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而可怕的空氣》自譯|19. 我不是笑柄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8-14 23:34:26 作者:莠仁 Language

四十六個小時之後,在六十層樓的下方。晚上的酒店大堂空無一人,像一塊黑色大理石墳墓一樣鋥亮。有個收音機在前臺播放,在聽到梅斯克的原子十字軍在灰域腹地窺探,而工業間諜正悄悄潛入此地的時候,女孩顯得非常焦慮。他們無處不在。戰爭新聞就這麼在大廳裡迴盪,一個穿著塑料夾克的男人穿過自動門。他衝進大堂,帶進了一團雪雲,背景是一排閃閃發光的白色字樣“格拉德國際大酒店”。女孩沒有注意到他,保安也膽戰心驚,於是那位客人就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進入了住戶的私人電梯。電梯門在他身後關閉。獨自一人待在電梯廂的金色光芒下,他把揹包背到胸前,肩上還掛著鎖釦,就像他六年級被教導的時候那樣。
“就這樣做,可汗,真的很酷。”
可汗在他揹包的側袋裡翻找。響起金屬的碰撞聲,隨後一串鑰匙出現在眼前。上面掛著他位於薩勒姆的木屋鑰匙、門廊上一把生鏽的錘子,還有一個用來鎖住地下室的鋁製怪物,都毫無用處,廢鐵一堆;除了一個——一把金鑰匙,上面的齒紋看起來做工複雜,彷彿同時轉動這樣的鑰匙會觸發一個自我毀滅協議,一種死亡之手類型的周邊防禦,即使最高指揮部被先發制人的核攻擊被摧毀的情況下,也能確保進行反擊。
可汗將他的末日鑰匙插入鎖孔中,按照指示轉動:向左兩次,然後向右一次,再向左一次。“薩爾楊·阿薩圖羅維·安巴楚姆揚”字樣刻在鑰匙孔旁邊的銅板上。揚聲器的嘶嘶聲打破了電梯廂的寂靜:“安巴楚姆揚先生,我很擔心……”
“我不是安巴楚姆揚先生。我是伊納亞特·可汗。”男人舉了舉手裡的鑰匙,不知道該朝著哪個方向展示。他回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發現自己的蓬蓬帽歪斜地戴在腦袋上,夾克肩膀處的雪都化了。他鬍子拉碴,看起來很邋遢。“我收到了這東西,以防緊急情況。現在就是緊急情況。為什麼你不接我的電話?”。
“你聽起來像伊斯瑪爾。”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說話方式和伊斯瑪爾一模一樣。”
“噢,是的……你記得伊斯瑪爾嗎?”
“我就是伊斯瑪爾,”忠誠的秘書答道,電梯快速攀升。加速度的力量直擊可汗。
“你很擔心?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我……”秘書猶豫了。“我已經兩天沒有聯繫上先生了。他最後的指示是拒接所有電話,也不讓任何人進屋。”
“那是前天的事?”
“是的,正是先生收到你那個急件的時候,伊納亞特·可汗。”
“好吧。”可汗朝著鏡子裡點頭,雨夾雪在他的鏡片上融化。他摘下眼鏡,用塑料夾克的袖子擦試了下。“那麼也沒有任何人來過?在這段時間裡?聯合刑警來過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聯繫不上先生。”
“好吧,沒錯……”電梯靜靜地向上滑行,升入空中。可汗的耳朵因壓力變化而耳鳴。可汗嚥了下唾沫,環顧了下電梯廂,然後面對電梯門站著,揹包仍然背在胸前。
“可汗先生,”揚聲器突然嘶嘶作響。
“嗯?”
“請確保先生一切都好。請求他聯繫我。”
“為什麼這樣說?”電梯慢了下來,雙手從身體兩側升起,宛如處於失重狀態。“他會出什麼事嗎?”他問道。但秘書沒有回答。電梯門在可汗面前打開:“叮……”一束光線穿過大廳,照向黑暗的第六十層。風在屋子裡呼嘯,一陣陣風從展櫃裡吹出像幽靈一樣的遮蓋物。雪也飄進屋裡。就這樣,世界上最大的消失紀念品私人收藏正在慢慢被雪堆埋葬。

