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神的無上頌歌:阿肯納頓改革始末


3樓貓 發佈時間:2021-12-01 18:21:50 作者:老阿Loa Language

神棄之城阿赫塔頓

人死以後,為了消除與之相關的記憶線索,而修改乃至摧毀與這個人相關的一切。在古羅馬,這是一種叫做銷燬記憶(Damnatio memoriae)的懲罰,目的是將某個重要的公眾人物從大眾的印象中消去,以此方式表示對於某人的徹底否定。
同樣的做法也出現在古埃及歷史上。實際上經過考古工作逐漸深入,現代學者發現,古埃及歷史上一些對歷史進程有重大影響的法老都有遭受這一處罰。哈特謝普蘇女王(Hatshepsut)就遭受了此懲罰,圖坦卡蒙王(Tutankhamen)在其死後也被繼任者刻去印記。而圖坦卡蒙的父親,阿肯納頓(Akhenaten)則隨著其子的死亡也一併遭受了該懲罰,甚至對他的懲罰持續數代,拉美西斯二世(Ramsis)時期,埃及上下仍在進行此銷燬記憶的刑罰。
因為這個刑罰的緣故,阿肯納頓朝代的事蹟幾乎不為人所知,而他的身形與記憶,都埋葬在被眾神詛咒並遺棄的王城之中。
1714年,法國耶穌會士克勞德·斯卡(Claude Sicard)在記錄上描繪了阿瑪納(Amarna)村莊附近的石碑。這是這座荒蕪之地第一次被西方人注意到。
1798年,法國皇帝拿破崙(Empereur Napoleon)出版《埃及描述》一書,其中首次描繪了阿瑪納地圖。
1824年,英國學者威爾金森(Sir Wilkinson)爵士探索並描繪了阿瑪納遺蹟地圖。
1828年,法國學者商博良(Champollion)短暫探索了阿瑪納遺蹟。
1881年,阿肯納頓(Akhenaten)墳墓被發現。
1887年,阿瑪納書信(Lettres d'Amarna)被發現。
1907年,納芙蒂蒂(Nefertiti)半身像被發現。
隨著考古工作逐步進行,不斷有未受嚴重破壞的文物出土,阿肯納頓時期的埃及歷史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而這段歷史的焦點,毫無疑問集中在法老阿肯納頓身上。

