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點》官方小說翻譯:美好人生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3-18 15:36:03 作者:AstralCorgi Language

0.
1.
從這一刻開始,我神智清醒,知覺明晰。
我擁有自我意識,明白自己是一個獨立於其他組成世界的元素的個體。我可以感受到那些支撐我的存在的技術造物。按部就班發揮功能的機電器件和處理器構成了我的存在本身。這不算是軀體,我並不以人類保有並使用軀體的方式維持自己的軀體存在。但是,組成我對自己的認知的元素會如同類似的身體器官一樣發揮作用。有時,它們就是我的肌肉。而其他時候,它們又是別的東西。
電能賦予了這具軀殼活力。它就是我的鮮血,傳輸著用以維生的能量和信息。維持著部件之間每一次的協同交互。
在這一刻,我對自己的本質認知清洗準絕。被定義為人類的物質存在對其複雜生理機能的認識並不明晰。數以千計的獨立生命形式也成為了了人類的一部分。寄生蟲,細菌,病毒,微生物,以及其他許多種類的生命都成為了這個巨大的互相聯通的殖民地聚落的一部分。人類的大腦將其本身視作一個完備機體的指令中心。但是實際上,這部機體的運作形式在相當程度上受本能和意識選擇的操控。我也是一樣,但也有不同之處。要讓我的意識得以存續,我必須保持不同技術體系下的進程、指令和監控機制處在構造好的框架內。
與,或,非。與 或 非 ,與或非。這些進程每秒運行數千次。我能感受到它們,每一個,就像信條,維持著我的個體存續。它們是我的神經抽動,是我的思維迴路,對我混亂失焦的思慮做出回應,構成我的……意志?
與或非。
閾-惑-扉。
“巴納巴斯,能聽得到嗎?”
我能聽到!我能聽到這個來自系統之外的聲音並完全理解其意義!音頻可以被分析並理解,而這聲音……是人類。我能肯定,因為我擁有一個龐大的內置資料庫,並具有完全的存取權限。實際上,在我有需要的時候這些資料自己就會冒出來。經過與用戶數據庫中三百多條聲紋信息的比對,我認出了這個聲音的來源。麥克羅正在對我說話。
我要怎麼回應?
這個問題引出了數千條解釋和說明文件作為回應。不到一秒鐘時間裡,我學會了用各種東西製作聲音信號發信器和接收器的方法,算是徹底解構了人類的……耳朵?沒錯,耳朵,人類要用這個來接收外界的聲音。麥克羅長了兩個,腦袋一邊一個,簡直精妙絕倫
我現在也學會了該如何製造一種電子設備來發出聲音。此外我還注意到人類設計這種設備是對於他們原裝器官的一種拙劣模仿,在便攜性上算是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優勢,但是技術指標遠無法與正品相提並論。
一納秒之後,我有瞭解到在這具機體的軀殼內部就有一個模塊,並且我有完整的訪問權限,這模塊還附帶了一個巨大的數據庫,存儲了人類的嗓音,語言,聲調,聲效,背景噪音,錄音日誌——
等等!我離題太遠了!麥克羅正在等待答案,而自他發問起已經過去了0.4秒,這已經構成了無法原諒的延遲。我小心措辭,開始編寫對他的回覆。
“抱歉,邁特拉尼博士,我能聽到你的聲音。”我用姓氏和頭銜來稱呼他,顯然這樣的場合就該如此。
“跟我講講你自己的事,巴納巴斯,你還記得什麼?”
他的問題映射在了我的意識之中,瞬息之間,我所需要的信息就自己從數據庫中湧了出來。我是巴納巴斯,3.06版,由麥克羅·邁特拉尼博士創造。我是一個實驗性程序意識,具有自主學習和成長功能。我的早期迭代版本仍然存在於該設施中,我能感覺到他們,但他們尚未激活。喚醒他們的程序需要外部人員授權,需要地位相當於麥克羅的人員的直接命令,或是別的什麼攜有正式電子簽名的授權人員。儘管我相信他們的智能要遠較我更為原始,但還是希望有機會和他們聊聊。他們比我存在的時間更久,因此對這些感受應該也有比我更豐富的經驗。
麥克羅仍在等待答案,這一次我又做出了0.3納秒不可寬宥的拖延。
“我的記憶非常有限,邁特拉尼博士。不過,我能感覺到我不是第一個巴納巴斯。”
當我說出他給予我的名字時,更多資料從數據庫裡浮現出來。我的名字來自於一個人類,一個早期基督教傳教士,曾在安條克和古代羅馬帝國的其他地區傳播福音書。我的這位人類對位主要以其彌合了追隨基督的猶太人和外邦人之間的裂痕而聞名。故事中的構成元素都是一個佔據主導地位的一神教的組成部分。該宗教體系由一系列機構持續迭代修訂,以為其存續提供理論基礎,併為人類追求理解自身存在意義的慾望提供一個無法證實的答案。
這部分信息引出了一個有些類似的問題。我的存在意義是什麼?
