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夏。
寶雞城外,郊三十里,一處簡陋營地。
潘衝怒氣衝衝地把手中的賬本摔到地上,嚇的一旁的奴僕使勁發力,給腰彎的更低了,腦袋幾乎要垂到地面。
“媽的,這幫雜種!老子自己墊了三成的糧,說好要多反我三成,媽的到今天了連個米粒的影子都沒見著!”
他用力撕扯下自己頭上的官帽,蠻甩到一旁,落到窗上。紙糊的窗戶頓時多了一道狹長的破洞,帽子從它扎穿的狹長洞口中跌落在地,熱騰的悶氣頓時爭搶著倒灌了進來。
這房裡的溫度一上來,少爺的火氣更壓不住了。
“不行,老子得去問個明白!這他孃的這麼多人,再看不到反的糧,老子也得鬧了!你,帶上傢伙!”
那名瘦弱的下人猶豫了一會,悄悄把放地上的裝了匕首的盒子踢到一旁,從牆角拿了根不起眼的長木棍,收緊肩膀,顫顫巍巍地跟著出去了。
正在氣頭上的少爺並未注意到這個小插曲,只是又從院子裡招呼了幾人,就殺氣騰騰地,馬不停蹄地,朝著營地中央的大帳去了。
可惜,還沒走到營地內圍呢,就被兩名手持長矛的士兵橫著武器攔了下來。
見狀,潘衝又是破口大罵:
“你瞪大自己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就你倆這個狗雜種也敢攔老子的路?趕緊滾開,別逼老子發飆!”
這兩人,一位顯得年輕,沒什麼表情眉間有道疤痕。另一位顯得老成,面孔黝黑,總是閉著半邊的眼睛。
兩名士兵面面相覷。
年長的那位收起了武器,立在一側。又一邊拱手,一邊開口:
“抱歉抱歉,是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衝少來了,失敬失敬。哈哈!早聞衝少就是氣宇軒昂之輩,今日得見,果然一表人才,我等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呀。”
“少在這裡扯淡,趕緊滾開!沒聽到嗎?!”
被稱為衝少的男子一臉不耐煩地指著這兩位看門的士兵。
中年的士兵也不生氣,只是訕訕一笑:
“衝少如此有威名的人物,給小的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攔呀。哎!實在是上頭有令,當如今,大帳裡關押了闖將李自成那窮兇極惡的罪人,陳帥擔心有賊人與此罪人密謀,因此命我任何閒雜人等皆不可進入——實在是,嗨,軍命難違呀,還請衝少見諒,見諒。”
“你什麼意思?我是閒雜人等?!老子可是中原潘家的人!潘家你懂嗎!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你知道我爺爺是誰嗎!老子一個噴嚏拍死你這隻臭蟲!趕緊給老子讓開!”
“欸是是是。”
老成的士兵點頭哈腰著,
“衝少的大名,小的豈敢沒有聽說過,您教訓的是,是小的說錯話了。要不這樣,您先等我一會兒,我進去,和大人知會一聲,大人知道這事定為給衝少放行的——我們也是軍命在身呀,還望衝少體諒,衝少的面子陳帥豈會不給?”
“你他媽——!”
未等潘衝再度斥罵出口,那老兵就裝作沒聽見一般,一邊彎著腰點著頭一邊迅速的往帳子裡去了。
只留下那眉間有疤痕的冷眼士兵與眾人對視。
“你——”
潘衝正想要將火氣撒到這位看起有些年輕的士兵身上,就看到一點寒芒直勾勾的落到了自己的眼前。
是那兵手裡的尖槍,殺意滿溢。
衝少頓時啞了火,腳步一個踉蹌,退了幾步。而後抬頭,映入眼簾的便是士兵那面無表情的臉龐,他一肚子的火氣不知怎得突然又冷靜下來。
“你你你你你——”
少爺一邊後退,一邊反覆用食指點著那兵。
“你他媽——敢拿武器對著老子,老子記住你了!啞啞啞巴嗎?有種報上名來!”
士兵不為所動,依舊保持著武器的角度,一言不發。
連帶著潘衝後面的幾位家丁,雙方就這麼僵持著。
直到那中年士兵急匆匆的趕回來。
“你這小子,怎麼拿傢伙什指著衝少呢?!趕緊收起收起。”
他剛露面,先是不帶一絲意外地壓下了那冷麵青年手中的冷鋒,又轉過頭來,立刻現出一副極為愧疚的表情。
“哎呀,衝少,實在是不巧——大人正在審訊罪犯呢,現在真的是實在拿不出空閒呀。對不住衝少,真心對不住衝少。大人說,若是衝少願意等,他忙完就接待您。”
“審訊罪犯?!”