* * * * *

油氈上傳來鞋子踏在上面的聲音。夜晚,一個內政部的人沿著醫院走廊走來,手裡拎著一個手提電話箱,用鏈子鎖在手腕上。他的翻領上彆著一個小小的徽章,是淡藍色的瓷釉徽章。兩名警官看守著重症監護室的門。其中一位在打瞌睡。
“你為什麼在睡覺?”調查員俯身對他說道。“我是一名梅斯克間諜,這個手提箱裡裝有五噸的爆炸裝置。”警官睜開眼睛,困惑地揉著眼睛,他的搭檔驚恐地盯著他。“我們剛剛在米羅瓦中心醫院失去了一個無可匹敵的戰略資源。已經有三千名格拉德市民喪生。就因為你沒有履行你的職責!”
警官跳起來,整理好襯衫,但眼神仍然迷離。調查員毫不留情。“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你這樣站著睡覺,情況會有所改善嗎?我是誰?我的工作證在哪?為什麼我的訪客名牌還沒有提交?”
雙面金屬門在調查員身後擺動,他走進漆黑的房間,走廊上的警官鬆了口氣。他穿過兩旁被塑料窗簾分隔開的眾多小隔間,最後一個靠窗的小隔間裡閃爍著醫療設備的燈光。男人轉過身,拉開塑料窗簾:“馬切耶克,我要你給你的朋友打個電話。你把他給叫回來。就現在。”
床頭掛著一根點滴,正在滴嗎啡。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嗎啡早該停掉了。受傷的特工望著窗外,大雪紛飛:“你給不了我任何好處。”
“我沒必要你任何好處。”
“我知道你的情況。”那並沒有被報道出來……“你不瞭解任何有關調查的事情。你是個幽靈,幻影[1]。像你這樣的人只能遊蕩。”
  • [1] 原文為波蘭語。
幽靈,幻影。通常情況下,那些失業的公民用各種幽靈和鬼怪來娛樂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潛入國家機構裡,並針對他們編織謊言。“像我們這樣的人,馬切耶克。我們這樣的人是聯合刑警的特工。聯合刑警的目的不在於調查,而在於維持世界的現狀。”
馬切耶克不再看向窗戶:“你們現在的這個世界簡直是個豬圈。”
“噢!”內政部調查員故作驚訝。“多麼富有哲理。那麼說你喜歡聖米羅的人類計劃咯?”
“這裡唯一的虛無主義者是你,幽靈。”
“那你是不喜歡聖米羅和他的人類計劃?”內政部調查員的面部緊繃起來,他走到床邊,來到心臟監護儀發出的綠光下。“可你喜歡更加不正常的事情?還是說你不知道你的朋友們是些什麼人?你那些不正常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們這是什麼愛好,做什麼的……”
馬切耶克坐起身,掙扎使得他的肩帶滲出了血。“可汗?可汗是個天才。你阻止不了他的。”
“是的,”內政部調查員聳了聳肩,“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不像你。我們現在就叫他回來。”
對馬切耶克這樣的人來說,已經讓步得夠多了。“你知道嗎,不可能的,老頭。別問了。最好升高嗎啡的劑量。我夠不到。”他沉入醫院病床,幸運的是,大笑引起的痙攣讓他痛苦不堪,哨聲停止了。
“我覺得你藥嗑得夠多了。”
……”馬切耶克嘲笑道。
內政部調查員怨恨地看著他。醫院病床上躺著的男人汗流浹背,他赤裸的上身流著血,滲出汗水。“所以你喜歡這裡,對吧?你對你的境遇感到滿意,康塔洛夫斯基?”
特雷茲浸泡在嗎啡溶液裡。黑色的波浪席捲而來,雪花落入水裡。他感到冰冷的灼燒。碰巧!那孩子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扶著他漂浮。幼小而有力的手……他是一名愛之戰士。“是的,”他回答道,注視著心臟監護儀上綠色的跳動光點。舒緩,而有節奏。“這裡挺好的。他們說我的腿無法再正常走路了,但你知道嗎?我本來就無處可去。我恨這個國家。我恨格拉德。我恨聯合刑警組織,我恨國際道德倫理委員會。對我而言,那就是個工具,我自身也只是個工具。我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這裡。是誰出賣了我。別浪費時間,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明亮的綠光在黑暗裡留存。
“他因為我得到了什麼?可汗?你給了他什麼?”

