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廣大,Wing
狂歡節是一個在文藝作品中經久不衰的話題。
創作者們經常會以此作為題材,讓狂歡節成為一種催化劑,激發作品中最高潮的部分。譬如著名的《刺客教條2》裡,馬可·巴爾巴里戈總督便是在狂歡節的氣氛到達頂點時,被玩家所扮演的埃齊奧·奧迪託雷·達·佛羅倫薩刺殺;《碟中諜7》情節的高潮也是集中在現實裡的威尼斯狂歡節期間,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次《明日方舟》5.5週年SideStory「揭幕者們」更是以狂歡節為舞臺,奉上了一部荒誕但暢快的劇目。
故事發生在敘拉古,在遊戲的背景設定中,敘拉古是一個被各大家族統治的地區,接上期故事,新建立的“新沃爾西尼”則是新秩序的代表,這裡不允許家族用血腥暴力的舊秩序染指,這裡受法律管轄,有公正的法律——至少它走在這條道路上。為慶祝這座城市落成一週年,市政廳組織了一次“狂歡節”。慶典、花車、面具,沒錯,這些元素會讓人聯想到意大利威尼斯狂歡節。
那麼,為什麼是威尼斯狂歡節?它的狂歡由何而來,又為後世的人們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為什麼是狂歡節?假面下的真實,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歡迎到來,朋友們,歡迎你們參加本季度最盛大的社交活動!無論和平還是戰爭,無論繁榮還是蕭條,威尼斯永遠都將有狂歡節!” ——1486年,馬可·巴爾巴里戈總督於狂歡節上他的私人派對中演講
威尼斯狂歡節,可能是全世界歷史最為悠久的慶典——這不僅由於它來自於威尼斯共和國時代的傳統,更是由於它已經超越了歷史上它曾經被賦予的意義。
狂歡節開始的那一刻,整個威尼斯便成為了色彩、面具與奇裝異服的舞臺。漫步在水城的街道之上,周圍都是迷人的面具與迴響了1700多年的歷史之聲。
在狂歡期間,許多傳統的面具都代表著一種意圖或者細節——它不僅僅是裝飾品,更是自由與超越界限的象徵。比如Bauta,它意指佩戴者需要保持完全匿名;或者Moretta,一種女性美麗與魅力的配飾,傳遞的意圖是“我很神秘”。這些藝術作品由紙漿製成,飾有閃亮的細節,是代代相傳的古老藝術的成果。
以《明日方舟》為例,本次發生在狂歡節的故事,面具自然是其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甚至可以說貫穿整個故事。
視覺層面,角色立繪大多有面具元素,無論是已然戴在臉上,又或是握在手中隨時準備“變裝”;在敘事方面,這次故事的最高潮,以及人物弧光最閃耀的節點,正是拉普蘭德將面具摘下遞給德克薩斯——一位與她命運密不可分,互相糾纏的角色——並將兩人的關係推到下一階段。
與此同時,臺詞文本、隱喻暗喻裡,“面具”這個名詞的使用貫穿始終。拉普蘭德與“狼之主”扎羅用它探討敘拉古的文明與暴力這長久以來的議題,為女兒復仇的殺手用它諷刺陰險小人可笑的卑鄙行徑,路人NPC談笑間表達面具如何幫其忘乎所以、縱享狂歡,乃至本次故事中深沉的角色轉變,似乎也離不開聊聊“藏在面具”之後這個象徵性的說法——這一點下文中我們也想聊聊。
但為什麼狂歡節面具能承載這些議題?為什麼無數的遊戲、電影、小說中,狂歡節面具總是作為暴力血腥行動的掩護?為什麼“摘下面具”的動作永遠用來表現一個角色展現真我、釋放內心?
威尼斯狂歡節面具的誕生,又僅僅是因為“歡樂”這個理由嗎?
