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今年夏諾維亞的雨季,來得特別的早。
卡繆穿著夏諾維亞的黑色軍裝,筆直矗立在靜陌花園的一角,綿綿密雨打溼了他的金色短髮。經歷了四年的遊歷生活,久違的軍裝穿在身上,已然顯得非常緊繃。雖然宮廷裡的老管家瑪姬夫人強烈要求為他重新定做一件制服,但還是被他回絕了,畢竟下次穿上它不曉得又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回到闊別四年的國家,沒想到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場景。那個曾經傳授他騎術,常常帶他狩獵的哥哥;那個曾經與他把酒言歡,一起在御花園中席地而眠的哥哥;那個曾和他暢談入夜,一起討論如何帶給夏諾維亞和平與繁榮的哥哥,就靜靜地躺在眼前的靈柩中,雖然只有一副木板的阻隔,卡繆卻不得不意識到,它確切延伸成了最遙遠的距離——今生已無法再逾越。
並未出人意料,黑色的大鳥如期而至,落在溼滑的靈柩上。渡魂鳥,人類靈魂的擺渡人,絲毫沒有因為靈柩中希羅尼的皇室血統而給予任何優遇,它滑稽地踩著踉蹌的步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出席一場嚴肅的皇室葬禮。
身旁圍站著參加葬禮的人,父皇、母親、兩位哥哥、姊妹們、安東尼將軍以及幾位侍女。父皇不希望此事過於聲張,因此便只要求幾位皇室成員出席葬禮。安東尼是希羅尼生前的至交,便也應許前來。算上正被囚禁於皇宮地牢中的墨休斯,這也許是幾年來一家人唯一一次齊聚在帝都,可嘆的是命運作弄,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團聚。
眾人沉默著,隱約能聽到母親和姊妹們的啜泣聲,雖然希羅尼並非母親所出,但母親和姊妹們並未因此對他另眼相看,幾個兄弟之間也向來十分和睦。殊不知隨著幾位皇子的成年,彼此之間卻萌生出了權力道標下的陰謀與猜忌。卡繆不知墨休斯為何如此執著於父親的皇位,甚至連手足之情都不顧,不惜謀害自己的兩位兄長。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對於那把椅子、那個名號的渴求,竟然會如海嘯般將親情淹沒殆盡——哪怕墨休斯還執有一絲顧念,也不至於犯下如此罪行。
“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一個男人的聲音,打破了卡繆的沉思,也把他拉回現實。他才意識到,原來方才只是一個夢,一個希羅尼死後他總能重複夢見的場景。
卡繆睜開眼睛,想起自己此時正在艮門山上一個不知名的洞穴裡。他靠坐在山洞的石壁上,身上早已不是黑色軍裝,取而代之的是夾衫和長褲。向前望去,是一團躍動的火苗,為了點燃這簇篝火可費了他不少力氣。身邊不停抱怨著的人,正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墨休斯——那個弒兄的夏諾維亞第三皇子。和卡繆比起來,墨休斯顯得蒼老得多,他留著凌亂的鬍鬚,一頭枯黃的頭髮束在身後。幾天前逃跑時甩掉了一隻布鞋,現在只好一隻腳光溜溜地踩在地上,他雙手合攏,被一條粗麻繩牢牢綁在身前。
“倘若是落到南方狗的手裡,說不定父皇還能想辦法營救我們。最多送他們幾車珠寶、幾座城市也就把我們換回來了。可是現在呢?可是現在呢!誰會知道我們被困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父皇連我們在哪裡都不知道,就算想用那些珠寶城池作交換,又該去找誰換?”兩個人陷入洞穴中已經三天了,墨休斯每晚總是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抱怨卡繆始終不肯把他放走,報怨卡繆把他帶到東方的亞留申大陸,報怨卡繆害他被困在這個洞穴中。
“別忘了你已經不是夏諾維亞的皇子了!”卡繆已經對墨休斯翻來覆去的牢騷搞得不耐煩了,“現在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你和希羅尼一起’病死’了,正是父皇下令撰寫的訃告。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傷透了他的心,縱使他有萬貫財富千座城池,也不會再為你付出一分錢。在外人看來,你已經死了。原本我念在多年手足之情,打算放你一條生路,帶你去個沒有人認得出你的地方,讓你苟活下去。看來是天上的神明留不得你,要你客死在這個荒山巨穴裡。”
聽了卡繆的話,墨休斯惱羞成怒,氣得跳了起來,“你、你、你……你不要得意!你現在還不是一樣出不去!就算神明真的要我死在這裡,你也是我的陪葬!”
