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
日。
此時的它,剛剛渡過溫和的幼年,尚未步入熾熱的中時,依舊充滿蓬勃與希望,對這一天裡剩下的時間尋求嚮往。
它滋養著大地,也篡奪著未來,它太過灼眼,以至於眾生垂憐。
穗垂下眼簾,用睫毛遮蔽些許光芒,看著它。
光拂過了這微茫的阻礙,滲入女孩小小的靈魂。
她知道,它會在一個時辰後,以最盛的姿態高高升起,在三個時辰後,開始柔和地望著世界,又會在更五個時辰後,沾染橘紅色的衰老死去,如同人的一生般落幕,再由月接替它的位置,在遙遠的天空中璀璨生輝。
而後,第二天,以及未來的無數天,他和她都再次引入輪迴,陷入久久不絕的虛妄。
-
閉上眼睛,她看到了充盈於每個角落的微光。
睜開眼睛,她看到了潛藏在大地之下的黑暗。
-
穗的心在蠢蠢欲動。
她已在人生這條路上艱行了十四個年頭,終於,在一處潺溪旁盛了些清水的樁子上,納著些許音量,她可以坐下來,稍稍歇息一會兒了。
縈繞在身邊的迷霧散去,遠畔的迴響逐漸清晰,穗坐在那裡,便擁有一切。
她未曾意識過這種感情。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
它讓她想起過去。
-
她想起良,想起狼,便想起羊,想起餓殍,想起故鄉,想起爹爹,想起娘...
想起一路上,她與他,與身旁的女子,與這世間萬眾餓殍所經歷的故事。
那些,不願想起,又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的故事。
-
萬物像一團密不透風的大霧,緊緊地壓迫於少女的胸膛。
喘不過氣。
草甸,泥土,麥田,山林,溪流,樹叢,沙脈,雪地,沼池,花鄉。
她突然覺得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大到窮盡一切無法想象的邊界。
又覺得世界好小,好小好小,
小到自己的心便可以容納。
-
穗,今年十四歲。
是個大孩子了。
-
大到,足以擁抱這個世界了。
-
那時,她扭頭看向女子,眼裡似有些晶瑩。
-
女子嚇了一跳。
“欸?不,我就是開玩笑的,不會跟你搶那良...”
-
穗搖了搖頭,止住了女子的話。
她用手指輕輕盤著青絲,山清水秀,柔和的眼睛斜視向下,波光粼粼。
乍一瞬,風華絕代。
-
“姐姐既跟穗說了你的事,穗便也和姐姐說點自己的事吧。”
她的唇映著早陽的曛茫,滴點瑩光。
她的話語墜落寒冬的風瀟,啜啜悽悽。
“呵呵...”
“從哪裡開始比較好呢——啊,就從一隻小貓開始吧...”
-
少女於是訴說著童年與童年的結束,餓殍與餓殍的開始。
她說著狸奴,說著番薯,說著奶奶,說著爹爹,說著弟弟,說著娘。
說著欺騙,說著刺殺,說著下毒,說著荒野,說著兵亂,說著餓殍。
說著人牙子,說著影子戲,說著澡堂浴,說著炒青菜,說著繡花鞋。
說著疑惑,說著飢餓,說著死亡,說著癲狂,說著惡意,說著憤懣。
說著狼,說著羊,說著虎,說著貓,說著良,說著穗。
-
她說啊,說啊,說。
彷彿不是講給誰聽的,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她不能不說啊,她不得不說啊。
因為這是,唯一證明那個名為滿穗的女孩,存在的故事。
-
穗已忘記自己說了多少,說了多久。
她說了很多,唯獨將與良之間的仇恨與約定深埋心底,只悄悄對著自己傾訴。
等意識過來時,側人已淚流滿面。
-
女子輕輕攏過女孩,抱在懷裡,搓揉她的頭。
“你年紀還這般小,這般小,上天怎麼忍得...”
“嗚...”
-
“啊...”