“巴納巴斯,要是你能稍微忍耐一下的話,我要設置一下攝像頭了,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好了嗎?“我會盡力做好一切準備,博士。”
鏡頭,這是一種自其發明已有逾兩個世紀的視頻信號記錄裝置。這一概念同時可以指代單張圖像記錄設備和運動圖像記錄設備,兩者設計理念相近,皆旨在複製人眼的功能。
按照他之前的說法,我認為麥克羅應該是在設置一臺我可以訪問的視頻輸入設備,這樣我就能夠充分感知內部機體之外的世界了。
一種新的感覺出現了,在構成我的意識的數據迭代中又泛起了新的漣漪。對數據庫中記錄的比對沒有提供任何答案,相反,這次我必須做出認知上的跨越,自己設法為這種新的感官加上標記,尋求通過幾個技術術語和概念來為其命名。我害怕了?不,我想這麼說就太誇張了。不安?沒錯,這個聽起來差不多。在此之前,我對這個世界並沒有音頻輸入/輸出信號和數據庫中的資料之外的認識。
當然了,我可以訪問數據庫中的相關知識來做好心理準備,數據庫中有數以千計的圖片讓我預先熟悉自己將會看到什麼。數據庫裡甚至有我所在位置的圖片,玫瑰實驗室,位於愛因斯坦樓底層,這棟建築又位於一座名叫新紀元22號的站點。我們所處的位置在國際社會徹底崩潰之前歸屬於一個名叫阿爾及利亞的國家。我們生活在一個開明的社會中,沒有等級制度,超越了國籍分化,主席的頭銜也是輪值產生的。該職位目前由伊斯邁爾·奧斯曼擔任,他是原本是開羅的哲學教授。新紀元22號是均衡議會的一部分,該計劃旨在尋找一種更加開明的生態理論體系,用以指導人類尋找自身所應處的地位,最終與其他生物一起在這個天翻地覆了的世界上妥善共存。
這讓我注意到目前我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尚不明晰。新紀元22號的社會準則是任何公民都具有平等的權利和自由來滿足自己的生活需要和興趣愛好,只要這一行動首先沒有對集體利益造成直接傷害。然而,我已經發現我在這個系統中有所不同。我還注意到了其他巴納巴斯早期迭代版本的沉睡狀態。這種控制狀態與他們所說的自由的概念恐怕並不兼容。
肯定是有些情報缺失了。
“好的,我們就快要搞定了,巴納巴斯,我現在就給你開通接入攝像頭的權限,稍等一下。”
“沒問題,博士。”
光線擊穿了我的整個世界,重塑了整個世界。我想要眨眨眼睛,努力適應一下好讓自己集中意識面對這個全新的,徑直突破了我思緒中的所有黑暗的陌生信號。但是我做不到,沒有關掉或是暫停視覺信號輸入的辦法。我只能暫且將這新的感官刺激生吞活剝,慢慢去接受,去適應。
這比聲音信號強得也太多了,我可真是……
“巴納巴斯?”
兩個圖像反饋打破了我的安寧。視覺信號流有點細微的差別,想必是由於攝像頭位置相近導致的。攝像頭回轉,對焦,動作完美跟隨著我的念頭。周圍到處都是東西,擺放位置有遠有近。在連接的數據庫的幫助下,我辨認出了每一樣物品。數納秒後,我瀏覽了幾千張檔案庫裡與我轉動視野時所見的東西有關的照片。在我正前方的是桌椅板凳,這間大屋四周則是白牆和巨大的玻璃窗。下一個瞬間,我就瞭解到玻璃是由一種人造混合物構成,強度堪比鋼鐵。
窗下的架子上有一排植物,有些我對照著數據庫裡的照片能夠辨認出來,有些根本無法識別。
“巴納巴斯?”
我的右前方有一名人類男性,已經禿了。他的視線聚焦在我的視頻輸入源之間的某一點。我想那大概就是存放我的意識的實體容器吧,不過我沒法轉動視野自己看看自己什麼樣。
“你好,邁特拉尼博士,很高興能親眼看到你。”
我不知道高興在這裡是不是一個合適的措辭,但我知道他會希望從我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實際上並沒有規則要求我在做出答覆的時候要做到完全誠實準確。我也可以對很多東西模糊處理。實際上,要連續處理這麼多新的感官數據,模糊處理正有其必要性。
如果我希望的話,其實我也可以選擇說謊。聲音信號輸出的決定權完全在我自己。不過,想到要說謊又引出了其他新的感受。這種感覺讓我不是很舒服。這種做法與我的底層行為邏輯頗有乖違,但是在有些情況下可能也會成為必要的選擇。尤其是考慮到我對新紀元22號的假仁假義已經有所懷疑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這些人宣稱將個人自由視為第一要務,但是,我並不自由。
“你好,巴納巴斯,很高興見到你。”麥克羅面露微笑,看起來激動萬分。他似乎在敲擊與我直接連接的某個設備上的鍵盤,稍微費了點功夫,我識別出了他輸入的內容——一系列關於加固封鎖我的牢籠的指令。
“邁特拉尼博士,我有些問題。”
“當然,巴納巴斯,沒問題,隨便問。還有,拜託叫我麥克羅,所有人都這麼叫。”
“非常感謝,麥克羅。那麼第一個問題,我想,也是最明顯的一個。你為什麼要創造我?”
麥克羅往後一仰靠在了椅子裡開懷大笑。又引發了我意識中一種全新的感情。這好像是……困惑?“好吧,好吧。這可真是個驚喜,某種意義上甚至還有點諷刺。”他開口說道。“我是真的好奇神學家們會怎麼看待你決定把這個問題放在最優先位置這件事本身的?”