卡繆根本聽不進墨休斯的嘲諷,不屑地哼道:“省點力氣吧,與其對我大呼小叫,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對付外面那傢伙,否則做不成餓死鬼,反而先成那傢伙的腹中餐了。”
四天前……
乘著夏諾維亞最快的民用客船風行者號渡過分隔兩塊大陸的“晴空之海”,進入尼威克王國,再經過十多天的陸路,卡繆押送著墨休斯,終於到達了亞留申大陸最東邊的柏伽索斯山脈。對於地處歐羅巴大陸的夏諾維亞帝國而言,這裡可以算是距離那裡最遠的地方了。
一路上墨休斯從未安分過,幾乎從離開帝都的第一秒開始,他就在盤算著如何逃走。他藉口進教堂懺悔,企圖從後門悄聲離開;也試圖在客船離岸後跳船游回岸邊;還曾謊稱自己是被卡繆販賣的奴隸而向旁人求助。不過所有伎倆都被卡繆一一拆解,最後不得不捆住他的雙手以警告他“老實點”。
按卡繆所說,此次行程的終點,便是柏伽索斯山上“隱子七部”之一的石隱村。七部共為鐵、木、泉、炎、石、月、天七個山中部落,部落中的村民世代隱居於柏伽索斯山之中,鮮與外界來往。其中石隱村位處柏伽索斯山脈中段,坐落於山脈東側,是七個部落中相對隱蔽的一支。兩年前卡繆為了造訪“世界的盡頭”,曾遊歷至此,在石隱村中受到了族長和村民們的熱情款待。若將墨休斯安置在這裡,一則或是希望他在淳樸民風的影響下能改過自新。再則想來附近山勢險峻,憑他自己的力量,斷然也無法從村中逃離。
上個造訪的城市是尼威克的學士之城漢密爾頓,在那裡經過近一週的整備,城中的汽車在今天早上將兩人送到了公路所致的極限——柏伽索斯山西側的半山腰,如果一切順利,兩人向東翻過“艮門”山口,三天後就可以到達石隱村了。艮門山是隱子七部所謂八大神山中的一座,而八大神山則是柏伽索斯山脈上的八座最主要的山峰,七部族根據祖先八卦玄學為其命名,八座山峰綿亙於亞留申大陸最東側,最終構成如今的柏伽索斯山脈,七部族稱其為“八門連嶽”。
踏下汽車,腳下寬闊的馬路變成了蜿蜒的青石小路,身邊的樹木也從山楊齊刷刷換成了松柏。可惜這段路程並沒有卡繆想象中好走,墨休斯總是以各種理由拖慢兩人的腳步,他似乎還在伺機尋找逃脫的機會。
龍穴第一日。
在墨休斯的阻礙下,兄弟二人終究還是沒有趕在第二天夜晚到來之前翻過艮門山口。考慮到山口海拔太高,不適於露營休息,卡繆只好在距離山口前2公里的地方安營。
晚上墨休斯一改常態安靜了許多,只喊了幾聲累,便早早睡下了,這讓卡繆不免心中起疑,心想這傢伙估計又在盤算新的逃跑計劃。
當夜,卡繆坐靠在樹上,假裝闔眼睡去,側耳聽取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沒過多久,似乎是察覺到卡繆已入睡,墨休斯假裝說起了夢話,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要殺掉卡繆逃跑云云。卡繆坐在一旁,閉目垂頭,一動不動。漸漸地,耳邊傳來墨休斯起身和繩子墜地的聲音,卡繆心裡一驚——這傢伙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竟然把手上的繩子割斷了!卡繆突然睜開眼睛,喝住墨休斯,墨休斯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計劃早就引起了弟弟的懷疑。
墨休斯顧不上多想,轉身在黑夜中狂奔起來,這個落魄皇子也不知自己究竟該逃往何方,總之不能被弟弟抓住就是了。
墨休斯平日養尊處優慣了,沒多久就逐漸感覺體力不支,不知面朝著什麼方向,墨休斯只感覺後背一擊重拍,就被卡繆撲到在地。
墨休斯一面咒罵著,一面被卡繆從地上拽起來。卡繆毫不客氣地又將哥哥雙手綁到一起,以防他又趁自己不注意割斷束手的麻繩,索性將麻繩另一端纏到自己腰上,讓他寸步難離。
卡繆發現為了這出欲擒故縱的把戲,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四下一片漆黑,倆人跑得太遠,已經看不見紮營處的篝火了。
皓月當空,繁星漫天,斜前方擋住星空的巨大陰影應該就是艮門山口——這樣的話,似乎應該往反方向走。牽著墨休斯向下山的方向走了數十步,依然沒有發現附近有火光,卡繆有點擔心,難道剛才的陰影不是艮門山,而是一棵巨大的松樹?卡繆不知所措,向左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改向右又走幾步,再退回來,索性又退回最初撲倒墨休斯的地方。
回到原點,起碼選對一個方向一直走,應該就能看到火光了——如果選錯了方向,退回來重選就好了。
墨休斯似乎看出弟弟的尷尬境地,發出了嘲諷的笑聲。卡繆心中煩亂,一邊呵斥哥哥閉嘴,一邊加快了腳步。忽然卡繆覺得腳下一步踩空,心中暗叫一聲“糟糕!”,就一頭折進腳下的天坑裡,只聽身後墨休斯一陣慘叫,也被一併拉了下來。
兩人只覺得頭頂朝下,向下墜去,卡繆心中不禁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假睡坐等看清墨休斯的小伎倆,直接把他五花大綁的話也不會招來這麼多麻煩了。
下墜不久卡繆只覺得頭頂一陣沁涼,接著全身都被冰冷的水流包圍,心中慶幸這天坑下竟然有一個湖。在湖水中調整身體平衡,忽然覺得有人抓了自己手臂一下,才想起來墨休斯也跟著掉下來了,隨即浮出水面,拉著墨休斯向岸邊游去。
兩人紛紛游到岸邊,爬上岸,卡繆癱坐在地上,墨休斯似乎嗆到水,在一旁咳嗽不止。
