仅有十岁的孩子只能靠日记本与漫画书捕风捉影的寻找情感,郑有杰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当母亲把抑郁症形容成自作多情、父亲把他的漫画书贬低为弱智读物时,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开口去形容这种感觉了。
更何况郑有俊是唯一个感受到哥哥温度的人,当他紧紧拥抱自己的时候,含糊不清的哭腔、滑过脖颈的泪痕、不计其数的道歉,都没有打破沉重的学业带来的困意。郑有俊并不是不爱哥哥,他只是背负着一家人的期望扮演着家庭的门面,欣然接受了家庭规则。
所谓亲子一场,就是被迫要亏欠对方一生,以爱的名义去伤害,以伤害的行为回馈爱意。而孩子对世界畸形的报应,就是希望死后给亲人拷上同为“愧疚”的枷锁,在这方面电影同样呈现的既真实又理想,理想的地方在于家庭分崩离析,爸爸郁郁寡欢、妈妈默默无闻的离去、弟弟也不再优秀,真实的地方则在于他们都想通过逃避来忘记郑有杰的离去,不论是父爱的主宰还是母爱的顺从亦或是兄弟情的无视,无一例外都在郑有杰的离去下消失殆尽。
对其最痛苦的惩罚,莫过于父亲临终前都不再记得郑有杰的模样,弟弟也无法再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年少日记》的结尾并不是释怀,而是二人继续拿自己的后半生赎罪。
——现实的诡计
影片的交叉叙事高度利用了与观众之间的信息差与镜头错位打造了一出足矣令全场观众都痛彻心扉的诡计,前期的情绪积累与悬念堆叠让观众时刻提心吊胆并猜测死的究竟是弟弟还是哥哥,当中期揭晓悬念的那一刻,弟弟与哥哥身份猛地对换,情感的洪流终是冲破了心灵的桎梏洗刷了眼泪。
后来我发现未能察觉身份诡计的真相,似乎并非全是影片的叙事功劳,这其中的感想甚至超越了屏幕,与我面对面的相见,为何我会寄托于一个童年遭受霸凌的人能健康成长为一个老师?是我的良心在作祟相信了电影的开头,还是我也认为这样灾难不足矣驱使主角去跳楼。
我想可能二者皆有,也有可能我真的同属于网络看客的那一类,将苦难描绘的轻描淡写,只因这世界上的苦也有了明确的地位与攀比。
年亲人自杀是不够努力,漫画家自杀是不够热血,小学生自杀是不够自爱,明明影片已经通过左右撇子的设定与特定镜头信息交代了身份的转折,但我却在潜移默化中全然接受了我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在如今逐渐乌烟瘴气的网络环境下,我似乎早已忘却了苦难本身的定义,总是下意识的将其与另一桩苦难对比,似乎得过且过的懦夫会比自我了断的懦夫更高尚,更懂得珍惜生命。
也因此这样本该有着明确细节铺垫的反转才会让我猝不及防,影片的反转力度完全取决于观众被驯化的程度,在我翻看影片评论区的同时,我依然能看到许多直呼大惊小怪的观众,也依然有一些人再拿更困难的家庭遭遇举例,我想促成教育困境的一大缘由,可能恰恰是因为霸凌与创伤本身,正在逐渐被大众所接受。这个世界总是在不约而同的发生悲剧,于是在大部分悲剧面前,人们开始学会了质疑,这使我想起了之前有关年轻老师自杀行为的讨论,同样“矫情”的指责,同样冰冷的口径,当我们真的开始默许这样的现象发生,将心理素质的防线拉的越来越低,这是否是社会的一种退步呢?
《年少日记》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并且用反转的力度指出了我逐渐被同质化的弊端。如果死亡是一劳永逸,那么落地的声音也会变得清脆而不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