* * * * *

大風呼嘯,蒸汽流穿過屋頂的雪堆。世界頂尖的消失專家謹慎地向前邁步,雪花在視線焦點內外飄舞。而在那副辯證唯物主義的鏡片後面,他銳利的深色眼睛看到雪花粘到鏡片上。男人緩緩蹲下,他的塑料夾克發出沙沙聲響。他伸出手,從雪堆裡撿起什麼東西。
他周圍的風逐漸平息,窗簾毫無生氣地耷拉下來。深色的布料又呈現出展櫃的形狀,伊納亞特·可汗就在屋子正中央,單膝跪地,手中捧著一個人類頭骨。他深深地凝視著頭骨眼窩處的黑色深淵。六萬雷亞爾散落在這裡——在遙遠的埃爾格沙漠,史詩英雄前往那裡尋求上帝接見。挖掘了六萬個深坑。徒勞無獲。可汗吹了吹,雪從拉穆特·卡爾扎伊的眼窩裡飛起,他的下巴被搭扣勒緊,嘴巴閉口不言。長矛斷了,旗幟成了喪葬裹屍布。
“安巴楚姆揚先生!”可汗站起身。牆上有面用繩子綁緊的旗幟飄揚著。巨大的旗幟,是伊爾瑪的三色旗配色。一陣風起,同樣顏色的圍巾在那人的脖子處飄揚,他還戴著同樣顏色的帽子。“安巴楚姆揚!”可汗走過去,手放在玻璃展櫃上摸了摸。在雪堆下面,可以看到一支長矛的柄,以及一個尖端生鏽的古董矛頭。“我們得談談!”
蓬蓬帽不詳的陰影轉移到了桌子上,紙張到處飄飛,金字塔似的揚聲器被雪掩埋。一隻手伸進電梯廂的光線中,突然如鬼魂般顫抖。一陣緊繃的嘎吱聲,然後是嗖的一聲!頭骨在揚聲器上裂成碎片。
“我的東西呢?!在哪裡?!”
那男人走過來,繞著展櫃轉了一圈。玻璃碎了。“我的東西不見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他停下來,雙手按在紅木桌子上,一舉將桌上的文件和文具全掃蕩乾淨。“我怎麼知道你把東西都放哪了?”他四處張望。“我們聊過了,不是嗎?你得到了飛艇,提供便利,所有人都得到了他們的東西。那我的東西呢?!”他叫嚷道,從眼角餘光掃過一排延伸到天花板的落地窗戶。中間最大的那扇窗戶,從裡面被砸碎了,三角形的玻璃碎片戳向窗外,雪花飄進屋內。還有米羅瓦灑下的金色光芒。一個巨大的展櫃倒掛在窗前,泛著光茫。許多電線和一個開關裸露出來。
可汗轉過頭,原地衝過來,把那幅畫留在了身後。被雪染溼的紙牆上和桌上變得凹凸不平,水彩顏料畫的龔祖緩緩顯露出來:黑色蜈蚣般的龍紋變成了條紋袋子,蘆葦綠松石變成了彩虹。很快他就會消失,但你仍然能看到龔祖如何給部下分發永生不死的仙桃畫面——給你一個,給你一個,再給你一個。但可汗沒有注意到這個。
他搜尋著,風在他耳旁呼嘯。他戴上手套。展櫃從雪裡露出來,男人把它翻轉過來,抽出文件。昂貴的文件。一個有著某人牙齒X光片的聯合刑警文件夾,一張證物照片被風從文件夾裡吹了出來。上面是一個銀色紋身,紋在手指指節上的荒唐紀念:5、12、13、14。可汗接住了照片,塞進了胸前的揹包裡。和包裡去格拉德薩馬拉州庫克什金的過境許可證,以及人民共和國的假證件放在一起。在這些東西的上面,是封面上印著白色倒五角星的護照本。
大獎在展櫃的底部閃閃發光,那是羅季奧諾夫號深淵。可汗瞠目結舌地伸出手。穿孔的深藍色金屬片在他指間像鋸片一樣歌唱,城市的燈光透過成千上萬的孔照射進來。在這些孔的後面,是沃羅尼金親筆描繪的地圖圖例。他閱讀著這張地圖,如星空般的光茫照在他黑漆漆的臉上。