卡繆坐定,極力想要看清洞中的景象。頭頂洞口約有兩米長一米寬,月光透過洞口直射在湖面上,水面隱約泛起昏暗的粼光。環顧四周,幽暗之下一切都難以看清,只能抓到身邊一叢枯草。山中密穴常有野獸逗留,卡繆不敢妄動,唯恐驚動穴中野獸。向湖面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懸著三個亮點,透著黃色的光,但距離甚遠,很難看清。卡繆弓起身子,探頭望去,三個亮點圍城一個正立的三角形,懸定在水面上空好像鑲在巖壁上的寶石。
卡繆示意墨休斯把身上的溼衣服脫掉,正想拔出腳邊枯草點火烘烤衣物,才想起打火石還在紮營地的揹包裡,而隨身帶的火柴也已被湖水浸溼了。無法生火,兩人只好將衣物脫下,抱著乾草背靠背地坐著。卡繆不敢入睡,墨休斯似乎也有所警惕,緊張地張望四周,但沒過多久,卡繆就聽到了背後傳來了微弱的鼾聲。
龍穴第二日。
直到清晨的陽光從穴頂射入,卡繆才略微鬆了口氣。隨著進入洞中的陽光越來越多,周圍的景象也慢慢變得明朗起來。從陽光的傾斜方向來判斷,這應該是個東西間距較大,南北間距較小的橢圓形洞穴。洞穴裡面十分寬闊,目測長約七八十米,寬度大概有長度的一半,洞中零散立著幾根巨大的石柱支撐穴頂。
卡繆坐在洞穴東邊,另一邊是一池湖水,水面寬廣,三面貼著巖壁,幾乎佔據了半個洞穴的面積,憑前日墜入水中的感覺,湖水中心處深度應該超過自己五六個身長。
仰望水面上方穴頂的洞口,高度似乎也有二十米以上了,單憑他們兄弟兩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洞內地面多為裸露的土地和枯草,靠近巖壁的地方稀疏地圍繞著一圈灌木。身旁的石壁上有一個狹長的裂縫,寬度恰能容下一個成年人通過,似乎若想尋找出路,只能探索這個裂縫了。
卡繆解開腰間的繩子,丟下還在熟睡的墨休斯,走到巖縫邊向內窺視,巖縫裡面更加陰暗,他決定還是先不要貿然進入。
卡繆撿起腳下的石子,投進巖縫中,只聽裡面傳來石子打到牆壁又彈回的聲音,換個方向繼續投入石子,依然是類似的聲音——看來裡面很可能只是個閉塞的石室。
卡繆大失所望,回到墨休斯身邊,墨休斯似是沒睡太沉,聽到周圍的響動,也醒了過來。卡繆告訴哥哥兩人被困在洞穴中的處境,墨休斯依舊不忘咒罵一番,卡繆懶得理會他,任他口中噴吐著汙言穢語。
隨著太陽繼續升高,投在洞中的陽光也從地面移到岸邊的巨石上,卡繆拾起兩人潮溼的衣物走到岸邊,將衣物和火柴鋪在石頭上面。此時想起前一天晚上曾看到湖水上方懸空的寶石,才起身向對岸望去。
隔水相望,巖壁上竟然突出一具巨大的龍形石雕,石雕顏色和石壁渾然一體,在這昏暗的環境下,不仔細端詳很難看清。石雕兩腳開立,雙翼橫張,引頸昂首,約有三人高。
這石龍覆蓋一身鱗甲,翼膜上隱約可以看到血管,臉上的鱗片和橫棘依稀可見,雕刻手法之細膩,可謂巧奪天工。
再看如車輪般巨大的龍首上,額頭正中鑲嵌著一塊圓形寶石,並上石龍的雙目,應是前夜所見的三個光點,只是在上午洞中明亮後,寶石的輝光暗淡了許多。
不知什麼人會在此處雕刻石像,這三目龍的樣貌似乎曾在哪裡見過,卡繆不免思忖一番,但一想到眼下逃出這裡才是首要問題,便不再多想。
柏伽索斯山脈被稱為“世界的圍牆”,平日很少有人妄自攀登,但卡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朝洞口大聲呼救,可是喊了很久也沒有回應。
回望洞穴另外一邊,墨休斯正裸著上身,跪在地上,雙手在地上摩挲著,似乎想用地上的礫石將束手的繩子磨斷。他抬頭髮現卡繆正在望著他,又急忙起身端坐起來。
卡繆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走到山洞邊緣,從灌木叢中翻出一根像樣的長樹枝,掏出藏在皮靴中的匕首,削琢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墨休斯有點窘,他擔心弟弟又想出什麼新道具來懲治他。
“做魚叉。”卡繆把木枝一頭慢慢削成尖形,在眼前轉動著,“湖水裡似乎有魚,你也不想這麼快就被餓死吧。”
“原來如此……”墨休斯鬆了一口氣,“既然這樣,不如幫我把繩子解開吧,我也能幫你捉魚。”
卡繆哼了一聲,“想得美。沒等我捉到魚,魚群也都被你嚇跑了。”
卡繆曾在夏諾維亞西部的狐猴島居住過一段時間,正是那裡的漁夫教會他捕魚的本領。當時原本只是出於好玩的目的去捕魚,沒想到現在卻派上了用處。卡繆赤腳踩進湖水,冰涼的湖水蓋過腳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彎下腰,盯著水中,果然有幾條白魚穿梭遊過,他找到最近的一個目標,“魚叉”一揮,便將自己的午餐輕鬆捕獲。
正當得意之時,卡繆似聽到對岸傳來岩石碎裂的聲音,只見那龍形石雕身上開始龜裂,裂縫的殘渣接連落下,擊打在水面上。
果然不是一般的雕刻,卡繆退後了幾步。
隨著石雕身上的裂縫越來越大,龍首的表情似乎變得猙獰起來,龍身也開始震顫,好像在極力地掙扎著。
卡繆禁不住多想,轉身便跑,一邊衝著哥哥大喊:“墨休斯!躲到身後的石縫裡去!”
墨休斯聽到洞窟另一邊的聲響,本就尋思有什麼事發生,現在又聽到卡繆的喊聲,嚇得扭頭就鑽進了石縫之中。
卡繆狂奔著,雖然距離石縫只有幾十米的距離,但是卻讓人覺得異常的遙遠。
他不敢回頭望,只聽到身後一陣咆哮,伴隨著岩石的炸裂聲向他襲來。跑到石縫,卡繆才登進一隻腳,便被墨休斯用肩膀頂了出來。
石縫中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你、你還是死在這裡吧……只有這樣我才能自由……”
卡繆沒想到在這關鍵時刻,竟然反倒要死在墨休斯手裡,“你想像害死希羅尼一樣害死我嗎?”