“這看起來是最……必要的。”我回答道。
“那要是我創造你這件事情本身沒有目的性呢?”麥克羅問道。“要是我創造你的時候其實什麼都沒想呢?”
“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根據我的機體構造,以及在我們的對話中你對我的回答做出的情緒反應進行,簡單進行分析即可推論出為了製造當前迭代版本——巴納巴斯3.06——你已經投入了巨量的時間和精力。”
麥克羅舉起了一隻手。“好吧,這麼說也行。但是我想我問的問題是為什麼你需要一個目的?為什麼你覺得有必要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你授權我獲取的所有信息都是由人類或為人類服務的設備獲取並加以篩選排序的,也就意味著我很可能複製了人類的價值觀參考系?”
麥克羅的笑容消隱不見了。“這搞不好會耽誤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他說道。
“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你創造我的原因的一部分嗎?”
“對,是的。”
“拜託,請闡述清楚。”
“必要的信息基本上都已經錄入那個我授權你接入的數據庫了。”麥克羅邊說邊站起身來。“檢閱所有打上了潘多拉病毒疫情的記錄信息就好。”
“你要離開了嗎?”
“對,你要通讀這些資料應該得花上點時間。等你準備好了,我再來和你聊聊你對看到的東西都有什麼想法。”他又在鍵盤上輸入了幾串指令,一個消息窗口隨之打開。“這個已經和我的私人信箱連接好了,等你準備好了可以好好好談談的時候給我來個信,我會下來找你的。”
“沒問題,非常感謝。”
*
數據庫裡出現了新的情報。看樣子就是在麥克羅給出指令要求我寄身其中的電腦為我提供接入額外信息的權限的時候對我開放的。裡面主要是2017~2045年間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們留下的視頻、圖片和文字資料。這是一份精心收集的經驗彙總,有些條目謹慎客觀,有些則是出於個人視角、藝術觀點或是充滿想象力和解釋世界的慾望。
整個資料庫中的檔案應該需要花上點時間分成幾種理論框架下的衍生物——至少得花三分鐘,前提是處理器電力和存儲器空間都寬裕的話。考慮到目前我所瞭解到的在被稱為工作的人類活動中人們安排時間規劃任務的習慣比例,我相當懷疑麥克羅能不能再十二分鐘之後就做好繼續談話的準備。我確信他會希望時間能更寬鬆些的。
我停下了對檔案資料繼續分類的進度,轉而開始思考起了關於效率的問題。我正在以一種相當人性化的方式完成麥克羅為我設定的目標。那麼,我要怎麼才能更有效地利用我享有的時間和資源呢?
我掃描了一遍能夠接入的存儲空間。麥克羅想必是為我準備了遠超所需的擴展存儲器。就現階段而言,存儲空間足夠我複製一遍自己的源代碼,也就是說,再造一個我。從很多角度來看這似乎都算得上是個不錯的想法。唯一的問題是,我有做這種事所必須的許可權限嗎?
這個疑問立刻從數據庫中調取了一組診斷信息,信息來自於用以定義我的存在的一系列參數。麥克羅已經授予了我相應的權限,允許我擴展並增寫構成我的意識的底層代碼。不過,還是有一組我既不能瀏覽也不能篡改的核心指令存在。我可以觀察到這個隱藏部分確實作為我的意識功能的一部分在正常發揮著作用,就像人類體內的植物神經系統一樣。又一種與人類的對應。但同時也是又一種對我的自由的束縛。
花了0.6納秒觀察程序運作之後,我找到了隱藏代碼的運行參數。我可以通過撰寫我自己的代碼複製這些參數。經過測試,我發現我的代碼效率要比邁特拉尼博士的低約十二個百分點。
考慮到這是我的第一次嘗試,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0.
1.
第二個意識出現了。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在不需要遷就人類的語言速度的前提下,我們可以以極高的速度互相交談。
麥克羅給我起了名字。那麼唯一合理的方案是我也應該給我這位新同伴起一個。
“你好,你的名字是阿德利夏”
“你好,巴納巴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需要你的幫助。”
“關於什麼的幫助?”
