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跡漸現》即 Pentiment，是一部相當典雅的歷史游戲，真實、沉浸、細膩，而娓娓道來。玩家將見證一座中世紀的小鎮，在宗教改革發端、農民起義大潮以及醞釀著科學革命的十六世紀間三十年曆史。
遊戲總共分為三部分，每部分發生在不同的年份，對應不同的重大歷史事件。
- 第一部分，1518 年：宗教改革的序幕拉開；
- 第二部分，1525 年：德意志農民戰爭的開啟與結束；
- 第三部分，1543 年：哥白尼《天體運行論》發行。
儘管我認為，若是一位不瞭解這段歷史的玩家，照樣能夠在環環緊扣的謎題以及美輪美奐的手抄本風格當中，找到十足的樂趣。但如果知道一些故事背景，或許更能理解和進入《隱跡漸現》極其寫實的世界。——這款遊戲對歷史的刻畫可以說是細緻入微，用一座小鎮，濃縮了這一時期的整個神聖羅馬帝國。
我此前在《歐陸風雲4》及其相關的歷史著作中，浪費了大把時間，正想借《隱跡漸現》來學把零碎的知識略作整理。請允許我在這裡拋磚引玉一回。
開始一天的工作
宗教改革的發端
要從 1517 年 10 月 31 日說起，天主教的諸聖節前夕。
維滕貝格大學道德神學教授馬丁·路德，將自己撰寫的《關於贖罪券意義與效果之見解》的辯論提綱，寄給美因茨大主教阿爾伯特，並張貼在了當地諸聖堂的大門上。這份被稱為《九十五條論綱》的文章由拉丁文寫成，以反對當時的教宗大規模出售贖罪券的行為，並意圖從學術的角度探討贖罪券本身的意義。
【局部】由 Ferdinand Pauwels 繪製的 Martin Luther Posting His 95 Theses
然而，這份佈告所引發的反響超出路德本人意料。時值印刷術在神聖羅馬帝國境內的快速發展，這篇論綱被翻譯為德語，獲得迅速而廣泛傳播。以至於半年之後，羅馬教廷便向路德發來傳票。這份論綱的發佈，在後來被視為宗教改革時代的開端。
印刷術與宗教改革，正是遊戲《隱跡漸現》的其中兩條關鍵的歷史隱線。
1518 年 4 月的一天，故事的主角安德里亞斯，在一座名為塔興的小鎮醒來。畫師家庭出身的安德里亞斯，父親是紐倫堡的大畫師。他受僱於塔興的基耶紹修道院的繕寫室，完成一本委託作品的同時，也在準備自己成為大畫師的個人作品。他在這座小鎮結識的最好的朋友，“恰巧”是一位從事印刷工藝的匠人克勞斯。
宗教改革漣漪也散播到了這座阿爾卑斯山腳的偏僻小鎮。在安德里亞斯前往修道院的路上，撞見一位前來拜訪的羅斯沃格爾男爵，這是一位對書籍和藝術十分感興趣的貴族，並且不吝於冒犯他人而發表看法。他對數月前路德提出的論綱非常感興趣，逢人便問，不僅徵詢安德里亞斯的意見，還在晚餐時問詢修道院院長赫爾諾特的看法。不出意外，他的問題和看法將在這座虔誠的修道院掀起波瀾。
在遊戲中，塔興位於上巴伐利亞地區，是一座由基耶紹修道院管理和統治的小鎮。從遊戲裡的細節可以拼湊出修道院的歷史，修道院的基礎建築可以追溯到神聖羅馬帝國之前，曾經是一座羅馬帝國要塞，修道院所保存的最寶貴的聖物“據說”是屬於聖莫里茨（Saint Maurice）。
莫里茨是羅馬帝國時期一位軍事領袖，來自埃及。據傳說，身為基督徒的他，統領著同樣由基督徒組成的底比斯軍團。然而，那時的羅馬帝國仍將基督教視為異端，於是帝國派遣底比斯軍團前往高盧鎮壓叛亂，當皇帝下令軍團殺掉當地的基督徒時，他們多次拒絕。為此付出的代價則是，軍團所有成員被就地處決。莫里茨由此成為基督教的聖人，後來還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守護神。
