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行於江溪，載著我和滿穗在煙波浩蕩的江溪前行，輕推靜水泛起波紋，散向船舟兩翼，緩緩消逝在水面上的靜謐中。而在還算寬敞的舟廂內，則又是另一番風平浪靜的似水柔情。
沉默不語的滿穗端正地坐在我的身側，總無笑語已顯嫣然，溫情而有如晶體瑩瑩的雙眸只是平靜地望向廂外，倒映沉靜江畔上的霧靄茫茫，卻更顯得些許朦朧水潤，好似有吐訴不盡的可憐苦楚，似作鹹苦的晶瑩淚珠滴落。
實在是令人生嘆，撫膺長息。
九年前，我把狸奴般的持刀少女按倒在溼地旁的蘆葦蕩中；九年前，我劈斷蘆葦條並拿它惡狠狠地教訓了女孩一頓；九年前，我燃起火堆和女孩們在影戲的歡歌鑼鼓中驅散少時慘烈的轟鳴；九年前，我在洛陽瀍河郊外的落日中同少女締結了孰生孰死的誓約。
九年前，我成了小孩子眼中的俠肝義膽之輩，而非盜匪。
而九年間，晚日底下孰生孰死的誓約在不言中契入靈魂、灼燙血液，驅使著這具早已浸滿血汙的軀殼拿穩刀劍，衝鋒陷陣，破釜沉舟。九年間，似乎滄海桑田地換了許多，卻又恰似什麼也沒變，九年光陰的軍旅生涯徒增燒殺搶掠和無限殃咎，而在最痛苦難熬緊張恐懼的時歲裡，我還是會纏上屍骸遍野肝腦塗地的夢魘，也還會在驚醒之餘喘息不止地一次次想起她。
“滿穗···滿穗···”
在這具滿是刀刻傷痕的強壯肉體中，如今卻是同生著兩個靈魂，一個是我因重複的殺戮搶掠而行將就木疲憊不堪的意念，另一個則是名為“滿穗”的憤怒憎恨的慟哭怨靈，在血淚橫流的痛苦煎熬中不斷揮刀，永不寬恕。
可無論怎麼說···
再次把眷戀的眼神停留在小舟內的嬌姿上，敏銳的滿穗也在同時留意到我，然後直直投來好奇玩味的目光。
如今同生而往來赴約，再次與滿穗相遇時，她已成了一位讓我心動的女性。
“哼，良爺，怎麼一直都在盯著我看啊？”
“···啊，不是不是。”
明明並非窺視，我卻如偷採蓮回卻被逮到的童稚般，連忙搖頭避開視線，並急於辯解否認，可還真是漲紅了臉。
“嗯，沒關係的，良爺一路舟車勞頓，所以可以再多看看我的。”
滿穗倒更像年長者一般顯得溫柔大度。
“···啊，只是覺得，你還真是變得好看了許多···聽說天下尚安定時，朝廷偶爾會遣些官宦奉承私訪民間物色面容姣好的女子，選回京城充任宮女，如果是現在的滿穗的話，一定會獲選的吧，說不定還會被尊奉為貴妃娘娘什麼的，安享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在聽到我的實心誇獎後，淑靜的滿穗瞬間變得神采奕奕起來，前傾螓首虛掩笑意，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但在聽到我後半段的展開敘說後，她卻又在眸底悄然忽閃過一絲不悅，恢復到平靜淡然的神色，抬眸迎上我的目光時，卻又如往常般溫暖可愛笑意嫣然。
“哦···是這樣啊，那良爺···”
她突然從椅座上起身，嬌軀依附過來，而後居高臨下地凝視著我。
“可要為我把那些閹黨官宦們一個不剩地除乾淨啊。”
距離縮短，緊依過來的滿穗笑語盈盈，朱顏紅潤，暗灰色的眼眸深處潛隱几許悲涼。鬼使神差間，懷著難言情感的我伸手猛然握住滿穗的手。觸碰她柔軟細膩的肌膚時，我只覺得很涼，但還是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柔夷似的雙手。
“呀，良爺怎麼了這是？”
“滿穗，滿穗，滿穗滿穗滿穗···”
我會夢見眼含熱淚的少女在瀍河間的嘆息，會夢見她的哭笑，會夢見她在流落饑荒時的苦難，還會夢見她的身死，獨自走入靜夜而就此消失不見。可夢醒之後，一切多餘的情緒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只是感情純粹地揮刀，揮刀斬殺達官顯貴，割破綾羅綢緞，縱火燒燬瓊樓玉宇，搶掠金銀細軟。
我不能死，所以在亂刀叢中覓生，直至攻破洛陽福王府，烈火咆哮直欲煅燒夜空之寒星，擒拿豚妖快意恩仇，福祿宴罷行至江畔，然後再遇滿穗，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滿穗，俯首繫頸等待她理所當然地取我性命。
如此看來，滿穗是我極大極痛的傷痕和夢魘及報應。
“良爺，良爺，我在這呢。”
可溫柔的她卻只是輕輕掙開雙手，然後默默抱住我，在華美衣物下的嬌軀的體溫靜靜傳遞過來，很暖很暖。
“良爺，我哪都不去，我一直在這兒呢，以後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等到了揚州後，會親手料理飯菜給你吃，以後也會，良爺也要一直一直留在滿穗身邊，買各種各樣好看的衣服首飾送給滿穗，看著我吃得飽飽的，然後變得越來越好看，良爺···要一直這麼做，和滿穗待在一起···形影不離。”
語調的末端顫抖啞然，融進九年裡的委屈和悲傷。淚珠積蓄盤桓，再也於心懷中按耐忍受不住，霎時奪眶，掉在實木舟廂中，洇溼一片。
“良···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我會殺你，我要殺你···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有一天。”
橫亙在深深憎恨和綿綿情意間的，是不可忘卻的痛苦冤仇。名為良的殺人兇手，喚作穗的追兇少女，亂世中安得雙全法可粉飾一切盡善盡美？終而徒剩冤冤相報自相兵戈。自甲申後餓殍遍野狼煙不息的年代，人又何嘗自由過呢，不過具具被慾望痛苦和仇恨支配而行的行屍。
有些傷痛不可忘懷，有些過錯無法挽回，有些良緣也可能註定無法成就。
但也僅僅慈悲地留一小會兒吧，給情真意切的兩人互舐傷痕的時間，給升騰的煙火綻放七彩斑駁的空閒。
“滿穗，我更喜歡滿穗···滿穗滿穗。”
“我也喜歡良爺，是良善的良···俠義的良。”
至少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