* * * * *

馬切耶克悲哀地笑笑。“那不是好事嗎?”
調查員沒有回答,手提箱電話在特雷茲的膝蓋上打開。裡面的燈光亮了起來,他有隻鴿子的筆記本從按鍵上滑落,夾在中間的相片亮晶晶的。那是個陌生人。
“這本該是件好事。”那男人想了片刻。“現在有了個無法控制行蹤的瓦薩市民,沒錯吧?你不能對他採取任何行動,他是個合作者……但他耍了你。你甚至不知道你給了他什麼!”
“並不是什麼事,馬切耶克,”調查員厲聲說道,“我錯了!錯得太離譜了,遠超你的想象,而且你不會喜歡的。你所謂的嫌疑人是個受害者。”他撿起筆記本。“你怎麼想的,為什麼你的案子沒有上報?你看到他們了,馬切耶克!我們來談談吧。還是說你不想再談了?你不想再談論迪瑞克·特倫特莫勒?不再有趣了,是吧?”
調查員把手放在男人冒著熱氣的額頭上。“這些事情發生了,你親眼看到了。可現在事情沒有發生。這怎麼可能呢?”
“兩者沒有關係,”特雷茲喘息著,瞳孔蓋住了他隨機變換顏色的虹膜。“剛剛是你自己這樣說的。現在只有可汗的計劃重要。”
“可汗的計劃是反常的極致。羅季奧諾夫號的深淵!那些精神錯亂的康米主義者,入地獄去吧,他們快死了,而你們所有人都活在這樣的世界裡。那麼考慮這樣的事情,處理這樣的事情……你喜歡各種證物,對吧?我手上有一件。今天從瓦薩寄到我這裡的。我用傳真重傳了五次。”那男人憤怒地搖搖頭。“沒有走其他渠道,一直用同樣的方式。讓我給你看看其中一張照片,馬切耶克,誰讓你無法表現的像個成年人呢,況且你在做出巨大犧牲之後,顯然並不關心你的朋友們。”他從筆記本中抽出相片。“這是在迪瑞克·特倫特莫勒的財產中,唯一能佐證你故事的物證。這是他在私人住所裡的自己開發的。你當時也用自己的設備看到了。開發日期是52年8月29日。兩天之後,他把設備和底片一起送到了瓦薩的照相實驗室。‘底片沒有損壞,沖印也沒有問題。’一個月後,中央攝影實驗室在後續調查中證實了這一點:‘底片沒有損壞,照片也是。’佐伊爾確認鏡頭沒有問題,特里加特用這臺相機設備拍了三百張測試照片。沒有出現異常。這男人在患上記憶疾病之前,研究了六年的攝影器材設備。我想他本來會研究一輩子。和你一樣。”
特雷茲拿著一張邊緣切割得不平整的相紙,背面有日期和郵戳。8月29日。52年。
“翻過來!”
汗水在相紙上留下了汙漬。一些攝影實驗室的印章。“佐伊爾”、“特里加特”字樣。
“你不敢看,對吧?我想你不敢。沒有人敢,你也不例外。她們必須被遺忘。但是馬切耶克——對不起。我需要你叫回你的朋友們。你必須配合。”
特雷茲轉動照片,光線在照片表面滑過,呈現出光澤。畫面定格在一個夏日的黃昏時分。傾盆大雨落在山坡上,而他們三個小小的身軀站在玫瑰灌木叢前面,笑得很燦爛。可汗正在講述仙桃和龔祖的故事,他和傑斯帕手舉著沙灘傘望向前方。三個男孩將傘舉在半空中。
這是什麼?”心臟監護儀上的光點停住了。
“那是你朋友們要去的地方。你們的羅季奧諾夫號深淵。”
“你修過這張照片……”特雷茲驚慌失措地轉過照片,彷彿他要在照片另一面找到她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們什麼都沒幹。沒有幽靈或幻影這種玩意兒,癮君子。我們是人道的朋友。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沒有誰修過這照片。你只是不願意去這樣想。其他人也不願意。這就對了。到此為止吧。”內政部的人從掛鉤上拿起電話,按下重撥鍵。撥號音響起。特雷茲轉過頭,但內政部的人抓住他的下巴:“現在別不配合!你所做的可不只是造成傷害。你把赫徳和特倫特莫勒都毀了。你從他們腦海裡消除了恐懼。我們就快完了。”電話裡傳來一個女士的聲音:“‘格拉德國際’大酒店……”
一張照片從特雷茲的指間滑落:“但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死亡天使嘆息道,“只有現實存在的世界才是可能的。我們不研究這些東西,不去戳破這些東西。我們和現實相安無事。我們試著遺忘。我們靜靜等候,並受到保護。”
“‘格拉德國際’大酒店,我在聽。”
“請幫我接到4001套房。”