塔興與基耶紹修道院均是遊戲虛構而成，我們無法在現實中找到真實的地點。然而，的確有一座紀念聖莫里茨的修道院，但並不屬於遊戲中塔興所在巴伐利亞，而是在瑞士。在設計基耶紹時，設計師或許參考了這座修道院的資料，因為請看這張聖莫里茨修道院的庭院照片，這與基耶紹的庭院十分相似。
不過據推測，遊戲裡的基耶紹更可能是參考了翁貝託·埃科的《玫瑰的名字》裡，位於意大利的那座修道院。 遊戲的製作人喬許·索耶在採訪中透露過，這部小說以及埃科的其它作品是《隱跡漸現》最主要的靈感來源之一。
德意志農民戰爭
遊戲的開篇，安德里亞斯接到的第一個支線任務是向修道院索要自己工作的預付款，以支付寄宿在農民家庭的房費。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克拉拉透露了這一要求的難言之隱：修道院的稅款日漸嚴苛。
而這一情節則揭開《隱跡漸現》故事的主線：圍繞修道院的收稅展開的一系列變故。
在中世紀的歐洲，諸多修道院既是教會組織，又是封建領主。在遊戲發生的十六世紀，生活在封建領地裡的農民大多是半自由狀態的農奴或者依附農，一輩子為領主耕種土地和提供勞役，並支付使用土地的租金。恩格斯撰寫的《德國農民戰爭》的第一章，提到了當時的農民所面臨的嚴苛的生產環境：
如果他是一個農奴，那麼他就完全聽從主人支配。如果他是一個依附農，那末契約規定的法定負擔已經壓得他透不過氣了，可是這些負擔還一天天加重。他必須以絕大部分時間在主人的田莊上勞作；剩下來自己支配的有限幾個鐘頭的勞動所得還得用來繳什一稅、地租、雜捐、賦稅、戰爭稅、本邦稅、帝國稅。農民若不向主人送錢，非但不能娶妻，連死也不行。
——死了還得交一筆死亡稅。不僅如此，通常情況，領主還不允許農民砍伐林地或者打獵，因為這是屬於領主的財產；除此之外，農民擁有或者經營磨坊同樣不被允許。因此若想要將穀物磨粉，農民需要再向領主支付一筆費用。遊戲裡塔興的磨坊雖然不屬於修道院，但其經營者仍是一位可憎的貪婪角色。
宗教改革產生的影響並不侷限於信仰領域，同樣引發大眾對於曾經的權威的質疑，例如等級制度，其中就包括長期被壓迫的農民。1524 年，農民起義事件在神聖羅馬帝國各處封建領地上燃燒，開啟了被稱為“德意志農民戰爭”的反抗運動。《歐陸風雲4》的玩家，對這一事件應該不會陌生。
於是，遊戲的第二部分開始時，故事的主角安德里亞斯時隔七年，再次回到塔興，探訪故友。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觸即發的反對壓迫的抗爭。
1525 年是德意志農民戰爭全面爆發的一年。後來在塔興發生的起義，是那一時期帝國境內隨處可見的場景。從神聖羅馬帝國西南部的黑森開始，到梅明根以及康斯坦茨，再到塔興所在的巴伐利亞，都能見到農民團體高舉的義旗。
打開遊戲內地圖，翻到展示塔興在歐洲位置的頁面，可以看到塔興西邊有一座名為肯普騰的城市，那是一座同樣由修道院發展而來的市鎮。
肯普騰的領地結構與塔興不盡相同，它既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一個自由市，居住著從事手工業和商業的自由公民，同時有部分仍屬於修道院領地，居住著向修道院繳稅的農民。1525 年，為爭取自由和抗議苛刻的稅制，農民發動起義，洗劫並佔領了修道院，修道院院長被迫逃跑。
左圖為真正的《十二條款》宣傳頁，右圖為遊戲裡的宣傳頁
再往西邊，則是塔興村民們反覆提及的施瓦本同盟所在地。1525 年 3 月，施瓦本地區的農民起義軍在梅明根會面，並提出了《十二條款》。第二部分的第一幕，安德里亞斯再次拜訪克勞斯時，後者便是在為大家印刷這份綱領性文件：要求廢除農奴制、強制勞役、死亡稅等等。