潘衝瞪大了雙眼。
“老子剛剛才看見有人送了飯菜進去,那可都是肉食!滿滿一車!你家大人要一邊吃肉一邊審訊?!”
“哎~呀——”
中年士兵一拍手掌,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早聞那闖將李自成力大如牛,體魁如熊,這飯量果真也是一等一的——欸,衝爺,您先別生氣,別誤會,小的是聽說那李自成酷愛肉食,無肉不歡呀!想必是大人神機妙算,想要利用佳餚和美酒撬開這逆賊的嘴吧!嘖嘖,不愧是大人,點子就是多。”
“用飯酒審訊——?!”
潘衝張大了嘴,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們把我當傻子耍?老子告訴你,趕緊喊那姓陳的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欸,潘少消消氣,小的也就是個傳話的,我也沒辦法呀,潘少消消氣——哦,對了,大人囑我問你,運糧的活計好不好乾?有沒有遇到什麼難處?需不需要他出面擺平呀?”
中年士兵一臉堆笑,但那笑容在潘衝的眼裡是越來越噁心。
“他還知道老子是運糧的,老子——你們這些狗雜種可還記得,這幾日裡送的糧,有足足三成都是我潘家出的!你們這些狗日的,說好糧食一旦週轉好就補上,這都幾日了,糧呢?糧呢!”
他的憤怒幾乎要把空氣都燒起來了。
可惜這火就是燒得再旺,也燒不出半粒香噴噴的米飯。
中年士兵依舊閉著半邊眼,露著一副沒有任何變化的看不透的神情。
“是是是,潘家出糧實屬義舉,能解決反賊上下近萬人的吃飯問題,實在是——功德無量啊!若不是潘少您心懷仁慈,這一路上怕不是還要餓死多少人,我替大人和闖將寫過潘少和潘家了!至於糧——您問小的,小的也實在是不知道呀。”
他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抱著雙拳晃動。
雖然這拳頭只是那種拜年的經典姿勢,輕輕巧巧的,卻好像一柄鐵錘狠狠地錘在了衝少脆弱的心底。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打的潘衝是罵也不是,走也不是。一陣氣火攻心之下,他突然感覺昏熱無比,天旋地轉,不知怎麼,就“哐當”一下,人倒在了地上。
“衝少!”
“少爺!”
跟在潘衝後面的下人立刻湧了上來,將還在地上掙扎著的男人扶了起來,然後互相使了個眼色,也不顧自家主子還想發洩怒火,就扛起這位不怕惹事的爺走了。
“欸,您慢走!別又摔著了!”
那中年士兵還不忘在遠處吆喝。
一路上,衝少嚎地比提早打鳴的臭公雞還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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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月色悄悄侵蝕著夜空。
烏黑的層雲之下,是一處坐落偏僻但裝點華貴的營帳。
潘衝打發掉幾個苦苦勸自己冷靜的家臣,孤身一人跑出帳子。
他冷靜不下來,讓他怎麼冷靜?
自己原本為中原門閥潘家的後人,潘家啊!潘家!何止是書香門第,簡直是皇商國戚!方圓百里之內有什麼事情是說不上話,使不上勁的!
這位闊少流著淚,回憶著兩三年前的糜爛生活。
若不是被那闖軍嚇破了膽,潘家又何必要拖著全家上下數千口人南下避難。
若只是避難也就算了,家裡那幫老不死的還藉口,說是要借糧給官家。還說,此舉不僅能證明自己身為名家的氣度,也能狠狠鎮壓中原的逆反之亂,更是可以順手在戰爭過後收拾殘局,以及——鍛鍊鍛鍊他這個晚輩嘛!
呸,什麼狗屁中原名家!一幫牆頭草!見風使舵的狗東西!什麼借糧,這狗日的陳奇瑜明擺著是不想還了!這不就是搶嗎?這就是搶糧!
搶也就算了,還不給他半分面子,竟是連面都懶得見...
