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出来什么没有?”
李自成沉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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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此时已经回了帐,歇息了一晚,起来时便中午了。
昨晚他们简单处理了尸体。那惨死的原屋主因不知道姓名,也只能先为其立个无字碑。至于剩下那些作奸犯科的恶兵们,则是扒了装备扔进一个大坑,埋得不深,他们走时依旧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也不知会被什么野兽扒出来吃掉。
吃掉也没差,不闹瘟就行。
虽是当午,但天空拢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隔绝了阳光,像是锅炉的木盖,搅着浓稠的空气,烹煮着这个世界的生灵。
早春不热,心底却是焦乱,像闷了块滚热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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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此刻,站在李自成对面的那人点点头。
“闯将,吾等去附近村子打听了,似乎是一伙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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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李自成挑眉,细细咀嚼着,思考着这中间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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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领头的抹黑宰了自己的上级,无处可去,就也躲进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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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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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听人说是结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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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是打算直接当匪?”
闯将冷冷说道。
“若真是如此,官兵和义军两边都饶不得他们。遇上,都得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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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姑娘山间采药的时候被这伙人发现了,绑着带去了,杀了那户的男人,看来是打算盘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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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渣滓,可恨!好在端了,去了祸患。”
李自成撇头,看了眼摆在地上的装备。纵使用清水冲过,此刻也依旧散发着淡淡却呛人的血腥味。
官兵的东西,尤其是甲胄,总是要好上一些,在山里也是硬通货了。战场上,多扛一刀都能决定生死,这种能保命的好玩意儿,再昂贵也不嫌多。
还得谢谢良兄弟留了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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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苦了这户的女儿了。
他们进屋时,只见到穗将良的外衣轻轻披在了那个姑娘的身上,屋内浑浊肮脏的液体流了一地。
真该千刀万剐,真该死,真不该这么轻易的杀了。
唉。
这世道。
李自成握紧了剑,抬头望天。
天上灰蒙蒙的一片,但还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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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喝点吧,刚熬的粥,热乎着。”
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凑到女子跟前。
“喝吧,妹妹亲自下厨的,加了糖呢。”
那位女子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拒绝少女的好意,接过了粥,左手捧着碗,右手捏着调羹,舀起一点,轻轻吹了下,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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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妹妹。”
女子咽了一口粥,憔悴地说了句,又把碗递回,摇了摇头。
“只是,确实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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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的事,姐姐若不想吃,妹妹等下再热一热便是。”
穗赶忙把碗接回来,又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我叫穗,姐姐叫我小穗就好,不知姐姐是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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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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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呀,就是那个,麦子的穗。”
少女用手指,在床侧的垫子上比划着。
“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要怎么写,还是后来找人学的呢。你看,就是左边一个禾苗的禾,右边一个恩惠的惠。诺,这样写的。笔画多,不太好写,但我喜欢,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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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真好。”
女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吃饱了的麦子,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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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名字呢?”
穗握住女子的手,轻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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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的名字...。”
女子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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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此,穗也没有继续追问。
“那姐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穗儿什么都会做!或者想听听书?我这里有《水浒传》的话本哦。”
她从衣服底下掏出一册脏兮兮的册子,抓在空中摇了摇,哗啦哗啦的。
“唔,姐姐不喜欢《水浒传》的话,我还有《西游记》、《三国志》...啊,还有一本什么...梅的书,不过那本我不太看得懂,怕说不清楚。姐姐想听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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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小穗...”
女子没有理会穗的努力,只是垂下头。
“昨晚,是小穗你冲上来给额蔽住身体,扶额上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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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愣了一下。
“是呢,我看姐姐直接就又晕过去了,原来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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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记得,额晕过去了也会记得...谢谢你,没叫更多男人...活着的男人看见额的身体,真的谢谢你,小穗,真的谢谢你...呜——”
女子开始啜泣起来。
“额...打小没娘,和爹爹相依为命,本来订了个亲家,饥荒熬不下去跑了,没影了,额和爹也熬不住了,只能跑...想着跑到山里,打猎还能混点吃的,才安稳没两年,又打仗...呜,都是额的错,如果不是额想吃野菜了跑出来摘,也不至于被那群恶徒跟上,害死了爹爹...咕,爹爹...都是额的错啊...爹爹...那帮人想抢占额,爹爹不让,他们就打...额对不起额爹啊...额不能给你送终,额对不起啊...呜,爹...”
终似想起了,她嚎啕大哭。
穗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紧紧握着。
啃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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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向着走出房门的少女比了个眼神。
他一直在外头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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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姐姐哭累了,就又睡下了。”
穗低着头说。
“粥没喝完,我还放着,怕她起来喊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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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好?”
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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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外伤都处理了...她哭过,再起来总能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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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点点头,轻轻拍了拍穗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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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良爷,身体的伤好医,医不好死了便是。”
少女抬起头,看着良。
男人的影子笼罩着她,倒映出穗眸子里的忧绪。
“可是心里头的伤...穗儿知道,很难医,真的很难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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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燥燥的风吹来,干裂的树枝从檐边探头,垂下绞绞枯死的黄叶。黄叶落了地,又为萎烂的小花殉葬。
良叹了口气。
“满穗...你的伤,医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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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得看良爷,得看良爷...良,你了。”
穗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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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医好它的。”
“不光你的,我还要医好那姑娘的,还要医好闯军的,我还要医好——这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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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穗没忍住,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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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爷有这个本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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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但总归有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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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爷大字不识一个的,绷带自己也缠的乱七八糟像蚯蚓...回回还得穗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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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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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伸出食指,顶在良的鼻尖。
“良爷呀良爷,医术嘛,还是穗儿在行,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歪了歪头。
“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少女看着下方,沉默半晌,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对着大地的期许。
“嗯,交给我吧。”
她又抬起头,眼里揉了些星火。
“良爷你,只管把命交给我就好。”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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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凋零吹奏,野原死寂沉眠。他们看向彼此,又看向远空。
蔽云,暗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