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洛夫克拉夫特不朽的「克蘇魯神話」體系中,有一個重要的主題——「夢境世界」。關於這一主題的,有《塞勒菲斯》《夢尋秘境卡達斯》等多篇經典短中篇作品。
這些故事的共同特徵是,主角們一直在追尋自己夢境中的城市,以之為不為他人理解的、自己一生的意義。這座城市極其美麗,是超越塵世的。並且也是永恆的,時間在其上鐫刻不下任何痕跡。
但最後發現,這個世界是自己創造的,很多都是根據自己兒時的經歷加工而成。
同時這個夢境世界被創造後,就真實存在,並且可以被他人探訪。
這些故事給我很多觸動。讓我感受到至少三重的寓意。
1. 創作
首先,這個對夢境城市的追尋過程,就是一個作品創作的過程。
我們在寫作、繪畫或者創作其他文藝作品中,常常感受到的都並不是自己設計了一切,而是好像有一件作品已經存在了某處,我們想盡辦法想要找到它、抓住它、將它描述出來。
博爾赫斯在《七夜》的《詩歌》一章中,就十分優美地描繪了這一過程——
詩歌是讀者與書的交匯,是書的發現。還有一個美學體驗就是詩人構思作品的時候,就是他一點點發現或創造作品的時候。這也很奇特。 據瞭解,在拉丁語中,“創造”和“發現”是同一個詞。 這一切都符合柏拉圖的理論,他說創造、發現是回憶。 弗朗西斯·培根補充說,學習是回憶;無知乃是知道忘卻;什麼都在那裡,只是我們沒有看到它罷了。”
著名現代建築大師路易·康,也認為一個建築的樣式,在建造前就已經存在於某處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傾聽它、將它實現出來。
他將這個地帶詩意的形容在“陰影的寶庫”,在“光與暗之間”。
更不用提,我們更熟悉的陸游,那句膾炙人口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另外,在《塞勒菲斯》中,主角記錄自己的夢境時,明顯被作者描繪為一個創作-美學過程——
庫拉尼斯不是一個有現代精神的人,他的想法也完全不像其他作家那樣。其他的作家一直想從“人生”身上剝除“神話”這件繡花長袍,讓醜惡的軀體——讓那骯髒的“真實”裸露在人們面前,但庫拉尼斯所追求的,卻只是“美”。
博爾赫斯在《詩歌》裡,也論述了這一過程,就是文字本身就是美學過程,而非對“現實”的“反映”。
如果說文學是表達,那麼既然文學是由詞彙構成的,所以語言也是美學現象。 我們把美學範疇應用到語言上了。人們錯誤地認為語言符合現實,符合如此神秘、我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事實上,語言是另一種東西。
2. 原風景
第二個感觸,是這座夢境城市,既是早年經歷憶與記憶的反映與美化,又被視作一生追求的最終目標與意義。
這讓我想起日本學者提出的原風景的概念。
夢境之城,就是主角們童年、少年時代的經歷,成為其原風景,被轉化為其獨有的神聖之地。
以下引用均出自宮家準《日本的民俗宗教》 (趙仲明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8-2) 一書:
一般,人們將包含地域中的自然,以及人在自然中建造的設施在內的場景稱之為“景觀”,將人們通過自己的情感來回味景觀時的情景稱之為“風景”。因此,風景中包含著景觀和情景兩個要素。 近年來,人們開始熱衷使用“原風景”一詞,並嘗試著描繪出日本人的原風景。 所謂原風景,基本上指帶有神聖的特徵、通過幼年、少年及青年期的體驗而深刻烙印在人們內心世界的風景。 “原風景”的思維方式的深處,潛藏著這樣的日本民俗宗教的思想,即在一定的時間內通過對俗世的空間進行某種設置以改變當事者的精神狀態,這種方式就是將世俗空間轉化為神聖空間。
“原風景”的思維方式的深處,潛藏著這樣的日本民俗宗教的思想,即在一定的時間內通過對俗世的空間進行某種設置以改變當事者的精神狀態,這種方式就是將世俗空間轉化為神聖空間。 對於那些遠離家鄉在大都市裡生活的人們而言,時常在他們記憶中出現的家鄉、村落的風景就是神聖的原風景。 在久別之後迴歸故里時,他們所見到的故鄉的情景、或者是旅途中所見到的美麗景觀,哪怕只是一個俗世的風景,在他們眼裡也會成為神聖的空間。 同樣,那些對於世俗之人來說沒有任何特殊性的山、川、瀑布、岩石等普通風景,對於在那裡修行的宗教體驗者而言卻是聖境,他們甚至能在樹木、瀑布、岩石上看到神的身影。許多白天見到的俗世中的風景,到了夜晚,在月光以及星光的照射下變成了神秘的聖境。
3. 賽博空間
第三個層面,就是洛夫克拉夫特幾乎精確的預言了今天的賽博世界。
當然,在作者的時代,通過寫作創作出自己的世界,並被讀者閱讀,也符合夢境城市的特徵。但是在今天,這個意象更加逼真和全息了。
我們做一個自己網絡空間,在上面創作或多或少在文字、圖像,在這個過程中,也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塑造的過程。
這個追尋-創造的過程中,我們心中的世界具象化在網絡空間裡,從無變為了有。
這個網絡空間可以被網友訪問、查看和交流,同時在交流中互相影響,它就不僅存在,而且成為了一個主體間性的存在,一個毋庸置疑的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