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包含劇透內容,請謹慎閱讀
前些日子,片岡智宣佈了《Narcissu》將交給國內導演進行真人影視劇化改編的消息。
雖然片岡出面保證結局不會修改,但我身邊的人對這次改編並不太樂觀。大家擔心的是這部作品本身基調就比較沉鬱,又涉及到臨終病人的生死抉擇,如果為了遷就大眾的口味修改了劇情基調或者結局的話,那實在不如不改編。
2021年聖誕節時發佈的影視化公告,著實給了筆者和周圍朋友不小的衝擊
先介紹一下《Narcissu》系列吧。
這部系列作品由貓貓社發佈,片岡智擔任主筆,系列的最初作品《Narcissu》(下文簡稱N1)發表於2005年,2007年又發佈了它的續作《Narcissu 2》(下文簡稱N2)。這兩部作品的內容構成了全系列的主要部分,而N1則是全系列的核心。此後發佈的作品或是由於不再講述前代主角的故事,或是由於劇本主筆人更換,或是由於沒有完成漢化而不被國內讀者熟知,因此本文所講述的《Narcissu》系列主要指的是N1和N2兩部遊戲,以及後來片岡以N1的劇本為核心,增刪劇情之後發表的文庫版輕小說。
《Narcissu》以住在醫院臨終關懷病房7F的患者為主角,講述的是他們迎來人生終點時發生的故事。
在N1中,女主人公瀨津美和男主人公決心逃離只能在醫院或在家中迎來終點的命運,進行了一場倉促但滿懷期待的旅行;N2則是N1的前傳,講述的是瀨津美在成為7F病患之前,與曾經擔任7F的陪護,如今卻成為7F居民的姬子的故事,對N1的故事進行了補足。
如果只介紹到這裡,這個系列故事或許顯得很像遺願清單一類的故事,但這恰恰不是《Narcissu》系列的內核。當然,要講清楚它講述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就不得不進行劇透了。如果您尚未接觸過這個系列的故事,又不介意被筆者的講述先入為主,那麼不妨請您跟著筆者一起進入到故事之中。
Narcissu 1的遊戲加載界面
之所以說《Narcissu》系列不同於遺願清單一類的故事,是因為主角的狀態不同。在後一種故事中,主角對於死亡的態度總是在一定程度上豁達的,並且對自己時日無多的人生進行了周詳的安排,才能拿出一份清單出來。但《Narcissu》系列的視角並不落在“死亡”一端。片岡將“日常=生死觀”的觀點視為《Narcissu》系列的核心,而“生死觀”並不能只被“死亡”所概括。實際上,給主人公帶來最大痛苦的並不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日常生活的空虛,而打破空虛的日常生活的則是主角的生命力。因此筆者願意說,這部作品所描寫的最根本的對象並不是死亡,而是生活本身。
N2向N1的結局新增的彩蛋也在提示這一點。
N1以兩位主人公互贈信物,女主人公走入海中為結局,在唯美和絢爛的程度上確實動人心魄,但在格局上似乎只停留在兩位患者之間,7F作為故事前半部分的線索被拋在一邊。N2結束後新增的《終章:7F》一節則回到N1的時間線上,讓瀨津美為7F的規則中新增了一條“讓留下來的人,笑著活下去”的規則。並且,規則也不再是患者之間的口口相傳,而是在7F不再接受新的患者後,由男主人公向陪護千尋(N2另一位女主人公姬子的妹妹,文庫版中人物關係進行了修改)傳達的。
“留下來的人”可以有多種解釋,瀨津美向男主人公傳達規則時,“留下來的人”指的像是還沒有到達生命終點的男主人公和其他病人,是患者之間的相互鼓勵,沖淡了籠罩著N1的陰鬱氣氛;而到男主人公在瞭解7F不再接受新的病人,將規則傳達給陪護後,“留下來的人”的含義則更為廣闊——從字面意義上看,它指的是病人的親友,他們是被病人留在這個世界上,並且可能承受親友離別的痛苦的人。但考慮到接下來可能不再有7F的病患需要規則,因此能夠聽取這條規則的人,應當就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7F在《Narcissu》系列中代表著不可被治癒的疾病,暗示著不可解的困境。普通人很少面臨7F患者那樣徹底毫無希望的困境,但卻同樣可能陷入7F患者那樣的自我封閉中。《Narcissu》講述的故事,是在如此絕望的背景下,主人公仍然能夠在本能的生命力的驅使下打破空虛的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那麼對於普通人而言,《Narcissu》的故事確實足以讓我們“笑著活下去”。以上是筆者認為《Narcissu》系列真正試圖傳達的價值所在。