* * * * *

“伊斯瑪爾。”
“能聽到我講話嗎?”
可汗的聲音從總機傳來。忠誠的秘書站在一捆電線前面,模擬插座上插著成千上萬個金屬插頭。一個燈泡閃爍著。他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咔噠-咔噠,年輕人在桌上切換電話線,和往常一樣敏捷,“能聽到。”
“先生已經跳樓自殺了。我本來不必告訴你的,希望你能意識到這點。我本來可以就這樣離開大樓。希望你能理解,十分鐘內不要打電話給當局。先生應該也希望這樣。這樣我不會被打斷,警察問詢也不會耽誤我的時間。”可汗對著呼嘯的風這樣命令道。“我沒有時間了。你明白嗎?說明白,並且你會照做。”
從他背後的揚聲器傳來一個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像是一聲哭泣。
“你聽明白了嗎?”他重複道,揚聲器發出嘶嘶聲:“……十分鐘……”
“很好。”
可汗轉過頭看去。他腳下有片區域閃爍著。一個害怕世界褪去的人,在這裡了結自己,那樣他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努奧聳立在他面前,而在他眼鏡和虹膜的後面,思緒萬千。有條理、戰略性的思緒。一場大範圍的營救行動,他現在滿腦子全鋪在這個上面,沒有任何其他心思。他們仍然稱呼他為可汗,但事實上,他是一位在長達二十年的陣地戰中完善了自我的戰術領袖,有一種由他自己提出並執行、高適應性的策略——一個愛的暴君,一種只服務於一人的完整世界觀。像他這樣的人不止一個,但他勢不可擋。恐懼侵襲他,近些日子,他甚至都記不住她們的名字,混淆她們的年齡。睡前,他的摯愛用一副倦容望著他,而不再是她的雙眼。恐怖記憶之旅。還有更醜惡的事情,來自深淵的深夜電話:“你知道我是誰。胖子,我不是你的玩物。離我們遠點!”他醒來時哭得多麼慘烈啊,但現在這種事情不再發生了。已經採取了對策;他知道發生了什麼。而且他記得。永生永世。
這男人就這樣站在大樓第六十層破碎的窗戶前面,那條青-橘-紫配色的披風在他肩上飄揚。他是超級英雄。女孩們——他來救你們了。
他揹著揹包走過白雪覆蓋的地板,沿著消防通道走下去。他在那裡搭乘客梯而非住戶的私人電梯。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和一位維斯珀商人及其隨從一起下降了十九層,然後在第四十層出了電梯,臉上的笑容瞬間掃除。在電子技師攻破較低樓層電梯門的前三十分鐘——以及可汗從白雪覆蓋的停車場走上街道的前四十五分鐘——他沒脫鞋,就走進了一間以他朋友名字租用的套房。
走廊昏暗,可汗沒有開燈。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鞋架上放著價值三千雷亞爾的磨損了的皮鞋,一件珀爾修斯·布萊克牌的米色大衣掛在鉤子上,上面沾滿了血跡——對傑斯帕而言,這件大衣已經變得太過病態了。電話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響起。可汗走向臥室去接電話。床已經鋪好了,空氣很清新,屋子正中央的白色立方體桌子上面,有一座煤黑色鈔票堆成的黑色金字塔。可汗打開揹包,把披風放進運動包裡,然後開始把鈔票堆攬進自己的腰包裡,鈔票發出冷冰冰的聲音。一百,一千,一萬,十萬,五十萬雷亞爾。八十萬雷亞爾。在鈔票堆底部,像是在墳墓裡一樣,放著特雷茲的服役武器。鎳在昏暗的燈光中閃閃發光,可汗把槍放在所有東西上面,隨後站起身。
可汗看著空蕩蕩的桌子上面的電話。紅燈熄滅隨後又隨著鈴聲亮起。鈴聲停了一會兒,半分鐘後,又再次響起。他把手放在聽筒上思索。指間開始冒汗。他拿起電話但立馬又放回底座上。隨後他再次拿起電話,這一次放在了自己耳邊。暗黃色的手指在按鈕上移動。按完一串十六位數字後,電話那頭一片寂靜,然後是間歇性的撥號音,信號傳向另一個世界。電話終於在另一頭被接起,灰域充滿了整個房間。連接。就像遙遠的海洋。在波濤駭浪中傳來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喂?”
“媽媽,我不會再回家了。”

