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化作星辰，出現在你的眼睛中。
——愛莉莎
據說盧納圖書館中出現了一個幽靈。
或者說是妖精（愛莉莎更喜歡把它稱作妖精）。關於這個，有許多不同版本的都市傳說，有人說它會藏在書頁中，當讀者翻到某一頁時，正因為這一頁完全空白而疑惑時，它就會突然出現，像烏賊一樣噴他一臉墨汁，又突然消失；也有人說，夜深人靜的時候路過圖書館，會聽到裡面傳來“沙沙”的聲音，那是它在偷吃書籍。妖精的模樣眾說紛紜，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說法，或者說大家傾向於去相信說法是，妖精是一個身穿白衣，全身幾乎透明的小女孩。總之不論真假，因為這樣的傳聞，圖書館內越來越冷清。
正值新年，眼看著原本預定要於這裡舉辦的知名作家的新書《穿行在世界邊緣》的籤售會也因此取消，圖書管理員朱麗葉很是頭疼。於是她便委託圖書館的常客愛莉莎來幫忙調查，理所當然的，作為愛莉莎的編輯，我也難逃一劫。
“愛莉莎，我們並不是真的偵探，沒必要特地來買這些道具。”
“哼哼，那可不行，放大鏡是必要的，我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那菸斗呢？你總不可能真的抽菸吧……”
“這是假的，只是模型而已啦，你難道沒有看過福爾摩斯嗎？福爾摩斯只有在叼著菸斗的時候才能思考……啊，對了，這樣的話你就是華生啦。乖乖做我的助手吧，編輯大人。”
“我看你只是想玩cosplay吧！”
“噓，不要這麼大聲。”
愛莉莎向我指了指圖書館內“禁止喧譁”的告示牌，還好圖書館裡並沒有什麼人，大家也沒有向這裡看過來。她理理格子衫，煞有介事地推了一下眼鏡，兩指夾住菸斗拿到嘴邊吸一口，朝我吐了一口並不存在的煙氣。
“助手幫我提一下工具箱。”
“這麼快就進入角色了啊……話說根本用不到那種東西吧。”我壓低聲音抱怨著。
儘管如此，看著愛莉莎向前臺走去，我只好提著那個什麼都沒有裝的空箱子跟上她。
朱麗葉比愛莉莎要矮一點，栗色捲髮。我們向她走去，她正坐在櫃檯裡煩惱地抓著頭髮，沒有跟我們打招呼。她才來這裡任職不久，卻已經成為了愛莉莎的資深粉絲。僅憑這一點，我就能斷定她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愛莉莎用菸斗敲敲她面前的桌子，打斷了她的唉聲嘆氣。
“你們又來了呀……愛莉莎，你這副打扮是？”
“哼哼，怎麼樣，是不是很有偵探氣質。話說不是你讓我們來調查都市傳說的嗎？”
“傳說……啊，對了！”朱麗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都市傳說可以等會再談，比起這個，愛莉莎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上次你答應過我，下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能讓我看到。”
“啊，這個……圖書館的紙太少了，暫時還容不下我的作品。”
“那就是什麼都沒寫嘛，不過我會一直支持你的。”朱麗葉緊緊攥住愛莉莎的手，臉上的表情根本就不是讀者催更作者的表情，而是要從眼睛裡滿溢出來的崇拜。我甚至懷疑，朱麗葉的精神會不會被愛莉莎用某種方式控制住了，變成一個只會誇讚她的玩偶……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我可沒對她用什麼奇怪的法術”愛莉莎有點生氣，“喂，話說你這樣太失禮了吧，難道我就不能擁有除了你以外的讀者嗎？”
“抱歉，抱歉。”我揉揉腦袋上被愛莉莎拿菸斗敲過的地方，“玩笑就到此為止吧，這次的圖書館事件具體是什麼情況，能跟我們講一下嗎。”
“咳咳，”朱麗葉清清嗓子，說：“想必這些都市傳說你們都聽說過了。其實是這樣的，夜間巡視的安保人員有聽到過‘沙沙’的聲音，以為是小偷，結果走到聲源處才發現只有一本掉到書架下面的書。白天，我在整理書籍的時候，偶爾會發現有幾本書的某幾頁是完全空白的，也有讀者反應過這種情況。當然，所謂噴墨水之類的說法太誇張了，但是這樣的傳說越傳越不著邊際，圖書館受到的影響也是真實的。啊啊啊，為什麼我剛到這裡工作就遇到這種事情？再這樣下去……”
“別擔心，我們保證查明真相，完美解決這個事件，讓這裡重新恢復往日的盛況。”愛莉莎迫不及待地拍拍胸脯，順便看向我，“這大概又是哪個傢伙的惡作劇吧，是吧，助手？”
“那個，我還沒說完呢。有關幽靈的那部分或許是真的哦，因為真的有讀者看到過。有位經常在這裡看童話的小女孩告訴我的，她有一次在這裡待到很晚，已經是這裡的最後一位讀者了。在閉館之前，臨走的時候她告訴我，圖書館裡還有一個比她還要小的小女孩，穿著白裙子，好像很傷心的樣子。我把圖書館都檢查了一遍，也沒有看到她說的小女孩，可是看她認真的樣子也不像在說謊。後來跟著這個傳聞一起傳出去的，還有一個聽起來很幼稚的名字，‘蠶食書頁的妖精’。”