Narcissu 2的結尾,瀨津美從姬子那裡獲得了地圖和“可以到達任何地方”的5萬日元,也實現了規則的真正傳承
7F的規則是貫穿整個《Narcissu》系列的線索,它塑造了整部作品揮之不去的沉鬱基調。7F的患者將在臨終關懷病房生活的經驗總結為規則,規則在患者之間口耳相傳地流傳下來,將患者和平常人隔離開來。“什麼也不吃,這是最快的方法,也是帶給家人負擔最小的方法。”是其中一條規則,它點明瞭患者面臨的最大困境。住進臨終關懷病房,意味著遠離平常人所生活的日常世界。無論是瀨津美的學校泳衣,還是男主人公的駕照都是他們命運的縮影:進入醫院之後,它們就失去了實用價值,只是曾經生活在日常世界裡的證明。在主人公被日常世界遺忘的同時,家人的體貼卻反過來提醒他們的生命並沒有結束,但這卻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無從回報家人的體貼,反而讓患者更深地陷入對病情的自卑之中。
7F的另一條規則將這個矛盾變得更加尖銳:患者第三次出院之後,意味著患者大限將至,他們必須要做好在家中或是在醫院迎來終點的準備。但7F的患者不屬於任何一邊。留在家中要承受虧欠家人的煎熬,留在醫院則要承受被世界遺忘的煎熬。於是,7F的患者以規則的方式將自己從日常生活中切割出去,最後呈現出的狀態,則是遊戲中所刻畫的那樣:患者只需要定期測量身體指標,除此之外幾乎一切行動都是自由的,哪怕想要從醫院逃離也非常簡單。但即便如此,病人們還是習慣於在病房中用節目無聊地打發時間,生活的無意義令他們將自己自我封閉在了7F。
N1的故事則是對這種煎熬且空洞的生活的反叛,但這種反叛從故事的設計上看其實出於偶然。男主人公在體驗到7F生活的空虛之後很快獲得了將父親的車開走的機會。在這之前,他剛剛注意到平常對周遭事物都表現出疏離態度的瀨津美唯獨對水仙花有特殊的關照,這樣才有了駕車逃離醫院的動機。對於為何要從醫院中逃離,遊戲中瀨津美的解釋是自己既討厭醫院,也討厭家庭。
文庫版為了讓兩人的叛逆更為合理,又加入了兩人父母的形象:男主人公的父親被塑造為極端自我中心的形象,比起兒子的去向不明更在意自己的車被偷;而瀨津美的母親則恰好相反,甚至為自己女兒的任性出走感到一些欣慰。兩人截然相反的態度恰好與醫院和家庭給瀨津美帶來的印象呼應:男主人公的父親已經忽略和遺忘了男主人公作為人本身的價值和需求所在,而瀨津美的母親正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才對兩人的出走感到欣慰。在增加這部分內容之後,就展現出了兩人在社會關係上的嚴重疏離:男主人公面臨的困境是即將被人遺忘而失去存在的意義,這才讓他拿走車鑰匙的行為更加自洽,而瀨津美的困境則是因為對家人過於體貼而沒有冒險的動機,因此才需要母親的形象將出走的行為正當化。
與7F的規則相對的是瀨津美為自己設下的規則。這些內容以瀨津美在旅程開始後的獨白展現出來。其中最能刻畫瀨津美形象的一句獨白,在筆者看來是那句“只要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在長期經歷作為7F病人的煎熬後,瀨津美選擇不去主動對日常世界抱有期望。這一點讓她即使離開了醫院,在旅程中也仍然會表現出對現實社會疏離感的原因。
在遊戲的最後,瀨津美哭泣著反駁自己“不積極”的指控時,也解釋了自己疏離感的成因:
『對事物充滿憧憬,努力地追求,假如心願真的能夠實現,當然很好……』 『但是,假如無法實現的話,又該如何呢?』 『我根本沒有那麼堅強,能夠微笑著安慰自己……』
這段對男主角的回答也可以看做瀨津美的獨白。在《Narcissu》的背景下,住進7F意味著病情沒有康復的可能,這使得瀨津美雖然憧憬雜誌上似乎與自己同齡的模特,卻不敢羨慕她們的青春,因為病情讓這種羨慕成為了註定難以得到回應的奢求。瀨津美的自我封閉像是7F規則的內化。
兩人的逃離並沒有在實質上否定7F規則成立的基礎,因此在兩人離開醫院時,並不是像完成遺願清單那樣有明確的目的地的。最終前往淡路島的決定是在兩人相互試探之下才由瀨津美主動做出的。海灘、泳裝和水仙花,都是瀨津美在病房中閱讀地圖時曾無數次遐想過,又不敢去憧憬,只敢獨自去想象的。而現在,想象和憧憬的內容正在變成現實,這在帶來興奮的同時也帶來了對期望落空的恐懼。期望儘管能夠變成現實,但畢竟也只是自己任性到達的目的地,並不意味著自己真的和平常人一樣經歷了多彩的日常生活。當到達想象中的目的地之後,自我安慰的想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餘地,這對於瀨津美自我封閉的世界觀來說是具有毀滅性的。