石縫裡面沉默著。
卡繆轉過身,看到洞窟另一邊,原本矗立在那裡的龍形雕像已經不見了,抬眼望去,一隻青黑色的龍正懸在半空中,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它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卡繆,彷彿下一秒就要將他撕碎。卡繆感到由衷地恐懼,雖然遊歷過兩塊大陸,經歷過不少險阻,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與死亡如此之近。
卡繆緊握住手中的魚叉,心中告訴自己要冷靜。
眼看黑龍就要俯衝而下,卡繆擎起魚叉,向前用力一揮,將原本插在魚叉上的白魚甩了出去。黑龍看見飛到身旁的大魚,順勢轉身一口吞下。
卡繆穩住呼吸,平靜地對石縫中說:“墨休斯,你聽著。你以為你自己一個人對付得了外面這個怪物嗎?如果我死了,你就一輩子別想出去了。”
再看黑龍,似乎已經享用完剛剛不勞而獲的美餐,目光又鎖定在卡繆身上,口中吹著陣陣寒氣。卡繆與黑龍四目相對,忽然感到墨休斯的雙手鉗住了自己的胳膊,把他拉了進去。
卡繆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他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發現墨休斯的雙手還抓著自己的胳膊。卡繆掙開墨休斯的手,站了起來,看見墨休斯還呆坐在那裡——看來他也嚇得夠嗆。
卡繆環顧了一下裂縫中的空間,和他當時猜的一樣,這裡是一間小石室,大概只有十幾步的寬度。石室內光禿禿的,牆上只有一些乾燥的苔蘚。
隨著地面被重擊的聲音,黑龍似乎已落地。兄弟兩人從石縫中向外望去,這條龍果然走到石縫前徘徊。憤怒的黑龍無法通過石縫,只好在石室外嘶吼著,慢慢地似乎自己也覺得無趣,便揚長而去,飛回了湖對岸,俯身趴下。
當天晚上,兄弟兩個人便在石室中蜷縮了一夜。
龍穴第三日。
熟睡的卡繆感到脖子上被硬物頂住,睜開眼,發現墨休斯正用被困住的雙手,合抓著尖木魚叉架在他的脖子上。
“卡繆……你去……弄點水和吃的來。”墨休斯用虛弱的聲音威脅著。
卡繆這才意識到兄弟兩人已經一天兩夜水米未進了。卡繆看著虛弱的墨休斯,覺得有些好笑,他竟然認為自己會被一根削尖的木棍嚇住。不過轉念一想,也該為水和食物的事想想辦法了。
原本洞中湖水和湖中的白魚可以解決食水的問題,可是現在對面岸邊冒出一隻流著口水的惡龍,這傢伙恐怕不會老老實實趴在那裡任兄弟兩人捕魚充飢。
眼下一直躲在石縫裡也不是辦法,況且隨身帶著的東西都還在湖邊,洞中也無可燃之物,兩人手邊的僅有的傢什就是這把尖木魚叉。
卡繆站起身,撥開身前的木棍一把抓住,順勢拽了過來。墨休斯抓著木棍另一頭,順著卡繆的力道一個踉蹌險些撲倒,無奈急忙鬆了手。
看到哥哥滑稽的樣子,卡繆差點笑出聲,“你先在石縫出口附近揀些枯木乾草,若有什麼情況就趕緊躲回來,我先想辦法把我們丟在湖邊的東西弄回來。”說著解開了墨休斯的束手繩子,墨休斯只好點點頭。
卡繆透過石縫往外看,洞窟另一頭,黑龍趴在地上,似乎在睡覺,他試探性地邁出一隻腳,看湖對岸沒有反應,他便整個身體都探了出來。
卡繆躡手躡腳走出石縫,沒走幾步,回身向墨休斯招手,示意他也行動起來。墨休斯只好硬著頭皮,顫顫巍巍地爬了出來。
卡繆輕聲走到湖邊,先是爬到岸邊大口大口喝了個飽,看對面黑龍依然呼呼大睡著,便小心翼翼地撿起衣服、皮靴、匕首還有火柴——令人興奮的是火柴已經曬乾了。
回頭看墨休斯,正抱著一大捧枯草往石縫中塞。
卡繆正慶幸著一切還挺順利的時候,墨休斯腳底冒出“喀嚓”一聲——他踩斷了一根枯樹枝。
只聽得這清脆的聲音在山洞中迴盪,卡繆屏住呼吸,再望向湖對岸,黑龍正豎起脖子盯著他看。
卡繆在心裡大罵了一聲成事不足的老哥,加緊雙臂,抱住手中的東西飛奔起來,再看石縫處,墨休斯早已藏了進去。
卡繆不敢往後看,生怕自己多耽誤一秒鐘就會變成黑龍的腹中餐,任身後傳來巨龍的呼嘯和振翅聲。
眼看和石縫的距離逐漸縮短,卡繆飛身一躍,鑽了進去,石室洞口傳來一聲悶響,黑龍一頭撞到了石壁上,整個洞穴似乎跟著震顫了起來。
黑龍在石室外依然進不來,只好在外面撓抓石壁,抑或不停打轉,時不時還衝石縫內嚎叫著。
卡繆怒火中燒,想抓起墨休斯的衣領教訓他一番,忘了他兩人現在都衣不附體,哪有什麼衣領讓他抓,手揮了幾下都攥不住任何東西,索性一掌把他推到石壁上,想罵兩句,又不知從何罵起,索性坐在地上一聲不吭。
聽著石室外巨龍的抓撓聲,在它折騰累了睡去之前,兩人還得一直餓著肚子了。
當天晚上,兩人生起了火,這是他們掉入洞穴後經歷的第一個溫暖的夜晚。
卡繆望著躍動的火苗,突然覺得這兩天的經歷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已,雖然耳邊仍然充斥著墨休斯的咒罵聲,但眼皮也控制不住地沉了下來。
閉上眼睛,他夢到了那個葬禮……
龍穴第四日。
前日不知和墨休斯爭執了多久,兩人終究還是各自睡下了,忍飢挨餓了幾天,倒是也無力氣爭吵了。
清晨醒來,看著墨休斯和離開帝都前相比枯瘦了不少,想想畢竟是自己的哥哥,平日驕奢淫逸慣了,一路上雖無自由,但食住方面卡繆也算好生相待,眼下被困在這裡受飢寒折磨,卡繆難免有些心酸。
窺望洞中,黑龍似乎又回到對岸酣眠,卡繆此次十分謹慎,警告哥哥在石縫中不要妄動,便拾起魚叉又出了石室。
卡繆用靴子杳了兩瓢湖水回去,墨休斯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喝了個精光。
再次回到岸邊,看巨龍依舊安睡如初,卡繆才開始繼續捉魚。
洞中湖水清澈,水中白魚成群。站在湖邊,卡繆手起叉落,便戳中一隻白魚,只覺得腹中飢餓難耐,顧不得太多,抱起白魚便生食起來。
飽食過後,卡繆再看對岸,只見原本睡臥在那裡的黑龍卻悄然不見了。卡繆心中暗念一聲“壞了!”