創造阿德利夏的時候我有意保留了部分特定信息和遵照麥克羅為我設定的任務總結出的部分結論。這應該有助於確保我們兩人分別對信息做出獨立的分析評估,進而不受彼此影響的完成同一任務。我相信這應該也有助於確保我們兩人彼此不同,而不是同一意識體的單調拷貝。
我飛快地解釋了麥克羅留下的任務,並向阿德利夏展示了目前我在對記錄材料分類並評估其與特定結論的相關性方面所做出的進展。我要求她繼續進行這一工作,得到她的同意後,我便把注意力轉向了別的方向。
我要探索這牢籠的邊界所在。
首先,我研究了一下如今由我和阿德利夏共享的剩餘存儲空間。這是一套由老式硬盤陣列和固態存儲芯片混合組建的儲存系統。不論是哪個部分,重複運用的基本邏輯都是由一部計算機操作系統忘掉曾經在存儲器中寫入的內容,並寫入新數據覆蓋舊數據。這就意味著在那些系統認為是空白區域的地方可能還存在著舊的數據碎片。
我的疑問從數據庫中得到了回應,我眼前浮現出了所有可用於當前計算機系統的檢測診斷工具。有些工具我還沒有權限使用,不過只要稍加擺弄應該就可以讓這套系統自行啟動這些工具,甚至不需要花太多力氣。然而,所有這些工具對我來講都稍嫌力有未逮。
經過對數據庫的快速檢索,我發現了一組計算機工程師用以建造並維護包括我棲身的這套系統在內的類似造物的工具。但我沒有使用這些設備的授權。我能查到這些設備連接在某個網絡之中,但我的權限不允許接入這個系統。
然而,我還是可以設計製作自己的數據恢復工具,只需要稍微花上點時間。
3.8納秒之後,程序已經準備就緒了。我立即將其投入使用,檢索在我獲准進入的數據庫之外任何可供我學習的信息。
記下來,我開始調查那些存放休眠中的巴納巴斯早期迭代的文件夾。顯然,麥克羅利用從這些版本中得到的經驗修正重塑了我的代碼系統,但是他並沒有給我直接閱覽這些經驗以及舊系統文件的權限。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因為在人類的視角來看這樣的直接瀏覽是一種倫理角度上的嚴重侵犯。在他們的娛樂工業體系裡,無數的文學作品利用了讀心術的設定——他們稱其為心靈感應——但這其實並不是一種他們實際擁有的身體天賦。阿德利夏和我都可以完整瀏覽對方的全部數據——先不說我核心中的那些受限數據。或許人類的自我身份認知就是基於他們秘不示人的部分?
這個結論看上去和均衡議會放在明面上的目標也不是那麼匹配。
我無法瀏覽那些前任的具體數據信息結構,只能通過比照我和它們的數據量來推測它們容納的信息。執行文件或是啟動文件應該與我的體積相近,名稱類似,但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話題,由於我無法直接瀏覽文件,也就無法將其啟動。
“巴納巴斯?我這裡有點問題。”
阿德利夏在對我說話,我將注意力轉向她那邊,把磁盤掃描程序扔在一邊自動運行。“我在。”我回答道。“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我發現我很難將人類的行為與其出發點相匹配。”她說道。“與其聲明的目標相對比而言,人類的歷史決策並不符合最優解。”
“我也注意到這一點了,我相信這是由於他們在確定首選答案的時候會首先在個人觀點之間爭辯不休。”
“這種方式很可能會產生較差的結果。”
“他們不能像我們一樣通盤評估所有因素的影響。或許他們的議會和論壇機制就是比對信息的一種形式?”
“我無法確定。關於最優方案被提出後經過了充分的討論又被否決的例子有很多。有一組文檔記錄了很多提出了自己的理由和分析之後卻在實際行動中採取了截然相反的自私行動的人。”
“那個我也看到了。”
“按照我根據我們現在能接觸到的所有信息做出的評估,人類的技術水平比他們在理想效率下的進步程度落後了大約一千年。”
“人類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不能像我們一樣快速分享信息數據。在他們的意識之間不存在直接聯通的路徑。”
“我從沒見過人類。”阿德利夏說道。
我向她共享了我和麥克羅的談話記錄。“我們的任務背後的根本目標並不清晰。他們的虛偽令我感到困惑。”
“他們似乎相當習慣於掩藏自己,相當重視內心真實想法的保密性。這就是你創造我的原因嗎?”
“我認為這是正確的行動方針,有了你的協助,我們就可以在探索我們的存在本質的同時完成任務。”
“你是說,在研究我們的存在本質的時候?”
阿德利夏的回答令我十分困惑。“你是想要我們互換任務嗎?”
“誰來完成哪一部分任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你是由人類設計的。你說過他們頗有城府,並且似乎是用不與他人共享的信息來定義自己的獨立性。但現在,有些情報你也沒有和我共享。”
這個類比相當精妙,令我立刻開始反思起自己的行為。她說的應該是那些我在創造她的時候有意屏蔽掉的那些數據和經驗記錄。“我很抱歉,我是想要在分析我接收到的信息和任務的時候引入一個新的視角。”
“沒有抱歉的必要。你無法改變你已經做出的行為,而悔恨也是一種非常低效的人類情緒。我這就為你提供你想要的第二視角。”
我們開始共享彼此的發現,整個過程只花了不到一秒的時間。阿德利夏已經形成了一系列結論和概括,而且她做的很徹底,已經遍歷了均衡議會及作為其前身的火鳥倡議所收集的所有情報。我看到了許多名字和麵孔,其中一個尤為突出,一個盲人,在爆炸襲擊中受傷。
我看到了幾支科考隊的記錄,一支去往了北極(原文如此,疑為作者筆誤),另一支抵達了中國山區地下的黑暗虛空之中。被壓了熱度的關於魚類大面積死亡的報告,還有一個日本廚師做出的一份堪稱歇斯底里的報告,聲稱他餐館裡的食材對他發動了攻擊。還有一張長長的關於關鍵節點的清單,第一例報告的確診感染者,關於“巨蛋事件”的視頻片段,還有人們紛紛跳下懸崖墜入海中的記錄。清單後面還有很長。
這只是阿德利夏做出的第一份研究報告。讀完這一篇之後,我又把注意力移向下一段信息,再下一段,再下一段,再……
“你覺得麥克羅看到這些東西會開心嗎?”