* * * * *

兩個月後,雅庫特保護區以北四千公里處。格拉德東北部的前針葉林地區延伸到了地平線上,而灰域在無限的遠方閃爍。在他面前,八億公頃的森林在風中搖擺。世界。白雪皚皚的雪地朝冬日傍晚的大氣層呼出氧氣。即使是土著人也禁止入內。格拉德吸入這些冰冷的立方噸體,它們是它的肺——格拉德的肺。一個水文氣象保護區,一個氧氣公園。一輛深灰色的機動車停在一塊大田野邊上的森林小徑上,車廂燈逐漸暗淡。鉛酸電池慢慢耗盡。前大燈的玻璃圓頂在十二月末的昏暗中熄滅。一根泵管從機動車的油箱中蜿蜒而出,一位34歲的男子手裡拿著一個空罐子。他面前的雪白內飾散發著汽油味,白色座椅上滴著汽油,白色真皮方向盤和儀表盤上也是。
他劃亮一根火柴,一陣風吹過,火柴在他凍紅的手指間熄滅了。男人用手掌遮著火柴盒,又劃亮一根火柴,第一根沒起作用。第二根點燃了機動車。在逐漸變暗的世界中點燃了一根孤獨的蠟燭。白色皮革噼啪作響,燒成黑色,菸灰剝落,飛揚到空中。後座上的一個白色手提箱著了火。他的護照在裡面像只垂死的蜘蛛一樣皺縮起來,瑪琳的信件也化為灰燼飄到空中。還有所有其他未消失的紀念品。一張畫出現在他眼前,安妮背上的痣消失了。男人臉上開始發熱,他閉上眼睛。胎記在他眼前閃現了片刻;還有她的雙眼,他再也記不起確切的顏色;一張他再也記不住的臉龐。他的舌頭不記得與教師女兒在昏暗森林中接吻的滋味了,如果沒有這段記憶他簡直不可思議。所有這一切都漸漸消失了。
前室內設計師張開嘴,用粉末擦拭流血的牙齦,將剩下的鼻菸糖扔進燃燒的機動車裡。鼻菸糖在點燃時閃閃發光。隨後他蓄力一跳,越過了冰凍的河流。河面的冰層中露出幾蔟香蒲,一條森林小徑在遠處蜿蜒。他面前是一片乾草地,上面覆蓋著積雪。而在蜿蜒的樹木之外,是一堵鋸齒狀的雲杉樹牆,如夢似幻。雪花像婚禮綵帶一樣從樹枝上飄落。
他往前走,一縷金髮在他額頭上顫動,風颳得他雙眼溼潤,呈現出淺藍色。他穿著一件雪白的斗篷,腳上是白色麂皮鞋;斗篷領子的角上裝飾著銀色的錨,海洋主題。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像衝浪板一樣纖細,肩包裡的水壺發出哐當聲。沒人知道他要去哪裡。沒人知道他身處何處——他只是在廣袤霜凍田野上一個渺小的閃爍點。而在田野的另一頭,森林發出召喚,樹下的黑暗充滿了氧氣,呼喚著他整個有意識的生命。他走進森林,腳下的地面鬆軟起來,到處扎滿了松針,風漸漸平息,沒有任何鈴聲。鴉雀無聲。這樣再好不過了,這樣才對。
燒焦的機動車被留在了路邊。

