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穗:九載闖軍記》間章九 且聽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5-30 21:12:39 作者:城傾山 Language

巳時。

日。

此時的它,剛剛渡過溫和的幼年,尚未步入熾熱的中時,依舊充滿蓬勃與希望,對這一天裡剩下的時間尋求嚮往。

它滋養著大地,也篡奪著未來,它太過灼眼,以至於眾生垂憐。

穗垂下眼簾,用睫毛遮蔽些許光芒,看著它。

光拂過了這微茫的阻礙,滲入女孩小小的靈魂。

她知道,它會在一個時辰後,以最盛的姿態高高升起,在三個時辰後,開始柔和地望著世界,又會在更五個時辰後,沾染橘紅色的衰老死去,如同人的一生般落幕,再由月接替它的位置,在遙遠的天空中璀璨生輝。

而後,第二天,以及未來的無數天,他和她都再次引入輪迴,陷入久久不絕的虛妄。

-

閉上眼睛,她看到了充盈於每個角落的微光。

睜開眼睛,她看到了潛藏在大地之下的黑暗。

-

穗的心在蠢蠢欲動。

她已在人生這條路上艱行了十四個年頭,終於,在一處潺溪旁盛了些清水的樁子上,納著些許音量,她可以坐下來,稍稍歇息一會兒了。

縈繞在身邊的迷霧散去,遠畔的迴響逐漸清晰,穗坐在那裡,便擁有一切。

她未曾意識過這種感情。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

它讓她想起過去。

-

她想起良,想起狼,便想起羊,想起餓殍,想起故鄉,想起爹爹,想起娘...

想起一路上,她與他,與身旁的女子,與這世間萬眾餓殍所經歷的故事。

那些,不願想起,又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的故事。

-

萬物像一團密不透風的大霧,緊緊地壓迫於少女的胸膛。

喘不過氣。

草甸,泥土,麥田,山林,溪流,樹叢,沙脈,雪地,沼池,花鄉。

她突然覺得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大到窮盡一切無法想象的邊界。

又覺得世界好小,好小好小,

小到自己的心便可以容納。

-

穗,今年十四歲。

是個大孩子了。

-

大到,足以擁抱這個世界了。

-

那時,她扭頭看向女子,眼裡似有些晶瑩。

-

女子嚇了一跳。

“欸?不,我就是開玩笑的,不會跟你搶那良...”

-

穗搖了搖頭,止住了女子的話。

她用手指輕輕盤著青絲,山清水秀,柔和的眼睛斜視向下,波光粼粼。

乍一瞬,風華絕代。

-

“姐姐既跟穗說了你的事,穗便也和姐姐說點自己的事吧。”

她的唇映著早陽的曛茫,滴點瑩光。

她的話語墜落寒冬的風瀟,啜啜悽悽。

“呵呵...”

“從哪裡開始比較好呢——啊,就從一隻小貓開始吧...”

-

少女於是訴說著童年與童年的結束,餓殍與餓殍的開始。

她說著狸奴,說著番薯,說著奶奶,說著爹爹,說著弟弟,說著娘。

說著欺騙,說著刺殺,說著下毒,說著荒野,說著兵亂,說著餓殍。

說著人牙子,說著影子戲,說著澡堂浴,說著炒青菜,說著繡花鞋。

說著疑惑,說著飢餓,說著死亡,說著癲狂,說著惡意,說著憤懣。

說著狼,說著羊,說著虎,說著貓,說著良,說著穗。

-

她說啊,說啊,說。

彷彿不是講給誰聽的,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她不能不說啊,她不得不說啊。

因為這是,唯一證明那個名為滿穗的女孩,存在的故事。

-

穗已忘記自己說了多少,說了多久。

她說了很多,唯獨將與良之間的仇恨與約定深埋心底,只悄悄對著自己傾訴。

等意識過來時,側人已淚流滿面。

-

女子輕輕攏過女孩,抱在懷裡,搓揉她的頭。

“你年紀還這般小,這般小,上天怎麼忍得...”

“嗚...”

-

“啊...”