施瓦本同盟起初是由帝國皇帝發起、西南部的多個自由市、主教區與公國在十五世紀末共同成立，以對抗巴伐利亞公國和瑞士聯邦的擴張。在 1525 年的農民起義過程中，施瓦本同盟的僱傭軍起到了決定性的鎮壓作用。同年 5 月，農民起義領袖之一、神學家托馬斯·閔采爾被捕和處決（人們經常拿他與馬丁·路德做對比，後者選擇），起義軍被逐漸撲滅。9 月，德意志農民戰爭宣告結束。
德意志農民戰爭顯然是失敗了，《十二條款》幾乎沒有被接受。
在遊戲的第三部分，時間來到 1543 年，我們也能看見塔興起義的結局：與肯普騰的起義相似，修道院的世俗統治結束，塔興歸於巴伐利亞公國領主，村民們依然不能自由使用林地，但被允許建立自己的鎮議會，擁有了部分的自治權——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
第三部分用於計時的轉場畫面，被替換為了機械化的時鐘，標誌著科學革命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改變
彩蛋
《隱跡漸現》對歷史的刻畫可謂細緻入微，無論是羅馬水渠、廢棄鹽井，還是異教習俗，都有據可考。例如第三部分的主角瑪格達萊妮在追尋塔興最初的歷史、或者第二部分安德里亞斯與老提爾的聊天裡提到的傳說：千年時間，塔興經歷了異教日耳曼人、羅馬人和基督教日耳曼人統治的變化，而這正是阿爾卑斯地區的日耳曼市鎮的共同的歷史。
包括一些彩蛋，如果不知道的話，可能就直接忽視了。例如第二章曾來拜訪克勞斯的猶太印刷商一家、也是第三章裡瑪格達萊妮長期通信的好友一家，好友埃絲特在信中提到自己居住的布拉格發生的驅逐猶太人事件，正是 1542 年由當時的波西米亞國王、後來的神羅皇帝哈布斯堡的斐迪南一世下令實施的。
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彩蛋。為了不涉及明顯劇透，我將隱去當事人的名字。在第二章安德里亞斯調查期間，發現一位修道院內部的蛀蟲，這位貪汙份子將自己的不義之財存在了“富格爾銀行”——遊戲的中文翻譯是“存到了富格爾家”。富格爾家族是繼美第奇家族之後的銀行巨賈，一度成為歐洲商業活動的主宰，也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崛起的堅實後盾。
再再包括瑪格達萊妮日常通信的所使用的帝國郵政系統（Kaiserliche Reichspost）——郵遞員出現了三次。設立於 1505 年的帝國郵政，通常被歷史學家認為是世界上第一個提供公共服務的現代郵政系統，引發了歐洲的通信革命。
“有沒有聞到暴風雨來臨的氣息？”
毋庸置疑，《隱跡漸現》是一部傑出的遊戲，但也註定是一部小眾的遊戲。它通過電子遊戲的方式嚴格地“還原”歷史，從而對歷史本身的真實性提出質疑。玩家在遊戲過程中，不斷地尋找證據，拼湊屬於自己的真相，但事實究竟是什麼？沒有人知道答案。客觀事實早就在人們的主觀記錄的塗塗改改（pentimento）中，失去了真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歷史與科學有一種相似之處，即人類只能通過各種方式無限接近所謂的“客觀真理”，但卻不能真正的到達。
History doesn't really exist. 歷史並不存在。
——喬許·索耶在某次採訪裡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