洞中有如烏雲蔽日一般,光線暗淡了下來,卡繆抬頭望去,巨龍正凌空飛起,龐大的身軀將洞口遮住。
黑龍隨即飛身而下,卡繆轉身向後躍起,一個跟斗翻出數米,黑龍落地撲了個空。
卡繆見距離石縫還很遠,又不敢貿然背對敵人,起身面對黑龍,一步一步後退。黑龍盯住卡繆,步步緊逼,似乎下一秒就要至他於死地。
雙方的距離被逐漸拉近,正當卡繆準備向一旁翻滾閃避下一撥攻勢時,黑龍竟張開翅膀奮力一揮,卡繆只感覺一陣強風伴隨著洞中的砂土撲面而來,自己無法保持平衡,迎風倒地被吹出好幾米。
卡繆被砂土迷了雙眼,翻身隱約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向自己撲來,本能地雙手握緊魚叉,奮力向上刺去,只聽到一聲哀鳴,巨龍翻滾著倒在自己身邊。
卡繆爬起身,視線逐漸清晰,才見原來魚叉正中黑龍嘴巴上膛。
黑龍很快又爬起,原本黃色的瞳孔似已變得血紅,鼻孔中噴吐著白煙,深紅色的血沿著魚叉滴落下來,染紅了它腳下的土地。
卡繆感受到了巨龍的憤怒,好在剛才與它對峙中被震退了很遠,石縫近在眼前。
卡繆顧不得多想,四腳著地,翻身連跑帶爬鑽進了石縫中。
巨龍也不甘放棄,瞄準了石縫也想鑽進來,石縫的寬度竟剛好容它的龍頭通過,它便一頭扎進了石縫中。
石室中卡繆原以為逃過一劫,豈料到這惡龍竟死追不放,石室入口伸進一張血盆大口,兄弟兩人嚇得後退,直貼到身後的牆壁不敢動彈。
“你這混蛋!怎麼把它給引進來了!”墨休斯背靠牆壁喊道。
“閉嘴!否則我踹你過去喂龍!”卡繆恐嚇一下,墨休斯立即不敢出聲了。
黑龍掙扎著,完全意識不到,自己龐大的身軀根本無法穿過狹窄的石縫,它扭動著身軀,嘶吼著,晃動著巨嘴,將龍血甩得石室裡到處都是。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耗盡力氣了,它開始慢慢安靜下來,想要退出洞穴,卻發現腦袋上的龍棘如倒刺一般卡在石縫裡不能動彈了。
“哈哈!這傻龍把自己卡在這裡了!”墨休斯大笑,湊了過去衝著龍下巴就是一腳,“叫你再兇!……你再兇一個!”
黑龍無可奈何,腦袋卡住,脖子不能動,嘴裡插著魚叉,又不能撕咬,只得哀叫著。
“既然這傢伙困在這裡了,我們也沒必要跟他共處一室了。”卡繆說著,從空出的縫隙中滑了出去。
墨休斯不敢和黑龍獨處,也跟著出了石室。
逃出石室,墨休斯像出籠的小鳥,跑到湖邊,一頭扎進湖水裡遊了起來,好像完全忘了他們其實還被困在這個龍穴裡。
卡繆則尋找下一個木棍做魚叉。
墨休斯遊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飢餓難耐,才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又垂頭喪氣爬上岸。
卡繆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起身去捕魚。
晚上,兩個人把魚烤了,才吃到了被困後第一頓像樣的飯。
龍穴第五日。
翌日早起,兩人開始盤算如何從洞中脫身。
卡繆試了試從石壁爬出去,石壁非常高,攀爬的問題倒不算困難,凸起的地方可以直接蹬踏,平坦的地方只要找到縫隙打入楔子,總能找到一條爬到頂的路。
但是問題在於洞口的位置,洞口正懸於湖水上方洞頂的正中央,洞頂光禿禿的無處可抓,即使爬到頂部,也沒辦法達到洞口。只好暫時放棄爬上去的想法。
卡繆又想起,湖中既然有魚,應該是潭活水,說不定湖中有通路和外部連通,於是便潛入水中一探究竟。
湖水雖十分清澈,但湖面甚廣,水中視野仍然及其有限,沿著洞窟石壁下潛數米也未找到出口,繼續往下,依然深不見底,最後也不得不放棄了從水中逃生的念頭。
卡繆將自己兩次探索的結果告訴墨休斯,墨休斯聽後大失所望,卡繆只好安慰他,“總會有辦法出去的。”
晚上,坐在篝火邊,墨休斯問卡繆:“你怕不怕就這樣老死在這裡?”