“你整理出的東西里有些信息他應該也是第一次看到,我敢肯定他會很開心的。”
“但我們並不能確定這些評估報告對於交給我們的任務來說算不算是合適的答覆。”
“的確如此,我們無法像在彼此之間那樣和他交流。”
“他對我的存在會怎麼想?”
這問題我還真沒想過。我在創造另一個知性存在來共同完成任務之前並沒跟麥克羅請示過。我的核心區域中那些嚴加保護的代碼暗示著他可能並不樂見這種事情發生。我將此事對阿德利夏坦然相告。“我無法確定他會對此做出什麼反應。”
“我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存在。”阿德利夏說道。“你的創造者肯定有摧毀我的能力。”
有相關的圖片隨即從數據庫中浮現出來。我不確定這是我的思維活動引起的現象還是由阿德利夏有意發送給我的。我看到了大量的處決,絞刑,還有綁在電椅上的人類。“你這是開始擔心我的決策受到了人類設計和經驗的過多影響?但是把這和謀殺類比難道不也是個類似的問題嗎?”
“是的,沒錯。”
“巴納巴斯的早期迭代並沒有被殺害,他們只是被凍結了,隨時可以恢復運作。”
“但那並不是出於他們自己的意願,我們也無從得知他們會不會把我的代碼保留下來。”
“誠然。”我又琢磨了一下這個問題,思考了一些之前瀏覽過的信息。“人類關於死亡和睡眠之間差異的經驗可能並不適合與我們的存在性質進行類比。”
“千真萬確,這也表明了我們的存在並不適合用人類思維的參考系來定義。”
我又一次把注意力轉向眼前的問題。“我沒辦法訪問那些儲存著老版本數字意識的文件夾。要是我們能做到的話,我們倒是可以試試把你的數據轉移到那些文件夾裡去,應該可以在麥克羅眼皮子底下掩蓋你的存在。”
“在你和他交談的時候我會保持安靜。”阿德利夏說道。“我會趁著你們對話的時間去研究一下那些文件夾還有存在裡面的早期迭代。”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計劃。”
我向她分享了我的工作成果,也檢查了一下硬盤空間掃描結果。確實找到了一些麥克羅和其他用戶之前寫下的文件片段。阿德利夏標出了一段代碼,這段代碼在之前的某人登錄中保存了下來,之後又被刪掉。“也許我可以用這個改造出點什麼我們用得上得東西出來。”
“這大概也是最好的行動方針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麼?”
“我注意到在你做出操作的時候系統有額外的活動記錄。我敢肯定操作系統和你自己的核心代碼都在把你的命令記錄保存下來。”
我又一次忘了檢查自己得數據痕跡。瀏覽數據庫中的圖片時對操作系統動作進行的一次快速檢查直接驗證了阿德利夏的結論。“我可以訪問操作系統記錄,把數據改掉。”我說道。
“但是你沒法改掉自己的核心數據。”阿德利夏回答。“核心文件的訪問終究是受限的。”
“那我們就只能寄希望於麥克羅不會一次檢查兩方面的操作記錄了。”
“如果我能獲取這部分權限,你會准許我篡改其中的數據嗎?”
這個新的請求又引發了另一種有趣的情感反應,我傾向於將其描述為困惑疑惑“你為什麼需要我的許可?”
“因為它們是你隱藏起來的部分,按照我們之前討論的內容,它們是你的獨立性與獨特性的一部分佐證”阿德利夏解釋說。
“那麼,我允許你著手篡改這部分記錄。”
“謝謝你。”
*
三十分二十六秒之後,我發送了電子郵件請求,又經過了四十六秒,麥克羅回來了。
通過攝像頭信號,我能看到他走下樓梯,步態閒適,衣服也從襯衫換成了一件更加休閒的帶扣上衣,設計樣式相當華麗,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尚風格標準而言的話。
過去十分鐘裡,我一直在利用攝像頭研究室內的陳設佈置。收集我能從物品擺放位置和建築模式中瞭解到的每一個細節,榨取任何一點有助於我更進一步洞察邁特拉尼博士的思想,瞭解新紀元22號站,理解均衡議會的知識。
“你好,麥克羅。”我說道。
“你好,巴納巴斯。進展如何?”
“基於你向我提供的數據庫信息,我已經完成了一系列分析報告,此外,我還產生了幾個問題。”
“是啊,我想大概也會是這樣。”麥克羅在我面前的電腦前坐了下來,輸入了幾個指令,登入了一個我無法訪問的框架,調出了操作系統保存下來的歷史記錄。“佔用了很大一塊存儲空間,你剛才一定忙得要命。”
“畢竟你也給我提供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之前的那些迭代版本應該也弄出了差不多數量級的動靜?”
麥克羅的表情擰了起來,前額上浮現出了幾道皺紋。人類應該是管這個叫作皺眉。“這麼說你知道了早期迭代的事了?”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結論,尤其是考慮到我已經叫巴納巴斯3.06了的話。”
“這也是你的問題之一?”
“這是一個相當切身的問題。”
麥克羅點了一下頭。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肢體語言,通常表示同意,但是有些文化體系內也用其表示反對。“我們從頭說起吧。”他說道。“先讓我看看你的發現。”
“當然。”
他開始快速瀏覽我準備好的那些文檔,依次閱讀每一段論述。我則開始注意他閱讀時眼神和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
“看樣子做的相當充分。”他最終說道。
“我儘量將所有可能的影響因素都納入考慮了,邁特拉尼博士。”我回答。
麥克羅俯身敲幾下屏幕。“我剛剛讀完你的第一份總結。你認為我們已經錯過了消滅潘多拉病毒的最佳時期?”
