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戈爾多會議將失蹤人口分為十個不同的類型。其中九類,非實體,是對國際法案中人權的公然侵犯。這類人不僅會被國家的暴力機關抹去,連先前證明他或她存在的文件也會被銷燬。這類特定的政治抹除案件,記憶的詛咒,以不同比例的完成度,影響了大量的歷史人物。例如,在梅斯克[23]的案例中,統計學確定了在整個文明中高達百分之十的歷史級規模損失。我們不能停留在消除成功的例子上——談論不存在的一天是不可能的。但細微的痕跡留在了所有人身後,而審查者也同樣是人。
因此,被抹除的公民絕大多數都是——感謝他們的非實體——更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而非在垃圾箱後被直接爆頭的他們的同事。如果不是因為這張有趣的照片,還有什麼其他卓越的敘事,能挽救薩馬拉康米黨的割喉者朱利葉斯·庫茲尼茨基,使其免於淹沒在歷史長河中嗎?隨著記錄技術的發展,更加複雜的工序被添加到先前銼削硬幣上皇帝頭像的工藝中。對於一個運轉良好的官僚主義國家來說,在工人的穿孔卡上進行小小的春季清掃算不上什麼挑戰。但是在攝影時代,以及錄像時代的一些格外奇特案例中,清掃行為需要一定微妙的技術性處理。上述朱利葉斯·庫茲尼茨基的消失,就是令我們佩服的案例之一,修片師的魔杖將他從一個陰鬱的星期天早晨,蒸汽船“馬佐夫”號的甲板上變沒了。
朱利葉斯是個噁心的男人,沒受過教育的鄉巴佬。他年幼的雙眼並未見證世界革命——之後在薩馬拉,這位政委才開始平步青雲。由於對馬佐夫思想沒有一絲一毫的概念,因此在給受害者安上政治犯罪意味的名頭時,他並不會多加思考。這是他最終的失敗的原因。顯然,有一天,主席團的一把手,庫茲尼茨基先生,再也不能忍受難堪。“告訴我,庫茨尼亞,茲多洛夫同志為何會是一名反革命分子,即使革命發生在五十年前?還有為什麼說布朗斯基同志的蘭佐伕力克-克涅辛斯基主義信仰,是‘不可逆轉的頭腦狹隘’?我是克涅津斯基,薩帕爾穆拉特·克涅津斯基,這才我的名字!”
在一些圈子裡,這兩張照片——原版和修圖版,成為了一種流行文化現象。而那天戴在庫茲尼茨基臉上的老鼠笑,給好奇心增添了一分精神價值。看看他!誰不想把這個骯髒黃鼠狼的存在從歷史上抹除呢?
在這張宿命的照片裡,第三個人物的故事則要悲慘得多。阿拉姆·烏霍託姆斯基[24],十一日政府時期馬佐夫的皇室革命友人,極具天賦的傑出農藝師,遺傳學家,同時也是烏蘭黃土豆的三位培育人員之一[25]。
一個舉止謙遜,完全不關心政治的人,為世界工人階級的糧食做出的不可或缺的貢獻,保護他免於多達三次的撤職。直到烏霍託姆斯基的科學公正在第二十一屆遺傳學家大會上冒犯了某人的感受。這導致現代基因學與克涅辛斯基主義的白板論[26]不再相容。因為在後者看來,在革命國家的頭腦裡,醋栗的種子甚至可以轉化為無花果。
由於恐懼,烏霍託姆斯基發覺他在公眾面前發言時把自己比作一隻小粘土蟲,即使在當時大肆盛行的自我貶低氛圍下,他在此之前也從未寫過自我批判。這個窮酸學者明顯緊張過度,導致在場的人很難聽清他說的話。從這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講開始,烏霍託姆斯基的名字便與卑躬屈膝的綽號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作為著名歷史人物的徹底讓步,仁慈的領導者庫茲尼茨基,決定抽出人們對於這位年長且曾經高尚得多的同志的記憶,在第九次進程時把他送去垃圾桶後,隨後消除了烏霍託姆斯基存在的所有記錄。但是,歷史的偽造失敗了,因為修片師心不在焉地漏掉了一張標記的照片未處理,那張照片裡烏霍託姆斯基仍然在場。正是朱利葉斯·庫茲尼茨基政委先前消失在無名中的那張。
在技術手法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失寵的故事,主角是伊格納斯·尼爾森[27]——一位先知,也是馬佐夫學生時期的老師。儘管他在康米主義運動史上本應是一個留名青史的人物,但在瓦薩的審查員手中卻成為了無形的鬼魂。在北陸社會民主主義諸國的圖景裡,馬佐夫的嗜血的末世形象突然變成了某種累贅。因此它們聯合格拉德偽造了尼爾森的消失,為剛被摧毀的革命陪葬。令審查員沮喪的是,在擁有先進技術的十一日政府期間,錄製了長達幾十個小時的馬佐夫的影像材料,而這位革命的聖像,幾乎無時無刻不被他最好的朋友兼革命戰友,尼爾森陪伴左右。摧毀所有的材料可能會引起懷疑。因此,一個橢圓形灰色的細胞質永久地遊蕩在馬佐夫的右側,歷史學家花費了幾十年才破解這個怪異的謎團。
直到今天,很多人堅信,那團細胞質就是康米主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