* * * * *

一個月後,六千公里以南。一輛地鐵在隧道中高速行駛。夜間車廂空蕩蕩的,鋼鐵嘎吱作響。可汗靠在車門上,揹著揹包。他注視著綿延的車廂軌道,就好像地鐵的金屬蟲腹腔。幾個孤獨的人坐在那裡,燈光調成了經濟模式。格拉德陷入戰爭,晚上沒有特別許可證禁止外出。一天晚上,警官們在地鐵站用橡皮警棍戳他,那之後他自己也買了一根。他現在在車站長椅上和露天咖啡館的桌子後面睡覺,避開酒店。人們經常會在那種地方迷路。工業的黃色燈光在一扇扇窗戶後面閃爍著,地鐵駛出隧道,開上了橋樑。橋下方,佩雷梅納亞·維拉河的下游發黑,上面覆蓋著彩虹色的冰層,前方的河岸上,矗立著一排巨型天然氣儲存圓罐,一排黃瓜種植場的泛關燈,以及水力發電站。這是多功能工廠,暴君城市,後大都市,人類棲息地的倒數第二發展階段。可汗來到的城市這部分曾經是西姆斯顆的首都倫卡。勇敢者弗蘭蒂切克就出生在這裡。特雷茲·馬切耶克也是,但他出生那會兒腫瘤早已吞噬了倫卡。格拉德科學家預測,未來十年內,多功能工廠米羅瓦將與其郊區一起發展,形成人類棲息地發展的最後一個峰值,一個不適宜居住的地球圈層,一個生態災難區——一片大墓穴。但那不會發生,因為在那之前,灰域將席捲這片土地。
在海平面上方,一大群黑壓壓的格拉德巡洋艦正向西北方向轉移,成群的戰鬥機像種子一樣從它們的腹部落下。這些是預備隊。今晚,梅斯克海軍襲擊了格拉德洲本土。卡特拉以及霍洛德納亞群島地區都沒有任何好消息傳來。先鋒部隊正在從北方高原地帶逼近。三千五百萬人在多功能工廠的火車車窗後面,通過收音機收聽戰爭新聞。他們都是奴隸。只有一個人不聽新聞,他已經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了。這個男人是個虛無主義者,可汗就是為他而來。
他走出車站的門,拉上夾克的拉鍊。站臺空蕩蕩的,非常安靜,有著南方深冬的涼爽。白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工業灰燼從樹上飄落。他走下回蕩著腳步聲的樓梯,來到街道層,穿行在部分已經倒塌的小屋之間。垃圾填埋場高聳在小屋上方,那是一座堅定不移的紀念碑,銀色圓筒在五千瓦的投影儀照射下,散發著光芒。街道照明不足,兩旁都是低矮的木質房屋,他腳下泥水坑裡的冰嘎嘣作響。路面沒有鋪好。
可汗在一幢尤為破舊的雙層公寓樓前停下腳步。木質立面在風中嘎吱作響,隨時都有倒塌在他身上的可能。他用筆確認了下寫在手背上的地址,然後穿過陰暗、充滿氨水味的走廊上樓。可汗劃亮一根火柴,在他尋找三號公寓門時,他的眼鏡片上閃爍著兩簇火焰。
一位穿著內衣的老人來到門口,胸口的皮膚垂掛著,看起來像被防腐處理過那般。他有過年輕貌美的時候,有著極端的世界觀,嘲笑所有人和每件事,厚顏無恥地拿走那些使普通人誤入歧途的小東西。這種小丑行為,加上北方女性特有的社會良知,使這位克吉克人在他的生活中贏得了最大的勝利——齊基的母親。然而,婚姻對他來說卻成了一場鬧劇。況且,這位女士也不允許齊基的虛無主義父親管教自己。齊基的父親沒有管教齊基,他關心齊基,甚至把齊基留在了瓦薩。虛無主義者自己回到了多功能工廠,去那裡的健身房,保持身體健康,像一個真正的虛無主義者那樣活到一百歲,啃噬每一個卑劣的時刻,並且心裡明白前面還有更多這樣的時刻。
可汗對這些瞭如指掌,全都記在他揹包裡的一個文件夾裡。他想知道的是,在女孩們失蹤的的三年後,齊基來到格拉德見他父親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齊基和女孩之間發生過什麼,他有沒有漏掉的信息。克吉克人領他來到廚房,廚房裡全是沒洗的碗碟。可汗把一瓶價值一百雷亞爾的伏特加猛地放在桌上,克吉克人旋開瓶蓋,倒了一杯,然後用中指和食指的指尖端起酒杯。
“我不是要給他找麻煩,別誤會,”可汗看著面前斟滿的酒杯。“一切都像我在電話裡說的,只是……”他想了一會兒,然後一口氣喝下伏特加。
“那孩子知道我是什麼貨色。我是個虛無主義者。”老人把酒杯猛地砸在桌子上:”今晚八點在社區中心,來看我這位偉大的虛無主義者面對死亡。死亡是偉大而可怕的,但……但虛無主義者不是……他現在是什麼樣子?“他把手指放在嘴邊,試圖回憶。但他記不起來,感到不快,肩膀垮下來。“世界很快就要終結了,有什麼區別嘛。”老人朝門點了點頭,“一切都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
筆記本像塔一樣沿著小屋的牆壁壘起來。可汗的影子矗立在門口,在書堆中間,廚房的燈光從後面照射進來。當男人伸手去拿其中一本筆記本時,剩下的書堆開始在他身上攤倒。他向齊基的父親尋求幫助,用肩膀把搖搖欲墜的書堆抵在牆上。“沒關係,”他咳嗽著說道,“都是一樣的。同樣的故事。”
“你什麼意思?”可汗退後一步,筆記本散落在地板上,每本書的封面上都是齊基用潦草筆跡寫下的四姐妹的年齡。五歲,十二歲,十三歲,十四歲。
“同樣的故事!”克吉克人轉過身,背對著可汗,坐在廚房桌邊,“奇怪的故事。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這難道不是一個相當奇怪的故事嗎,不論是否有一個好結局……”