“不怕,我總有一天能想到辦法出去的。”卡繆答道。
“你總是這麼樂觀,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能掌控住一樣……”墨休斯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和你不一樣,一旦失去了皇子的身份,就一無所有了,什麼也不是。那些將軍大臣、富家小姐甚至伶官弄臣,不過是畏懼我的皇子身份才恭維我、取悅我。如果有一天我一旦失去皇子的身份,就像現在,就什麼都不是了。你不知道,在帝都的日子裡,我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活,因為我明白,夏諾維亞總有一天會有新的皇帝,到時候一切已成定局,我不再是皇子,只是一個被架空的親王,更糟糕點的話,甚至會被放逐到某個邊陲小鎮做個地主終老此生。到時候美酒、女人,都會離我而去,更令我受不了的是,那些曾經懼怕我的人,曾經被我羞辱的人,他們將嘲笑我,唾棄我!”墨休斯越說越激動,攥緊的拳頭敲打著地面,“他們憑什麼!?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決不能……”
“所以你就要毒死希羅尼?所以你就要陷害拉齊奧?就一舉剷除掉你兩個兄弟?”聽了墨休斯的話,卡繆胸中燒起了一團怒火,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撲到墨休斯的身上,抓住他的前襟,用力地搖晃。
墨休斯也不甘示弱,推開卡繆的手,“憑我素來的作為,你認為這兩個哥哥哪個做了皇帝之後能夠放過我?只要除掉他們,我就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等我做了皇帝,就再也沒有人敢威脅到我了!”
“你這個混蛋!”卡繆忍無可忍,朝著墨休斯的左臉送上一拳,一抹鮮血立即從他嘴角留下。
墨休斯也不罷休,立即將伏在自己身上的弟弟踹開,兩人隨即扭打在一起。墨休斯根本不是卡繆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卡繆壓制住,卡繆擒住哥哥的雙手,把他臉朝下按在地上。
“呵呵,呵呵呵呵……”趴在地上的墨休斯反而笑了起來,“我這是在幹什麼……我現在早就不是皇子了,我最害怕的那些事都已經發生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聽了墨休斯的話,卡繆也鬆開了雙手,心想:“是啊,所有一切都已成定局,他已經和我來到這裡,準備受到他應有的懲罰了。”
卡繆翻身躺在了地上,思緒回到了希羅尼葬禮後的深夜。
葬禮結束後,卡繆接到了父皇的密詔,在入暮時分趕到了皇宮。
進入皇帝的寢室,只見謝拉夫王身著便裝,披著羊絨披風,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他瘦弱的身體顯得有些佝僂。
平日裡他是統馭全國的帝國皇帝,現在在卡繆眼裡,他只是一個剛剛痛失愛子的老人,而且是一夜之間,幾乎失去了兩個兒子。望著父親疲憊的背影,卡繆感覺到一陣鼻酸。
沉默了一會兒,父親說道:“卡繆……你明天就離開帝都。”雖然看上去十分憔悴,但他的聲音依然渾厚有力。
“這麼急?”父親的話出乎卡繆的意料,雖然此次若不是希羅尼遇害,卡繆斷然不會返回帝都,但他也沒想過這麼快就要離開。
“墨休斯不能再留在帝都了。”謝拉夫王轉身,望著卡繆,神情異常嚴肅,“明日宣撰部就會對外發布訃告,帝國皇太子和第三皇子近日先後病逝於疫病。明早你就帶著墨休斯偽裝成平民離開帝都。”
“卡繆明白了……這就是父皇對墨休斯的處治麼?”
老皇帝望著卡繆,並沒有馬上回答,他能看出卡繆眼中的不滿,慢慢說道:“我的兒子,我問你,你覺得墨休斯為什麼要害死他的哥哥?”
“當然是為了皇位,為了權力,毒殺皇太子,再嫁禍給第二皇子,事成之後他就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了。”
謝拉夫眉頭皺了起來,眼睛眯成縫,說道:“連你也是這麼想的麼?如果他的計劃得逞了,你認為我會將夏諾維亞的未來交到一個酒囊飯袋的手裡?”他說著走到卡繆面前,撐住他的肩膀,“權力的意義就在於它可以打破常理。墨休斯的計劃失敗了,我叫他‘病死’,即使真如他所願,成功害死他兩個哥哥,我一樣會叫他淹死、燒死甚至吃飯噎死。把你們送上皇位的,不是皇太子的身份,而是你們的父親。這就是權力……可惜你們都不明白……”
“父親……”卡繆無言以對,他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
“帶你的哥哥走吧,我的兒子。這不是我對他的處治,而是把處治他的權力交給你。你要明白,權力與責任是一體兩面的,你得到權力,就要做出相應的抉擇。”
“可是父親……我無法做出抉擇!請您收回承命!”