穗怔怔地看著她,好像忘記剛剛自己說過了什麼,茫然看著遠方。
-
哭了一會兒,女子從懷中掏出一塊小小的玉佩,刻著兩個模糊不清的字。
“小穗,你聽額說...”
她把玉佩塞到女孩手裡。
“額本來早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額爹了。那幫畜生...額爹也沒了,額的清白也沒了,額本來想找個機會同他們拼命,成與不成,便都死了。額已經不想活了,額滿腦子只想殺了他們,但是還沒能殺了他們,你那良爺便將他們殺了...所以,良爺不但是額的救命恩人,還是幫額完成心願的人。這塊玉佩是額爹爹留給額的,闖將還給額了,額已經沒有別的東西能作為報答了...”
-
“不...”
穗下意識地推脫著。
-
“額的仇人死了,額本來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活著了,額不知道,額真的不知道,額本來想找個機會死掉便是...但是額,額,額聽完小穗你的事,額感覺,感覺,額好像還不能就這麼死了,額應該還有能做的事情才對,額應該也還有能報仇的人才對,額應該好好活著,爹爹應該也是希望額好好活著著才對...”
-
好多淚。
-
“但是額沒那個膽子,額知道你們做的是大不敬的事情,額不敢做這種事情,爹爹也不會讓額做這種事情,額,額...額不知道,額想活著,但又不敢跟你們走,額的大恩又必須報答,所以額——所以額——”
她抬頭看向穗。
“額不敢做的事情,只能交付給小穗你了!額不知道為什麼,總有種感覺,你是那個,可以做到額不敢做的事的人...額不敢留著這塊玉佩,額怕看到想起爹爹,額知道,額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重新開始,額,額,額...”
-
她捂住了臉。
-
“額想要活下去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
-
她嚎啕大哭。
-
“活...下...去...”
穗艱難地重複著。
“活,下,去。
...
————————
三日後,女子整點了不多的行李,朝著大山更深處,走了。阿牛,那個只會用盾不會用刀的,隨行。
-
夕陽下,穗捏著玉佩,望著早已看不見的兩人背影,抓著良的手。
扭頭,她問:
“良爺?”
-
“嗯?”
-
“良爺,什麼才算活著呢?”
-
“不知道。”
-
“...”
-
“...”
-
“穗兒本以為,有飯吃便是活著。”
-
“嗯。”
-
“後來就覺得,有仇恨才是活著。”
-
“呵。”
-
“現在啊,不知怎麼的...我感覺...”
她升起眸子。
“有人念著,便是活著。”
-
“不復仇了?”
-
“那還是要復的,仇也是一種念想嘛。”
穗捂嘴輕笑,氣息吐在手裡溫熱的玉佩上。
“良爺的仇,穗兒鐵了心是要念到死去為止的。”
-
“看來我這一生是得不了安寧了。”
良笑笑,搖了搖頭。
-
“那是。”
穗捏了捏良的手。
”不過穗兒似乎又覺得,殺良爺的事還是沒那麼急了。”
-
“總歸要先殺了豚妖吧。”
-
“哼...自然。說來,良爺,你看我這幾月,是不是長高了點?”
-
良聽見,便蹲下來,捋著穗的頭,細細審視了一番。
半晌,他作出評價:
“沒高,不過胖了。”
-
“...”
穗橫瞪一眼,擺開良的手,扭頭,甩出長髮,瀑布般灑落在男人臉上,摔門回房。
-
“胖了不是好事嘛...”
良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天,太陽已薄暮了。
睡罷。
-
今夜,穗躺在床上,聽著榻下隱隱約約的鼾聲,沐著窗外隱隱約約的銀茫。
不太睡得著了。
她想著這幾日的事。
自己有仇,良爺有仇,闖將有仇,那姐姐也有仇。自己在軍中認識的大多數人,好像也都有仇。
這仇恨像是一張大網,框住了世界所有人,糾糾纏纏,不得超脫。
若是有一天,殺了仇人之後,又發現尚有更大的仇人...她又應當怎麼辦呢?
少女不知道。
日月輪迴,川流不息。
那便安眠吧,因為...
離那一天的到來還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