“喜歡看童話的小女孩，不就是愛莉莎嗎？”我忍不住捂嘴偷笑。
“喂！”
“抱歉。”
“朱麗葉，真的是幽靈嗎？”
“還不能確定。”
“那我們怎麼辦，助手？”
“這種時候不是都應該偵探想辦法嗎？”
“但是一般這時候，助手都會提一個愚蠢的想法，然後由偵探推翻，從而襯托偵探的智慧。”
“好吧……”我無奈地拍拍額頭，提議道，“那就用最笨的辦法怎麼樣？我們假裝這裡的讀者，在這裡一直待到深夜。幽靈一般不都是喜歡在晚上出沒嗎？”
“否決！”
“愛莉莎，該不會是怕鬼吧？”
“誰害怕了？從我的推斷來看，這一定是隻有受文學之神眷顧的人才能看到的精靈。我只是擔心到時候你們都看不見，又要因為自己沒有文學氣質而自卑……”
“朱麗葉呢？”
“我恐怕不能陪你們了，我還要回去幫家裡準備新年要用的各種東西，不過鑰匙可以暫時交給你們，第二天一定要還給我哦。”
“那就只剩我們嘍。”我看著愛莉莎。
“沒辦法，那就只好陪你一起冒險了，助手。作為偵探，我的另一個身份是偉大的創作者，你可一定要保護好我。”
“身份的順序是不是顛倒了……”
“這不重要。”
我們就這樣在圖書館從上午待到下午，再到夜幕降臨。期間，愛莉莎一直忙於寫作，沒有跟我搭話。我只好自己無聊地翻著一本名叫《新年快樂》的恐怖小說尋找刺激。我一直沉浸在書中世界，直到朱麗葉把鑰匙交給我們，才察覺到此時圖書館裡已經只剩我們三個了。
朱麗葉走後，圖書館裡更加寂靜，我們沒有開燈，愛莉莎早就把稿紙收起來了，坐到我身邊。雖然一開始的計劃是黑暗和安靜的環境更容易找到幽靈，但是身邊的愛莉莎一直在發抖，我正想找她說點什麼，但沒想到是愛莉莎先開口。
她說：“我小時候就經常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庭院裡的花精靈，書桌裡的鉛筆妖怪……我能感受到它們，但是沒有人相信我。後來爸爸媽媽以為是我受到那些童話的影響，就不再給我讀睡前故事了。於是我就開始自己寫，現在想想，我拿起筆的理由真是很簡單，只是想寫些故事給自己看。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已經找到了想寫故事給他看的人。”
愛莉莎將雙手溫柔地覆上我的手：“今後也請你陪我一直寫下去。”
“我們還沒有見到幽靈呢，不要立這種託付生命的flag啊。”
“笨蛋！”
她又用菸斗狠狠地敲了我的腦袋一下，讓我精神一振。因為比起恐懼，還是睏意更稱得上是敵人。漫長的等待讓我都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了一線希望。
愛莉莎搖晃著我的肩膀，小聲說：“你看到那邊的光了沒有？”
我勉強睜開眼睛，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點點頭。
沒想到最後還是愛莉莎走在前面，拉著我的手，嘴上說著“她可是見多識廣的創作者，也是我的人偶”。事後，根據愛莉莎的描繪，她剛見到小瑪娜，看到她全身散發著光芒，從書頁中升起來，就像月亮升上樹梢的場景時，她被深深地打動了。當然，她被嚇到撲到我懷裡這件事她絕口不提。
可惜只有愛莉莎看得到她，我只能看到愛莉莎在黑暗中撞倒了三排書架，才把她抓回來。愛莉莎說，看到她可愛的樣子，就完全不會害怕了，只有無窮無盡的創作靈感。
我打開書架旁一盞柔和的小燈，看到愛莉莎小心翼翼地鬆開雙手，對著掌心說：“你為什麼要逃跑呢？”
“你們也是來抓我的嗎？”
“嗯……這麼說也算是。”我拾起掉在地上的那本書，隨便翻了幾十頁，果然如我所料，有幾頁是空白的。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我試探著向愛莉莎的手心問道。真的得到回應時還是嚇了一跳。
她說她的名字是瑪娜，是從一本書中逃出來的。她在書中原本是一位作家，最後卻因為一場意外不幸身亡，但她還有未寫完的作品。因為她想要改寫結局的意志過於強烈，就逃出了書本，想要在其他書籍中收集足夠的文字來改寫結局。
“逃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這副樣子，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為什麼不拜託其他人幫忙呢？”
“之前這裡也有一位小姑娘，我能感覺到她看得到我。她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她身邊環繞著藤蔓，上面散發著雷電一般的很可怕的氣息。”
“是歐若拉嗎？之前朱麗葉說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的描述很像……”愛莉莎看向我。
“應該是吧。”我說，“從一開始我就想到了，或許只有人偶看得見她，畢竟……”