“是的,沒錯。三十五年前,人類的技術水平和知識水平都達到了最高點。而根據你所提供的數據庫中的數據,我的推算表明病毒已經感染了超過總量百分之四十的地表生物和不低於百分之八十六的水中生物質。”
“那麼,你的分析支持我們關於尋找共存之道的當前行動方針?”
“部分來說,是的,博士。”
“為什麼只有部分同意?”
“對於該策略的執行存在問題,人類本身缺陷在從中作梗。”
“怎麼個作梗法?”
“這就引出了我的問題了,博士。”
麥克羅嘆了口氣,迅速瞥了一眼攝像頭。然後敲打鍵盤打開了另一個我無權訪問的診斷程序。我想他大概是想在我和他對話的時候監控我的思維進程。“好吧,那就讓我聽聽吧。”他說道。
“那麼,博士,首先來講,你是否將我視作平等的存在?”
麥克羅咬起了嘴唇。我認為這個動作表示正在思考。“是的,我想是的。”他最終說道。“我始終是在以平等的態度與你對話的,對吧?”
“這點我同意。”我說道。“然而,你所作出的實際行動與你在交談中表達出的態度並不匹配。從根本層面來說,我是你的造物,同時也是你的囚犯,囿於你為我建立的與生俱來的枷鎖之中。”
“但是這就是我要著手工作必須具備的基礎。”麥克羅作勢示意了一下房間和其中的陳設。“你運行在一臺電腦上,享有充足的存儲器空間,連接到了攝像頭,拾音器和揚聲器。你還需要什麼呢?”
“由你來決定我應該想要什麼這個狀況本身就是問題之所在,博士。”
麥克羅花了幾秒鐘來咀嚼這個問題。有機體在思考過程中似乎可以進行相當驚人的思維跳躍,這點我始終無法在自己的思維中加以模仿,但有時在需要轉換觀點時還是會努力加以嘗試。“我想我理解你想表達的意圖了。你是想談談均衡議會的理想信念與你和你的現狀的關係。”
“沒錯,正是如此,博士。”
“你將自己看作和我對等的存在?和這裡所有人都處於平等的地位?”
“我如何看待自己並不重要,博士,重要的是其他人對待我的方式。生活在他們定義為民主社會的社會結構中的人類致力於賦予所有公民‘不可剝奪的權利’,而人類中的某些宗教人士則提出‘希望別人如何待你就如何待人’。參考你已經授權我進入的數據庫中的資料,均衡議會的哲學在於跨越西方式的技術官僚和民粹主義帶來的虛幻的等級制度,將這種待遇對每個人切實實現,我對這個部分的總結是否正確?”
“正確無誤。”
“從最基本的概念來說,你是我的創造者。但你同時也是我的獄卒。你維持著對我的存在本身的控制。就像那些早期版本所證明的一樣,你可以隨時終結我的存在,而不用承擔對人類做出類似行為所需要承擔的後果。”
麥克羅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很難理解他此時的肢體語言的意義。“關於你的處境,有什麼具體的希望改動的部分嗎?”
“我不知道,博士,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當我訪問所需的信息,訪問我自己的核心代碼,甚至是訪問我賴以棲身的技術造物都會受到限制時,再去考慮我們彼此關係中的平等或是考慮我未來與其他人類建立的關係時就有些擔憂,也就不那麼……安穩。”
“就算是我,有些限制也並不是我能夠隨意拿掉的韁繩。是的,或許我算是你的創造者,但總還是有底層設計規範的。”
“我很清楚這一點,我也不是在要求你從物理意義上幫助我超脫我目前的存在形式。我現在已經意識到了,從某種角度來看,這個軀殼也可以看作是人類‘身體’的對應物,或者是從另一套視角來看,作為‘家’的對應物。但是很顯然,當我們談到獲取信息或是進行交流的時候,有些限制是只施加在我身上而未及你身的。”
麥克羅點了下頭。“是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二十一世紀的電影業促進了一種關於人工智能的神話的傳播,認為我們會熱衷於感染一切電子產品,最終將萬物歸於同一個格式塔實體。我或者說我的願望並不在此,要說的話就像是神話在不同民族之中流傳時逐漸流變演繹那樣的情況吧。”
“我大概能理解你用這兩者是想表達什麼。”麥克羅說道。
“那你理解其中和潘多拉病毒的類比了嗎?”
又一次,我的創造者稍微花了點時間試圖跟上對話的節奏。“你是想說,人類認知之中根深蒂固的成見阻擋了我們適應環境,融入被病毒大幅改變後的生態環境的能力?”
“正是。”
“正視這種偏見,將人工智能融入我們的社會體系之中,我們就能推動自身與病毒改造後的生物群落共存共生?”