可汗開始把筆記本裝進自己的運動包裡。等到他站在門口,把鼓鼓囊囊的揹包掛在肩上的時候,克吉克人仍然盯著狹小廚房的窗外。“他們想讓這個世界淹沒在灰域之中,你知道的。那些梅斯克人。他們在收音機裡說他們會將我們送回搖籃。讓我們張著嘴坐在那裡。他們會確保我們留有呼吸,會餵養我們。失敗不再屬於虛無主義了,那就是場鬧劇,我見證過了,這是對洛莫諾索夫土地上蛋白質的隔離!整個地球都想成為洛莫諾索夫的土地。”
可汗腳尖輕輕點著門墊。“那麼,我不知道,也許我該走了……”
“這個聖米羅讓人失望,但你知道嗎,孩子?”老人看著可汗,他那黑得像馬眼一樣的雙眼,由於伏特加的緣故變得明亮起來,“我預感之後還有更多這樣的事情發生……”
車廂在可汗面前一節接一節地消失,隧道吞噬了列車。他靠窗而坐,周圍是一片暗淡的寂靜,耳朵因壓力變化而聽不到聲音。綠色的燈光標誌著出口;除此之外,車廂裡一片漆黑,只有金屬刺耳的嘯鳴。他拿出手電筒,裝好電池,那世界就在他膝蓋上的一張方形紙上,從黑暗裡浮現出來。可汗坐在一堆筆記本的左邊,開始閱讀起來。
在他的手電筒光束下,內容一頁頁地展現在他面前。每一個細節都事無鉅細地捕捉到,每一個單詞和動作都被記錄下來。與其說這是一個故事,倒不如說這更像一張技術圖紙,一個記憶的模型。為未來的仁慈力量提供指示,將齊基斯蒙特·伯格失去的世界重新拼湊起來。剪切、摺疊、粘貼。冬夜裡一塊磚頭的軌跡,客廳窗戶的座標。一個熟悉的地址,女孩們位於瓦薩的住址,在法魯站。郊區錯綜複雜的街道在打開的地圖上展現出來,一條虛線標記著男孩的逃跑路線。
在頁角還有氣象細節。氣壓和溼度。零下十八度。第二天晚上在英俊的亞歷山大的家裡:靠牆的沙發,舞池上的六步驟對戰舞步。隨後——黑暗。一個聲音出現在他上方,在這個男孩上方迴響,鎖釦叮噹作響。“你是齊基——學校裡最壞的男孩。”可汗感到有些不妙,他用手帕擦了擦眼鏡,胃酸翻湧。一股妒意湧上心頭。
“而你,我親愛的厄運,是學校裡最漂亮的女孩。”
然而,那個名字中帶有熟悉的“å”字母[2]的女孩,並沒有在紙張的下一頁等著他。等待他的是它的缺席。他和周圍的世界都不復存在。因為紙張下的日期從新年開始逐日推進,一週一次或兩次,越來越少。直到8月28日。但筆記本上只有空空的網格線。可汗抓起下一本筆記翻閱,然後又是一本,他把揹包裡所剩的所有筆記本都拿了出來,它們都寫了相同的故事。一個奇怪的故事。
  • [2] 瑪琳的名字為Målin, "å" 是一個在瑞典語和挪威語中常見的字母,代表一個特殊的元音音素。
站臺的光線像篩子一樣射入車廂。透過一排窗戶,一次照射進一扇。可汗抬起頭,他的鏡片亮了起來。像兩個明亮的照明器,終點站——他沒意識到。一個繫著亮藍色領帶的肥蠢貨,他知道自己那有著齊基斯蒙特·伯格的故事裡,只剩下了空殼。磁帶嘶嘶作響,心臟獨自在一個塑料圓盤上轉動。而那些數字,他也有,直到終結都與世界不可分割。他坐在一個鋼鐵裝甲杏核裡,將自己彈射到超深灰域區。但可汗自己的記憶在腦海中扭曲。支持者一位接一位地毀滅,留下他獨自一人。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但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今晚他在車站的廁所裡睡著了,在一個牆壁薄如紙的的立方體裡入睡。他蜷縮在牆邊,鎖著門。他的身體用一條三色披風蓋著,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破爛。男人輾轉反側,布的碎片在地板上掃動。他無法入睡,有些事情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說說吧,你的演講總是那麼酷。在歷史和自然科學方面……”男人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空白的臉,順滑的金髮垂落到瓷磚地板上。那孩子在他面前睡著了。沒有呼吸,沒有味道。
“你在哪裡?”一個低沉的振動,無形的伴侶沒有回應。可汗儘可能地蜷縮起來,但寒冷依舊刺骨。他重複道:“我在世界盡頭。我在世界盡頭。”

* * * * *

二十一年前,光著的小腳丫踩在郊區住宅的樓梯上。那是冬至的晚上,她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每個指甲都是一顆覆盆子紅色寶石,腳趾在冰冷的樓梯臺階上蜷縮著。深綠色的眼睛。睡衣的下襬在她的腳踝處隨風飄動。
於是,瑪琳·朗德踩在了一樓的地毯上。黑漆漆的房間裡,一扇破碎的窗戶散發著光芒。窗簾像船帆一樣膨脹,一塊磚頭落在地板上,大門敞開著。她自己就像一面鏡子,鏡子!——一個完美的世界複製品。但有些事情不對勁。一直如此。她表面無暇,像個青春期的孩子,散發著純淨的光芒。是光弄錯了。這就是世界本身。
黑暗中,兩個年輕的女孩向第三個女孩的身邊走去。大姐姐牽著小傢伙的手,她用仙女教母的魔法杖指著窗戶。窗戶掛在窗框上,像一個裂開的笑臉。
“看啊!”她說,“窗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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