穗怔怔地看著她,好像忘記剛剛自己說過了什麼,茫然看著遠方。

-

哭了一會兒,女子從懷中掏出一塊小小的玉佩,刻著兩個模糊不清的字。

“小穗,你聽額說...”

她把玉佩塞到女孩手裡。

“額本來早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額爹了。那幫畜生...額爹也沒了,額的清白也沒了,額本來想找個機會同他們拼命,成與不成,便都死了。額已經不想活了,額滿腦子只想殺了他們,但是還沒能殺了他們,你那良爺便將他們殺了...所以,良爺不但是額的救命恩人,還是幫額完成心願的人。這塊玉佩是額爹爹留給額的,闖將還給額了,額已經沒有別的東西能作為報答了...”

-

“不...”

穗下意識地推脫著。

-

“額的仇人死了,額本來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活著了,額不知道,額真的不知道,額本來想找個機會死掉便是...但是額,額,額聽完小穗你的事,額感覺,感覺,額好像還不能就這麼死了,額應該還有能做的事情才對,額應該也還有能報仇的人才對,額應該好好活著,爹爹應該也是希望額好好活著著才對...”

-

好多淚。

-

“但是額沒那個膽子,額知道你們做的是大不敬的事情,額不敢做這種事情,爹爹也不會讓額做這種事情,額,額...額不知道,額想活著,但又不敢跟你們走,額的大恩又必須報答,所以額——所以額——”

她抬頭看向穗。

“額不敢做的事情,只能交付給小穗你了!額不知道為什麼,總有種感覺,你是那個,可以做到額不敢做的事的人...額不敢留著這塊玉佩,額怕看到想起爹爹,額知道,額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重新開始,額,額,額...”

-

她捂住了臉。

-

“額想要活下去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

-

她嚎啕大哭。

-

“活...下...去...”

穗艱難地重複著。

“活,下,去。

...

————————

三日後,女子整點了不多的行李,朝著大山更深處,走了。阿牛,那個只會用盾不會用刀的,隨行。

-

夕陽下,穗捏著玉佩,望著早已看不見的兩人背影,抓著良的手。

扭頭,她問:

“良爺?”

-

“嗯?”

-

“良爺,什麼才算活著呢?”

-

“不知道。”

-

“...”

-

“...”

-

“穗兒本以為,有飯吃便是活著。”

-

“嗯。”

-

“後來就覺得,有仇恨才是活著。”

-

“呵。”

-

“現在啊,不知怎麼的...我感覺...”

她升起眸子。

“有人念著,便是活著。”

-

“不復仇了?”

-

“那還是要復的,仇也是一種念想嘛。”

穗捂嘴輕笑,氣息吐在手裡溫熱的玉佩上。

“良爺的仇,穗兒鐵了心是要念到死去為止的。”

-

“看來我這一生是得不了安寧了。”

良笑笑,搖了搖頭。

-

“那是。”

穗捏了捏良的手。

”不過穗兒似乎又覺得,殺良爺的事還是沒那麼急了。”

-

“總歸要先殺了豚妖吧。”

-

“哼...自然。說來,良爺,你看我這幾月,是不是長高了點?”

-

良聽見,便蹲下來,捋著穗的頭,細細審視了一番。

半晌,他作出評價:

“沒高,不過胖了。”

-

“...”

穗橫瞪一眼,擺開良的手,扭頭,甩出長髮,瀑布般灑落在男人臉上,摔門回房。

-

“胖了不是好事嘛...”

良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天,太陽已薄暮了。

睡罷。

-

今夜,穗躺在床上,聽著榻下隱隱約約的鼾聲,沐著窗外隱隱約約的銀茫。

不太睡得著了。

她想著這幾日的事。

自己有仇,良爺有仇,闖將有仇,那姐姐也有仇。自己在軍中認識的大多數人,好像也都有仇。

這仇恨像是一張大網,框住了世界所有人,糾糾纏纏,不得超脫。

若是有一天,殺了仇人之後,又發現尚有更大的仇人...她又應當怎麼辦呢?

少女不知道。

日月輪迴,川流不息。

那便安眠吧,因為...

離那一天的到來還有很久,很久...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