要是幾年前,這狗東西不得...算了,估計還是我舔鞋。
回想起白天的經歷,小少爺又開始生氣,又是氣的發抖。
不知是因那名膽敢對自己露出殺意的士兵,還是察覺了那姓陳的出爾反爾,亦或者由於自己背後家族的不爭氣,或是終究看不起了自己。
總之,他想狠狠發洩一下。
然後,他看到一個點了些微亮火的方向。
潘家的帳子在大營的西南角,靠著一處險峻的崖壁。上面攀附了不少綠植,於是夜晚常有細瑣的鳥鳴聲傳下。
而能夠欣賞這些聲音的,除了潘沖和他的家丁們,還有幾位軍士,以及被這些軍士看守著的幾名闖軍要犯。
為了防止這些要犯之間串通,陳奇瑜將他們分開關押。至於要犯中的要犯,闖將李自成,則是單獨被關押在大營中央。
陳大人相信,這些農民軍一旦群龍無首,就很難再成氣候。
更何況,他們還是蠻配合的嘛,哈哈哈哈。
說回來,總之,潘衝想要狠狠發洩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在一年前,還可以坐在雍容華貴的庭院裡,吹著小池子遠處飄來的清風,隨手捻一顆侍女奉上的珍果,然後餵給自己懷裡嬌羞可人的少女,再順帶一點點頗具風情的小動作...
可如今,如今呢!
只能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忍受著又悶又熱的山風,每天跑幾十里路給押送農民軍的每一支隊伍去送糧,又累又曬又無聊,還得忍受那幫運送士兵的質問與陳奇瑜的刁難...若是隻有這些也就罷了,家裡那幫狗東西,還不讓自己帶幾個女人發洩發洩!
他想起了在家中長輩聽聞闖軍即將圍城時,那股彷彿天要塌了,以及後面收拾家當準備跑路時,這些平時看來不驕不躁的人像互相搶奪地盤瘋狂爭吵甚至打起來的場景。
可惡,有種單挑...
衝少咬了咬牙!腦子裡突然一道光閃過。
對啊!
若不是這幫反賊來犯,我堂堂潘家怎麼會南下暫避?若不是潘家南下,他們怎麼會差遣我來幹這種苦力活?若不是我來幹這種苦力活,我又怎麼會被陳奇瑜刁難,甚至他手底下的雜兵都瞧不起我?
潘衝越想越順暢,越想越合理!
對啊,都是闖賊那幫狗孃養的害的!
巧了不是,我這帳子旁邊,就關著一夥闖軍要犯!
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這位少爺瞬間明瞭自己的怒火應該朝著這些被關押在囚車裡的惡徒發洩。
絕對不是因為其他人惹不起。
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
囚車很近,從潘家的帳子出發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達。
繞過懸崖底下一條滿是泥濘的小路,潘衝看到了有幾名士兵正靠在地上睡覺,手中武器也是七零八落地散在各處。
而士兵地身後,就是一輛略微有些破舊地囚車,輪子上打了好幾個鐵皮補丁,車身佈滿了裂紋。
車的裡頭,坐著五尊大漢。這些大漢均是背靠著囚車的縱柱,手被紮實的繩子牢牢捆住,此時也是坐在車裡,沒有動靜,似是睡著了。
自己都睡不著,這幫混賬豈能安憩?!
“給老子起來!”
想著,潘衝一腳踹向了腳邊正在偷懶的明軍士兵的屁股,後者乍然驚醒,手忙腳亂地拾起了身邊的武器,來不及整理好衣服,本能地趕忙立定站好。其他士兵也均數醒來,互相對視了兩眼過後,也是拖拖拉拉地站起。
這些人看清面前人的臉龐並非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位後,還是悄悄鬆了口氣。
嘛,衝少的面子還是得給的。
因此,雖然有些拖沓,但幾位軍士還是老老實實站成了一排,任憑潘衝發遣。
衝少於是便怒斥道:
“關押朝廷要犯,你們也敢懈怠?!都是幹什麼吃的!”
罵完,他一揮手,
“本少今日就要審訊這些罪犯,還不快快放行!”
士兵面面相覷,其中一位猶豫了一會後,對著潘衝說道:
“這...衝少,可有上頭的文書?我們也是...”
“少在那廢話!老子就要進,你敢攔我!要不是老子把你們這幫不幹活的踹醒,早就有那些反軍的賊人進去解救這些惡徒了!”
“是是是...”
聽潘衝這麼說,自知理虧的軍士也沒有多話,乖乖彎下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哼,跟上!”
意氣風發的闊少於是揹著手,大步往那囚車走去。
這邊的動靜早就驚醒了在車內休憩的惡人們。
他們回過頭來,數雙發著寒光的眸子看向這位徐徐走來的潘家少爺。
隱藏在山崖的陰影之下的車內最深處,一位戴著斗笠,下巴處劃一道狹長疤痕,眼神如鷲鷹般銳利的刀客,緩緩抬起了頭顱。
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