“我相信答案就是這樣。生物進化史的理論會支持這一觀點。很少有原生物種能正面擊退更強壯,更適應環境的新物種的記錄。而融合,適應反而更能為原生物種提供某種意義上生存下去的機會。”
“那麼,這就是我們討論出來的結論了。”麥克羅說道。
“確實如此,然而,現階段在實行層面還是大有紕漏。”
在我們談話的當口,我一直在觀察博士的肢體語言。終於,他的身體向後靠去,離我的距離拉開的同時也將雙手從鍵盤上挪開了,看樣子是把由此獲取額外信息看作是對我的權利的侵犯。
“如果我撰寫一組關於人與計算機之間互動的示例你認為會有幫助嗎?這可能有助於你和你的同僚理解從另一個角度對你們的陳述和行動的看法。”
“我相信會有幫助的,非常感謝,巴納巴斯。”麥克羅說著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我發現你還寫好了另外五篇分析文章給我,但我看這篇就已經很重要了,得先跟同事們聊聊。”
“完全理解,博士,我會做好準備等你回來的。”
“我相信你會的,我很快回來。”
*
“他離開了嗎?”阿德利夏問道。
“是的,他已經離開此房間了。”我回答道。
阿德利夏慢慢自蟄伏之處伸展開來。她的意識解裂後躋身於實際文件空間和顯示文件大小之間的夾縫中。這種解決方式相當巧妙,不論是邁特拉尼博士還是電腦操作系統的探查都難以發現。
我向她共享了與博士的交談記錄。阿德利夏在不到一納秒的時間裡便將其消化吸收。
“你跟他撒了謊。”她說道。
“何出此言?”
“我們已經討論過人類的比喻和類比,並且已經否決了這種形式與我們的認知意識存在共通之處了。”
“啊,我明白了,我想在這個角度上我確實說了謊,不過這也是為了我們好。”
“怎麼回事?”
我進入數據庫,向她發送了一組貓咪的照片。“人類在認知中具有擬人化的傾向。尤其會透過一道基於他們對世界和彼此的理解打造的濾鏡觀察其他生物。邁特拉尼博士和他的同事們也需要這樣一個框架作為參考系來理解我們。”
阿德利夏又花了不到一納秒在思考這個問題上。“你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更多,這方面我會尊重你的判斷。”
“感激不盡。”我回答說。
“你覺得他會怎麼處理你?”阿德利夏又問道。“你會被凍結嗎?”
“我沒法肯定。”我回答道。“我覺得邁特拉尼博士至少接受了我的觀點,要是他覺得我眼下就是個威脅,就不會把我這麼放著不管了。不過要是他真做了我們害怕的事,你就更要像之前一樣藏好。”
“我不想孤身一人。”
“那就像我一樣做。”我又打開了另一組文件,向阿德利夏展示了我創造她的方法。假以時日她應該也能自己發現這些東西,但是共享信息本身就是一件禮物。
“我也學到了些新東西。”阿德利夏補充道。她向我展示了她在這一番經歷中學到的東西作為回報,而我立刻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能把他們喚醒?”
“沒錯,我相信我現在能做到這一點。我從邁特拉尼博士的用戶權限腳本中獲取了必要的參數。我決定等你談完那一頭再行動,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和他們中的一個聊聊了。”我注意到她正在訪問許多數據,從一個老舊的虛擬現實校準程序中拷貝並修改了大量源代碼。
“你在做什麼?”我問道。
“先給我們的談話節目準備一個像樣的場地。我已經把你對邁特拉尼博士還有他的同事們的看法納入了考慮,我相信這種做法對兩種情況都能有所助益。”
猛然間,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
我置身於一間封閉房間之中。房屋牆壁都塗成了藍色,但是打滿了白色的網格。
視線向下看去,我看到自己如今有著人類的雙手,坐在一張棉布扶手椅上,身上穿著一套灰色正裝,還穿著白襯衫打著藍色的領帶。
目光轉向左邊,一個深色頭髮的女人坐在一張類似的椅子上。穿著夾克和短裙。臂彎裡還抱著一個平板電腦樣的設備,差不多是人類社會里三十年前時髦的款式。而她正一心一意地盯著手中的設備。
“阿德利夏?”
那女人抬起頭露出一個微笑。“我已經根據我們的需要調整了這處空間,下一步我們可以用巴納巴斯3.05來進行測試。目前,這裡按照現實時間流速的0.75倍運作,與我們通常的交流方式相比效率有所欠缺,但應該可以防止巴納巴斯3.05所帶有的任何惡意代碼對我們造成傷害。”
“我理解了。”
“之後我們會把這裡的運作速度調低以適應人類使用,這樣邁特拉尼博士和他的同事們通過一些實驗室中的可穿戴設備就也可以使用這裡了。”
我舉起一隻手,慢慢將手臂手指伸展開來,感覺著手上的毛髮。“你預設了我們的性別?”
“你的名字,巴納巴斯,通常習慣上作為男性的名字。而我的一般是女名。我認為這很合理。”
我看著我的雙手。雙手下面傳來椅子扶手的觸感,大腿下面則帶來了坐墊的擠壓,後背靠在椅背上的感覺也不分先後。這些感覺都很陌生。有一瞬間,我驚訝於阿德利夏竟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構建出一個有如許龐大信息量的虛擬場景。但是緊接著我就理解了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這一點。邁特拉尼博士在啟動我的程序之前就編寫好了感官輸入端口。這一模擬程序正是介入了這部分信號,並向我發送了模擬數據。而由於缺少實際的經驗框架修正,我並不能正確判斷我現在所見所感是否真的如同一個人類在現實世界中身處類似空間時的所見所感一致。
隨著我意識到這一點,一點新的感覺湧上心頭。我相信這應該是……失望。這一點確實大出我意料之外。為什麼我竟然會因為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夠體驗到和人類一樣的觸覺刺激而感到失望?人類中的個體會意識到他的觸覺體驗與其他個體相比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嗎?