狂歡節面具最能代表威尼斯威尼斯人的精神,他們用它計劃派對,犯罪和樂趣。有許多場合,人們盛裝打扮。事實上,面具已經融入到了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不只是狂歡節,面具在一年當中就有數個月份可以派上用場。
如果我們沿著歷史的脈絡去挖掘,便會發現它的起源於現實社會的階級碰撞。在13世紀末,封閉的貴族階層確立了對威尼斯共和國的統治,並逐漸形成金字塔形的等級社會結構。僅不足總人口數量5%的貴族(Nobili)們統治著市民(Cittadini)與工匠/平民(Popolani)階層,這種嚴苛的制度不僅通過法律的形式明文確定,更在日常的生活之中通過職業、服飾、行為舉止等方面進行嚴格的區分。
威尼斯社會階層之間的流動性不大,貴族階層更是通過將家族合法子女在出生後登記在“黃金名冊”(Libro d'oro)上的做法,來保證了貴族階層的純粹度和排他性。
但威尼斯太小,如此巨大的社會壓力,對於其中任何一個階層的人,都是不可承受之重。於是,面具登場了:面具(maschera)一詞來源於倫巴第的“maska”,意思是死者,或者一個死者的靈魂。為了放縱天性、暫時脫離現實,假面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生活場景之中,並且大家默契地保持著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從不故意識破假面者身份。
最終,威尼斯狂歡節誕生了。十八世紀的威尼斯,享受著世界上最負盛名的嘉年華美譽。所有的社會階級都會參與其中,這是個集體的魔法,而面具是這一切把戲的表徵。它是“顛倒了的世界”(Il mondo alla rovescia)這一主題,在高壓的社會環境下,只有狂歡節給威尼斯的廣大民眾,包括貴族階層,提供了一個“全體自由”,或者說“全體瘋狂”的機會。
在這樣一個“世界顛倒”的狂歡期間,平日的社會秩序被公然打破,人們說出平日不敢說的話,且不受懲罰。
早在幾百年前,敘拉古還只是萊塔尼亞的一塊蠻荒之地時,狂歡節便已經存在。敘拉古的魯珀們發現自己哪怕擁有了城市,擁有了名為“家族”的秩序,卻依然躁動和不安。 所以,在一年中的那麼幾天,家族成員們會在城市裡橫行,集中解決各自的糾紛,尋仇報怨、爭搶地盤,或者只是單純地宣洩暴力。 他們盡情殺戮一一他們戴上了面具,所有的行為就可以不被追究。 西西里夫人上臺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廢除狂歡節。 但是現在,新沃爾西尼說服西西里夫人復活了它。他們期待一個不再野蠻而殘忍的傳統節日,能賦予一座空白的城市以意義,賦予追求新生活的人們以認同感。 這何嘗不是一種大膽的“狂歡”,多麼偉大的創想! ——《明日方舟》SideStory「揭幕者們」所描述的敘拉古狂歡節
敘拉古狂歡節的過往,同樣是在面具的掩護下盡情釋放瘋狂,甚至暴力。
但與現實中的威尼斯狂歡節不同的是,曾經敘拉古的狂歡節並不是一個“集體的魔法”,並沒能讓所有的社會階級都會參與其中,它過去被敘拉古的“統治階級”——家族,所獨享。他們趁此節慶,一方面享受放縱天性宣洩暴力的暢快,另一方面,又盡情使用或多或少被平日秩序壓制的暴力,將自己的“生意”做大做強,進一步固化了敘拉古的階級結構。普通市民不但無法像威尼斯的民眾一樣能釋放社會壓力,更是需要夾緊尾巴以免惹禍上身。
而現在由“新沃爾西尼”改變定義,迎來重生的狂歡節,就更接近現實中的模樣,一場全民的慶典,“人人都熱情洋溢,人人都滿懷愛意”,當然,“人人都戴著狂歡的面具”。
擺在一起看,也就明確了為何故事裡,身為代理市長的萊昂圖索(也就是羅德島幹員伺夜)堅持用一場狂歡節來慶祝這座城市的生日,正常化後的狂歡節正呼應著這座城市嚮往的未來——洗去家族的氣息,建立現代化的生活,建立切實的秩序。狂歡節屬於全體市民,在這座城市中人人平等。
可想而知,這種嘗試將吸引來多少蠢蠢欲動的狼。
“狂歡節期間,任何地方都是無法無天,世界已經顛倒”
「揭幕者們」中,有兩位很關鍵的角色。
一是卑鄙之徒安東尼奧——他一直戴著偽裝的“面具”,企圖借狂歡節之機,攫取更大的權力。
他自卑於自己異鄉異族的身份,自認為低人一等,哪怕已得到賞識,卻依然狂暴地追權逐利。為疑心、為猜忌,為解決未來可能從自己手中奪權的“對手”,即使是親人般的關係,也不惜朝對方女兒下手,讓年僅九歲的鈴蘭感染礦石病。身居高位之後,隨著自卑愈演愈烈,他費盡心思點綴自己的“面具”——讓自己更像魯珀(狼)的耳型和尾型,更威嚴的動作習慣,以及模仿“頭狼”的行事風格,妄圖消除他幻想存在的等級差異。