瀨津美與男主人公在明石海峽大橋留下的照片,瀨津美換上了輕飄飄的洋裝
但他們最終還是踏上了旅途,這正是遊戲所體現出的生命力。
然而主人公的生命力和生活的虛無感之間的矛盾到遊戲結尾的時候仍然無法解決:兩人有了目的地後,故事的基調逐漸明快起來。在到達淡路島,看到花田之後,故事似乎本可以迎來結尾。但片岡還是選擇刻畫短暫的快樂之後,兩人再次陷入失去目的地之後的空虛狀態中。
在前文引述的段落之前,瀨津美告訴了男主角水仙花的神話。瀨津美講述的是希臘神話的一個版本:美少年那耳喀索斯有眾多追隨者,妖精艾歌也是其中之一。但艾歌只能重複與對方相同的話語,除非那耳喀索斯率先向艾歌說出“我愛你”,艾歌的愛意就永遠無法傳達。最後,絕望的艾歌向那耳喀索斯施下了愛上自己倒影的詛咒,自己也隨之消失成為回聲。瀨津美將自己視為艾歌,所戀慕的那耳喀索斯則是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她自知自己對絕對無緣的事物抱有著憧憬,只是自己與艾歌不同,不會對自己無法獲得的東西施加詛咒,而是選擇主動離開。這也就有了前面引述的段落之後,感情更深的一段臺詞:
『我所能做的,只有從一開始就放棄一切,不去追求任何事物…』 『我只能告誡自己,這是不可能的,只能夠以冷漠的眼光來旁觀者自己啊…』 『我只能對自己說…加入那個時候試著去追求過…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結果…』 『只能將這些作為對自己最後的安慰啊…』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所以…我只能選擇這樣做啊…』
兩人的逃離本身就是在嘗試著追求日常生活,所以在到達目的地之後,這個問題重新變得無法解決。遊戲和文庫版輕小說到此都選擇戛然而止,進入到下一章後,兩人又開始在海灘上嬉戲,男主角為瀨津美實現了模仿雜誌模特的心願,但這同時也是最後的告別。虛幻的安慰已經在冒險中成為了現實,一旦選擇回到醫院,冒險的成果就將落空,此時的幸福反過來將在未來加劇生活的空虛。為此,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將安慰變成終點,以完全個人化的方式實現瀨津美個人的救贖。
N1的遊戲流程到此戛然而止,在實現了瀨津美的救贖之後,原本困擾他們的問題被暫時擱置了。這當然是一個不完美的結果,因為這種解決方式對於個人而言確實是唯美的解脫,但從旁觀者的角度而言卻難以逃離“逃避”的指責。N2和文庫版的結局讓瀨津美為7F的病人增加了“讓留下來的人笑著活下去”的規則,則將個人的救贖推廣到了普遍的層面上。如果將它視為病人之間的鼓勵與自勉,那就意味著包括瀨津美在內的病人們有了從封閉的自我重新走向日常生活的可能:即使絕望如7F病人,也並不是永遠無法傳達心意的艾歌,讓身邊的人能夠笑著活下去,這也就將自己生命的意義重新迴歸到了日常生活之中,生命的意義也因此從自我封閉的7F中得到了傳承。
最後來談談筆者的個人感受吧。
如果說《Narcissu》系列是試圖證明在最絕望的情況下,人依然可以憑藉生命力與自我和解,實現救贖,回到現實社會之中。那麼作為正常人的我們,是否面臨在某個時間點成為艾歌的風險呢?我們大可將7F視為一種隱喻:它既可以暗指我們的自我設限,也可以象徵空洞的日常生活。如果現代人陷入艾歌的困境,只是因為不忍憧憬自己認為無法企及的未來的話,那麼我們大可以認為這是人的成長必然要經歷的階段。嘗試獲得憧憬的事物本身並不可恥,甚至失敗本身也不可恥,當我們做出行動之後,我們就已經打破了自我封閉的困境。
遊戲中的7F是不可改變的判決,但這種青澀的遲疑是可以通過嘗試而獲得的自信被逐漸打消的。但如果現代人的7F是空虛且缺乏意義的日常生活的話,那麼我們就必須警惕陷入7F的風險。好在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再空虛的日常生活也不會像故事中的7F那樣,讓人因為被遺忘而失去意義。無論如何,我們還有改變未來的可能。這是我們面對心中的7F時所能懷抱的最堅實的信仰。
又或者現代人並不是主動走入7F,而是喪失了從日常生活中品味出生活的意義的能力的話,那麼我們至少還可以為自己尋得一些安慰:賦予這部遊戲意義的並不是最後瀨津美走入大海的過程,而是960km的旅程。生活的意義並不是被放在某個地方,可以拿來就用的答案。如果沒有旅程的話,尋求一個客觀存在,獨立於生活之外的意義恐怕只是徒勞。好在“踏上旅程”不是一個太難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