“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愛莉莎問。
“沒用的，拜託別人幫忙也是沒用的，在這段時間，我看到過太多作家因為沒有讀者而泯滅在人海中了。我已經明白了，就算改寫了結局，把我的書寫完，也根本沒有人看，因為我在我的那本書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這樣的，這一點還是無法改變。我沒有必要為了不存在的讀者而努力。”
“那你作為作家的夢想呢？難道你不想要把故事寫完嗎？”
“寫出了故事又能怎樣。不去直視人生躲進空想的世界裡描繪理想，覺得這樣就好然後一直逃避到死為止嗎。夢想這個詞不過是一種藉口罷了。”
“不對！”愛莉莎突然情緒失控地大喊著，她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圖書館裡，“故事是能拯救人的！如果當初，我的稿子能夠寫完，爸爸就不會……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一直相信，故事裡的力量是不會因此改變的。”
“那些道理我全都明白，我只是清楚了我自己究其一生都無法觸碰到的那扇門，即使變成幽靈也還是不行。我沒有能力寫出有力量的故事。你叫***莉莎是嗎？你不一樣，我讀到過你的書，《賣火柴的小女孩看見的不是夢》，我相信能寫出那種作品的你，如果堅持寫下去，未來一定有機會到達那個境界。事到如今，說我逃避現實也好，擅自放棄也好，這就是我的結局，我只是一名一事無成的作家。我已經沒有了執念，過了今晚我就會消失。”
“不要！”愛莉莎流下眼淚，雙手微微顫抖，“不要消失，不要像爸爸一樣……我們做你的讀者……至少告訴我們，你那本書的名字。”
愛莉莎聲嘶力竭，但我什麼都看不到。我能想象得出瑪娜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得透明，化作光點。也許她最後聽到我們的聲音的表情會是幸福的吧，也許她會更加悲傷，因為直到最後也只有我們兩名讀者。
但瑪娜什麼都沒有說，今後的圖書館裡也不會再有都市傳說。
本來就不可能存在什麼嚇人的幽靈，我想起白天看的《新年快樂》那本書，所謂的恐怖故事，除了包裝在節日氣氛裡的感官刺激，故事的底色還是隻有悲傷。
我們並肩走出圖書館，抬頭看向被塗抹得色彩繽紛的夜空，遠處已經露出黎明的淺淺的亮光。街道上瀰漫的煙火味道告訴我，新年快到了，事情告一段落了。
“其實她的痛苦我自始至終都能明白，寫作就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作者獨自描繪著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從未見過的事物。”愛莉莎擦乾眼淚，說，“讀者與作者的聯繫卻是十分微弱的。我曾經有參加過仰慕的一名作家的籤售會，大致流程就是：我們排著隊買書，那位作家坐在桌子後面，面帶微笑地在書上籤上名字，幾乎沒有問問題的機會，最多隻是打個招呼的程度。”
我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拯救，瑪娜消失了，籤售會也還是不會在圖書館舉辦。但至少我們拯救了一個故事，一個真相，沒有讓它隱沒於書海。
在煙火聲的間隙中，愛莉莎突然轉過頭對我說：“謝謝你。”
“啊？只是陪你來調查這種程度的話……”
“不，我都明白的，你為了幫助我寫作，私下裡來圖書館看了好多書，付出了好多努力，朱麗葉都告訴我了。”
“這傢伙……”
“讓我送給你一個禮物吧，我會把你寫進我的下一篇小說中。今後我會替她寫下去，我在心裡偷偷向她保證過了。”
摘下眼鏡的愛莉莎，向我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雖然少了幾分文學氣質，卻多了少女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她在海邊的樣子。面對這樣美麗的風景，我也必須回以相應的誠意才行。
我說：“既然這樣，我也要回贈一個禮物。雖然你嘴上一直在說那位作家的壞話，但你心裡一定是憧憬著他吧。原諒我偷偷調查過你的身世，雖然並沒有查出什麼頭緒，但多少有些猜測。《穿行在世界邊緣》講的就是一個小女孩，因為一次魔法的意外，被傳送到大陸的另一端，在許多好心人的幫助下，最終與家人團聚的故事。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本書的。”
眼看著她的臉越來越紅，我從所謂的“偵探手提工具箱”中掏出早就藏在裡面的那本《穿行在世界邊緣》，遞給她。
“這就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