這樣平日就戴著面具度日的人,當然會全身心地“享受”狂歡節。他計劃通過暴力奪下這座城市,真真正正地將“無法無天的權力”握在自己的手中。但他的計劃也如同他所偽裝的面具一般,滑稽可笑脆弱不堪,很好的詮釋了什麼叫“因果報應”,最後被父親派來的、自己的舊部一槍斃命。
二是普通人形象的伊雷妮——她一開始善良、天真、正直、對未來充滿嚮往,最後卻可能學會了戴上“面具”。
小時候孤苦伶仃的她被一位超市老闆收養,但這間小超市卻因家族的鬥爭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生活被家族摧毀,痛恨家族的二人,輾轉來到了新沃爾西尼,這座“沒有家族的新城市”。
在新城執政者們的幫助下,他們在這裡開啟了作為卡車司機的新生活。但紛爭卻並未遠離,家族早已盯上了他們所在的“卡車工會”——一個由貨運工人和卡車司機組成的聯合互助會。家族的滲透無處不在,卡車工會早已被捲進家族利益爭奪的漩渦中心。這一切打破了伊雷妮、甚至“卡車工會”對這座城市的承諾。無論是為了保全家人向家族妥協,還是向法官等人坦白如今的工會已被滲透,都會摧毀伊雷妮作為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一步步被事情推著走,意識到只能靠自己的伊雷妮,在狂歡節之夜迎來了“考驗”。是握緊手中的武器,帶領工人們走上暴力的老路,就此跨越普通人與家族之間的“階級鴻溝”,還是走上另一條道路,故事在劍拔弩張中迎來了高潮。畢竟,所有建設新秩序的努力,都可能在一聲槍響中付諸東流。
所幸,伊雷妮沒有選擇使用暴力,事件得以和平解決。但她選擇停手是因為本性善良,還是隻因學會了“隱藏權力”另有圖謀,故事並未揭曉,並用旁觀這一切的角色臺詞設下了懸念,一切皆由玩家解讀。
對這兩位角色的解讀,或許不能脫離“狂歡節”這個主題。
威尼斯狂歡節為何能夠始終令人愉悅,又不必擔心額外的危機呢?在歷史上,凡是經歷過狂歡節的外國人,都會對此進行深深的思考。17世紀末,來自英國的一種觀點是:“只有如此,才能給整整壓抑了一年,隨時會被重負與憂鬱窒息的人們提供一個出氣孔。”而這種“安全閥”理論也被後世的學者們所肯定:狂歡活動中的那些荒唐、矛盾以及非法的行為,為被等級制度所約束的個人提供了一個情感釋放和宣洩的途徑。
文化人類學家維克多·特內(Victor Turner)在現代則進一步指出:狂歡節那些與平日不同的行為活動,更是從一個反面印證了等級社會的可預測性和永恆;而社會下層民眾對上層社會行為戲謔式的模仿,則更加證明了等級社會關係的穩定性與合理性。面具既為參與狂歡節的各色人等提供了暫時的合法性,又能夠使人跳脫既有的框架,在狄俄尼索斯式的沉醉中釋放自我。
然而,面具並沒有削減社會差異,反而進一步固化了等級區別,它只是讓大眾在僵固不化的等級制度下尚存一絲跨越等級交流和溝通的空間。因此,面具的產生順應了威尼斯嚴酷的階級制度,同時也是威尼斯人自願選擇的結果。
“面具的誕生並不能縮短或消除威尼斯社會的等級差異,而更像是社會的潤滑劑”。威尼斯狂歡節對常態社會秩序的顛覆和破壞,不僅為所有參與者提供了一種“平等、自由”的環境,更使得他們獲得了某種無法無天的“權力”。
正如16世紀流行的劇目中演唱的那樣:“狂歡節使我變得強大。”
“Fine”
結合狂歡節的現實文化符號背景,或許能更深層地解讀這個故事。「揭幕者們」延續了敘拉古一期故事電影敘事的手法:多條故事線平行推進,由各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巧合推動,最後合流匯入狂歡節之夜。戲劇的效果經由拉普蘭德“調味”多了幾分歡脫,從遊玩感受來看,不失為一次好的嘗試——故事脈絡清晰、人物動機明確,故事編排的笑點與荒誕感巧妙共存。
在《明日方舟官方美術設定集 VOL.1》的副刊《泰拉雜談記錄》中,有一句讓我們印象深刻的話:
“我們不發明創造新世界,我們要將現實中美好的部分帶到泰拉世界中來。”
這句話原本是對於遊戲美術相關問題的一個回答,但回頭看《明日方舟》這五年半以來的內容呈現,似乎這個理念並未止步於美術,我們能感受到不論是現實文化元素的遊戲運用,還是敘事手法的選擇,都或多或少秉承著這個思路。
這或許就是我們一直喜愛這個遊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