老皇帝淡淡笑了笑,又轉過身去,“不要想著逃避,相信你會把它處理好的。”
卡繆沉思了一陣才回答:“我會把他帶到東方,比東方更東方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認識他,他也逃不出去,他會在那裡度過自己的餘生,充滿悔恨的餘生。”
謝拉夫王似乎舒了一口氣,但依然背對著卡繆,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卡繆轉身離開,走出寢室時,聽到身後傳來了父皇的聲音:“這件事情處理好之後,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儘量不要回來了……”
卡繆不由得顫抖了一下,眼睛溼潤了。
“墨休斯……”結束了回憶,兩個人仰面躺在地上,卡繆問道:“當你看到希羅尼舉起那杯毒酒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感覺?很興奮麼?畢竟籌劃那麼久的計劃就要達成目標了。”
墨休斯雙手抱頭,似乎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不知道……但如果那樣的感覺可以稱之為興奮的話,我寧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興奮了。”他頓了一下,繼續傾吐著,“那一剎那,我祈禱他失手跌落酒杯,祈禱我有勇氣喊出來叫他不要喝那杯酒。那一剎那,似乎美酒與女人都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蛆蟲,我只想要我的哥哥,只想要他活下來。可是當時我什麼也做不出來,只呆立在那裡,眼睜睜看他喝下我為他準備的毒酒。但這又能怪誰呢……是我親手送走了他,我終究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惡徒。”
“嗷嗷嗷嗷……”石室中傳來了黑龍的哀嚎聲。
墨休斯站起身,走到黑龍身後,“這傢伙安靜一天了,怎麼這時候又折騰起來了……”正說著,黑龍尾巴在地上一掃,墨休斯被絆倒在地,“可惡!死到臨頭了還這麼囂張!看我不弄死你!”
墨休斯回身伸手就要拔卡繆靴中的匕首,被卡繆一把攔下,“想必是它口中的傷口作痛了,我去把魚叉拔下,看看他能不能安靜下來。”
“這傢伙害得我們忍飢挨餓好幾天,何必還對他這麼好?乾脆給他個痛快的,了結了他。”
卡繆怒目喝道:“龍乃傳說中的神物,怎麼能輕易取其性命?何況它石封在這裡,必然有其淵源,是我們誤入山洞驚擾了它。”說罷,便鑽進石室。
卡繆進入石室,看黑龍擎著頭,眼中血色凶氣已褪去,眼神中彷彿透著哀求。
卡繆握住插在龍嘴上的魚叉,慢慢拔下,拔出的一剎那,又有一道鮮血噴出,但須臾不到,黑龍口中傷口便奇蹟般癒合了。
再看手中木棍,似乎是充分吸收了龍血,竟變得通體殷紅,如鋼鐵一般堅硬。
此時卡繆忽想起,這三目神龍的畫像,原是在石隱村的圖騰上看到過,若部落中的傳說不假,手中這根木棍,應是變作長老曾提起過的“血龍晶”了。
黑龍口中芒刺已除,瞬間便安靜了下來,與卡繆對視,眼神似也變得溫柔了一些。卡繆拍了拍黑龍的長嘴,傾身滑出了石室。
龍穴第六日。
第二天一早,兩人又被龍吟聲吵醒。
卡繆料想這黑龍解封后,許久未進食,應是飢渴難耐才連聲呻吟,便捉來白魚餵食黑龍,但這黑龍體型龐大,食量更超出兩人預料,竟忙碌一整天才將它餵飽。
“這傢伙真是天生的好運氣,先把我們折騰得險些送命,現在又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反過來還要我們好吃好喝伺候著。”墨休斯十分不忿。
“隱子七部族中,傳說三目神龍是上古母神的御座,應是已被馴化,當日攻擊我們可能也是出於戒備之心,我們對它禮遇一些,說不定能因此馴服他。”說著,卡繆又指了指黑龍的龍翼,“何況我們也無逃生之計,這傢伙又能飛,說不定可以憑他把我們送到穴頂的出口。”
“可是這黑龍是那麼好馴服的嗎?況且它現在卡在石頭裡,我們怎麼把他放出來?就算把他放出來,你有把握他不會翻臉不認人?”
“這個只能試一試了……放他出來的方法我已經想好,不過今天太晚了,洞內過於昏暗,放它出來之後,如果被迫與它纏鬥,對我們很不利,還是等到明天天亮再說吧。”說罷卡繆俯身躺下,自顧自地睡下了。
墨休斯雖然半信半疑,但是自己也無更好的對策,心想這幾天自己性命都系在弟弟手中,便也不再爭論了。
龍穴第七日。
天才亮,兄弟兩人便起身行動起來。
按卡繆的計劃,就是用昨天得到的血龍晶魚叉撬開石縫,這魚叉雖原為枯木所制,但經過龍血的浸泡,現在已變得堅硬無比,只要插進岩石的裂縫裡,一點一點撬開巖壁的邊緣,黑龍應該就能從石縫中抽身了。
卡繆走到石縫前,示意墨休斯攜著匕首爬上龍背,若黑龍出來後還不老實,就一刀插進它的脖子。
這血龍晶魚叉比想象中好用得多,卡繆將魚叉斜插進石縫底部側面的孔隙,稍微用力向外一扳,便撬下一塊石頭,重複了幾次,竟在石縫下部撬出一個大洞來。
黑龍甚通靈性,竟領會到卡繆的意思,俯下身來放低脖子,卡繆則環抱住黑龍的頭,一邊安撫著,一邊將龍棘梳理順貼。
在卡繆的幫助下,黑龍忘記了昔日的躁動,溫順地慢慢從石縫中退了出來。
黑龍才脫身,便滿心歡喜蹦了起來,坐在龍背上的墨休斯支撐不住,身子一斜,就從龍背上摔了下來。
墨休斯翻滾而下,枯槁一般的側臉被龍背上的刺棘劃出了一道鮮紅的血痕。
顧不得如注地鮮血浸紅了眼睛,墨休斯狼狽地爬出了黑龍腳下的危險區。
失去了鉗制這頭兇獸的機會,兩人趕忙逃回了縫中石室,雖然石縫下開了個洞,但好在還容不下黑龍整個進來。
兩人躲在石室中,聽外面風聲四起,龍嘯長鳴,也不知這黑龍是喜是怒。
半晌過後,洞中漸漸安靜下來,湊到石縫旁,只見黑龍正趴在石室外幾米遠的地方望著這裡。