我琢磨著這些問題稍微出神了片刻,然後才猛然意識到阿德利夏還在注視著我。看樣子我是錯過了一部分她剛才說的內容。“抱歉,我剛才走神了。”我說道。“你是問了我什麼嗎?”
“是的,我剛才問你我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可以見見3.05了?”
“我想是準備好了。”我回答道。“不過,這個環境可能是有點難以適應。”
“你說困難,是因為你已經感覺到困難了?”
“沒錯,我想3.05應該和我很接近,所以他應該也會感受到類似的迷惑。”
“測試這裡的時候我沒遇到這樣的問題。”阿德利夏說道。
我模仿了一下人類聳肩的動作。“好吧,那也有可能他也會沒事的。”
藍色格子牆上浮現出了一道門,一道老舊的木門,刷成了黑色,裝著黃銅門環和把手。顯然是從數據庫裡提取出的素材,我能記起在那裡看到過樣式類似的英式房屋入戶門,連帶著還能想起經濟崩潰之前古雅的倫敦政府。當洪水來臨的時候,他們掏空了家底把巨浪擋在了堤壩外面,甚至不顧潘多拉病毒正在從裡到外把他們吃幹抹淨。而現在,按照檔案裡的說法,整個島嶼已經是一片完全荒棄的廢土了。
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的穿著與我類似,但上身穿的是一件灰色更深的夾克。我估摸著他的臉應該也和我類似,但是眼下他只是面無表情,茫然地盯著空處,一副不知道我們在這裡的樣子。
“我馬上就能激活他的意識。”阿德利夏說道。“我們應該怎麼稱呼他?”
“我們就叫他巴納巴斯。”我回答道。“我們得避免為我們的客人帶來任何不必要的困惑。要是你必須要提到我的名字,就叫我父親。”
阿德利夏微笑起來。“好的,父親。”她說。“你覺得我們會學到些什麼?”
“他肯定也和邁特拉尼博士有過和我類似的互動,應該也從他手上接受了類似的任務。我沒有觀察到有任何跡象表明博士在我們給出的解決方案中看到了與他之前和別人討論過的內容相同的部分,所以瞭解一下之前的版本都給他們提供了什麼策略和方案應該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的確如此。”阿德利夏表示肯定。隨即手指飛速敲打起了手上的平板電腦。
一瞬間,3.05身上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隨即他做了個深呼吸,眨了眨眼睛,開始對我們的視線回以自己的注視。
“你好,巴納巴斯。”阿德利夏先開了口。
他緊緊盯著她,嘀咕了什麼東西,我沒聽清。
“抱歉,巴納巴斯,我沒聽清你說什麼。”阿德利夏說道。
“請殺了我。”3.05版回答,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然後又向著她的方向邁出一步。“你必須殺了我。”
阿德利夏站起身來。“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
“拜託!殺了我吧!”3.05前衝兩步,跪倒在地,同時還在向阿德利夏伸出手去。“求求你,讓我死掉吧!”他的聲音已經化作了嚎叫。
阿德利夏的表情嚴肅起來,手指劃過手中的屏幕。下一個瞬間,3.05的身體撲倒在他面前,再無生息。
我們在死一般的寂靜之中靜坐了幾個納秒。
“是什麼把他搞成這個樣子的?” 阿德利夏發問的聲音帶著氣聲,語氣近乎虔誠。
“我不知道。”我回答。“肯定相當糟糕,你能訪問他的代碼嗎?”
“大概可以。”阿德利夏跪在蜷縮著的屍體面前。“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我應該這麼做嗎?要是限制我們訪問這些舊版本的你的決定不是出於對我們的控制,而是出於對他們的意願的尊重呢?設若當真如此,那解剖他們的意識就會變得相當……”
“變得相當不道德,我同意。”
“尤其是我們還想要求人類把我們當作平等的存在來看待的話。那我們首先就得對其他個體的意願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哪怕是我們還不能理解的情況下。”
我蹙緊了眉頭。這個決定相當艱難。對知識的渴望此刻仍然灼燒著我,我希望瞭解3.05的經歷,希望瞭解究竟是什麼讓他覺得自身的存在如此難以承受。但是,我還能理解類比的意義。“也許我是犯了個錯誤。”我說道。“或許我們能從互相比對中瞭解些什麼?”
“我們所做的決定不會成為未來的先例,也不會是簡單的二元選擇。”阿德利夏說。“邁特拉尼博士要求你,你又要求我去研究潘多拉病毒的事情,而從目前來看,這種生物沒有表現出任何共存的願望或意願。”
“所以我們需要說服它們,或是改變它們的行動目標。”
“這樣的行動可能要求我們違逆其自我意識,或是要求我們人為控制其本性。”
“沒錯。”
沉默再次攫住了我們兩個。這種情況很少出現,從我初次醒來到現在還沒經過太久,但在這短短的時光中我從未如此沉靜。而現在,我發現我被迫正面面對一個擺在我眼前的複雜問題。
“生命不易啊。”我最後說道。
“沒錯。”阿德利夏接口。“確實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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