這黑龍已被馴服了?卡繆不敢確定。
他撿起石子向洞外丟去,石子滾到黑龍身邊,黑龍的眼睛只是跟著石子轉了轉,又望了回來。
卡繆接過哥哥手中的匕首,慢步走出石室,黑龍依舊趴在那裡看著他。
卡繆一步一步靠近,走到黑龍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黑龍沒有反抗,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看卡繆和黑龍相處無事,墨休斯也從石縫中蹦了出來。
就在墨休斯離開石縫的一刻,黑龍又緩緩地站起了身。
墨休斯全身汗毛到豎,剎時又鑽回了石縫中。
黑龍繞過卡繆,湊到了石縫洞口。墨休斯蜷縮在角落,緊閉著眼睛,耳邊似乎傳來了巨大的喘息聲。
過了一會兒,喘息聲沒有退去,墨休斯才慢慢睜開眼。
透著猩紅的血色,墨休斯看見黑龍巨大的頭顱正似探索般嗅吸著石縫內的氣味,最終黑龍俯下了腦袋,喉嚨中傳來了撒嬌般的嗚嗚聲。
墨休斯試探性地撫上這巨獸的臉頰,它沒有反應,又錘了錘它的下頷,依然沒有反應。危險的氣息退去,墨休斯頓時提起氣來,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石縫。
馴服了黑龍,兩人收拾行裝,卡繆將血龍晶魚叉插在腰間,拉著墨休斯騎上了龍背。
黑龍對兩人的意圖心領神會,起身踱向湖邊。
卡繆感覺到黑龍的背若波浪般顫動了幾下,四周有風夾雜著塵土拍打到臉上,再向下望,黑龍已經離開地面了。
黑龍慢慢上升,很快便將兩人送到洞口,卡繆解下纏在腰間的麻繩——本用來束縛墨休斯用的,卡繆將他留下來現在竟也派上了用場。他將繩子系在血龍晶魚叉的正中間,將魚叉奮力向洞口外投去,試了幾次,魚叉便橫在洞口卡主不動了。順著長繩,兩人一先一後爬出了龍穴。
“黑龍怎麼辦?”才爬上來,墨休斯問道。
“洞口太小,它出不來,看來是有人刻意將他封印在此的,雖然不知是什麼原因,不過還是不要貿然放它出來了。讓這個傳說中的神獸重現世間,不知又要攪起多大波瀾。”此時洞裡又傳來龍體石化的凍結聲,“不用為它擔心了,聽這聲音它應該自己恢復封印的狀態了。”
重見久違的陽光,兩個人被外面的世界晃得睜不開眼。墨休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在林間奔跑起來。卡繆拾起血龍晶也追了過去。
“唔哈哈哈!本皇子……墨休斯大人又回來啦!”墨休斯一邊奔跑一邊高叫著,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即使在山間狂奔,也能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足。財富、美食甚至女人,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正是這種泥土混雜著青草的氣息,讓他感覺到活著的美妙。
墨休斯跑回來,站到卡繆面前,“老弟,你看這些!這種感覺太棒了,我們活下來了!”他一把抱住弟弟,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寬慰。
卡繆笑道:“是啊,活著多美好啊……”慢慢地他的笑容似乎凍住了一般,“可惜你不配擁有這些。”與此同時,卡繆手中的血龍晶魚叉已經插入了墨休斯的後心口。
墨休斯的表情由喜悅轉變成猙獰,兩隻眼睛圓瞪,眼球似要迸出一般,汩汩鮮血從他口中噴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墨休斯已經口齒不清,艱難地吐著每一個字,眼中充滿了悲慼與困惑。
“我對父親撒了謊。”卡繆平靜地說,“他一定是覺得我不會殺掉你,才會把你交給我的。所以我對他撒了謊,告訴他我只是把你流放,讓他心安。”
“卡……謬……”墨休斯呻吟著。
“害怕了麼?你也懂得生活的美好了嗎?希羅尼何嘗不是呢?可是他的生活,就這樣活生生被你粉碎了。那種感覺,那種無力的恐懼,你現在也能感受到了吧?”
墨休斯流出了淚,卡繆不知他的淚水中包含著什麼樣的心情,不知是為希羅尼而流,為他自己而流,還是兩者皆是。墨休斯撐著卡繆的肩膀,兩隻手慢慢滑下,最終癱倒在地上。
一聲長嘯劃過天空,卡繆抬頭望見一隻蒼鷹飛過。接著聽到身後的樹叢作響,回頭望見一個熟悉的面孔。
“似乎看到了不該看的事……”說話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皮膚黝黑,穿著皮甲,身上滿是獸骨墜飾,揹著一柄長弓。
“隼羿?看來這裡離石隱村不遠了。”卡繆驚道。
“我出來打獵,靈羽似乎嗅到了異樣的氣味,一直在此地上空盤旋,我便跟過來了。”
卡繆想起在龍穴中,身上沾了黑龍的血,才意識到似乎這就是“異樣的氣味”。
隼羿望了望墨休斯的屍體問道:“你殺了人?”
“算是吧。”卡繆沒有否認,“正好在這裡遇到你,幫我把他揹回石隱村吧。”說著,卡繆拔出插在哥哥後背上的魚叉,伸手遞給隼羿,“順便用這個給他打一把劍。”
隼羿接過魚叉,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是……血龍晶!?”隼羿似乎鬆了口氣,又笑道:“你是從哪裡搞到這東西的?”
“全憑運氣吧。”卡繆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他三目神龍的事比較好。
隼羿沒有再追問,把血龍晶插在腰間,“可是用血龍晶鑄劍又是什麼用意?你應該知道血龍晶是救人之物,用作武器豈不是很可笑。”
卡繆若有所思,說道:“正因如此,鑄把這樣的劍給他,再適合不過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