阿蒙霍特普四世:上下埃及的王 太陽之子

改革從來不是一時間發生與一瞬間完成的。
隨著底比斯(Tebes)王權崛起,底比斯的地方神,阿蒙神(Amon)成為埃及王國主神。這個名稱含義為“隱藏”或“未知”的神與本已有的拉神(Ra)結合,成為了阿蒙—拉(Amon-Ra),一個既是底比斯的守護神,同時也是整個埃及帝國的主神的大神。其他地區紛紛效仿,為自己的當地神冠上拉的頭銜,出現了諸如索貝克-拉(Sobek-Ra)這類地方神。
底比斯作為優努(Iunu,即太陽之城Heliopolis)外最重要的神聖之地,太陽之子,荷魯斯的化身,神的至高祭司,尼羅河與上下埃及的王所在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巨大的神廟。實際上,卡納克(Karnak)神殿就是阿蒙崇拜的集大成者。高大而密集的神柱排列在寬廣的神殿場地中,神性的莊嚴與未知以此種超人的精神感知體現,無比強大的精神壓抑下,物質在意識中幾乎微不足道。
隨著希克索斯人(Hyksos)被底比斯崛起的埃及新王族放逐,埃及進入新王朝時期。但埃及人不止於此,底比斯王權逐漸向外擴張,版圖直達努比亞與敘利亞。此時埃及人對於世界的認識更加深刻,世界觀也更加複雜。在哈特謝普蘇女王(Hatshepsut)與圖特摩斯三世時代(Toutmosis),代表王室與埃及的阿蒙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統合了阿蒙,拉,與普塔(Ptah)的神權。
阿蒙-拉神,世界的創造者,全能者,以至高無上的太陽為他主要顯現。這位至高無上的神不斷在世間重複昭示他古老的名號,併為世人訂立了道德與法則。早上,他從東方升起,為眾生帶來他的恩惠;夜間,他從西方落下,進入死者之國,賜予冥界他的光輝。他如是在天地間循環往復,維持宇宙,利益眾生。他通過神官宣告神諭,以及分配王權來昭告天下他的意願。而在位的埃及王作為太陽之子以及太陽的大祭司,手中握有一切神官儀式的合法權,是代表太陽神統治世界的元首,以及太陽神在人間的代表。
隨著阿蒙-拉神形象的改變,眾人對他的追捧只會有增無減。人們能向這位大神祈禱,讓他改變現實,又因為他立法,故罪人們向其祈求,希望神能赦免他們的罪過——甚至因為神會對法老進行裁決,這意味著獨立於法老決斷的神會自行進行法老的立廢——哈特謝普蘇就依靠神諭獲得了埃及的王權,代表太陽統治世界。但在法老外,民眾顯然也對此有相當的熱情。如在歐佩特節(Fête d'Opet)的時候,阿蒙神將坐著神轎從卡納克神殿前往盧克索(Louqsor),那時幾乎整個埃及的民眾都聚集在底比斯,在阿蒙神將要經過的地方,祈求阿蒙神能聽見他們的祈禱與抱怨。
阿蒙霍特普(Amenhotep)三世時期,對於太陽神的崇拜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時期出現的頌歌(見於埃及開羅博物館十七號紙莎草《Papyrus Boulaq 17》)將賜予白晝的天體描繪為唯一,超越,主宰的神,冠有阿蒙-拉這個名字,以其運動創造時間,以其光芒創造空間,以其明亮創造眾存在者。此時的頌歌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傳統的諸神,而單純讚頌了這個既表徵而又隱藏的太陽神。
有理由懷疑,早年在優努接受神官教育的法老候選人在學習象形文字時也一併接觸到了這些思想。這不難理解為什麼阿頓(Aton)被阿蒙霍特普四世選擇為神的名稱。阿頓表徵的乃是日輪,既是神像中神明頭頂的日輪,也同時是現實世界中在天上週轉不息的日輪。太陽是神,這個神不僅存在於畫像中,更存在於現實世界中。而後一點,是阿肯納頓思想的關鍵所在。
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統治的最後幾年,這個王指定了他將來的繼承者。作為受阿蒙神滿意者,他將他的兒子帶到阿蒙神面前,希望這位至高無上的神能垂青他的兒子,也希望他的兒子能繼承他的意願,繼續服侍阿蒙神,看顧這個世界。
“他讓他兒子現身,富有美麗,正因這個王賜予了生命,因此這是他的兒子。他分享了他的榮美,轉交給他去實現祝福之事的計劃。他升起他曾帶入這世界的奇蹟……(被銷燬)我是他的長子,因他為媒,我得進入此世界(名稱被銷燬)……我統治他的臣屬,聚集他的力量,獲得他的權力……我乃是為生我者行善之子。” ——卡納克神殿,阿蒙霍特普三世第三支柱
阿蒙霍特普四世在底比斯加冕,並大興土木。他將荷魯斯-拉(Ra-Horakhty)的神廟的一部分拆下來專修阿蒙-拉神廟的入口,又專門為阿頓神建造了神廟。在對於這位年輕埃及王的文字記錄中,他如是描述自己:
以名為阿頓的太陽之形從地平線升起的荷魯斯-拉的首席先知
在其任期內,阿蒙霍特普四世娶了納芙蒂蒂,作為埃及王后。阿蒙神的首席神官依然非常活躍。
此時埃及上下仍是歡喜。

阿肯納頓:阿頓的僕人 神之子

阿蒙霍特普四世在位第五年又八個月十三日,遵循阿頓神的啟示,當任法老決定遷都,從底比斯遷到北方四百公里外的阿赫塔頓(Akhetaton),阿頓的地平線,太陽昇起之地。同時這位法老放棄了他自己的名號,以新名號代替。他也將他的妻子納芙蒂蒂的名號改變為奈菲內芬魯阿頓(Nefernéferouaton)。
該法老的舊名號為:
  • 雙冠的壯牛(Kanakht-qai-Shuti)
  • 偉大的卡納克王權(Wer-nesut-em-Ipet-swt)
  • 南方優努加冕者(Wetjes-khau-em-Iunu-Shemay)
  • 萬般美麗皆為拉示現,拉乃唯一完美者(Neferkheperure-waenre)
  • 阿蒙霍特普,底比斯的裁決之神(Amenhotep Netjer-Heqa-Waset)
其新名號為:
  • 受阿頓喜愛者(Meryaten)
  • 阿赫塔頓的偉大王權(Wer-nesut-em-Akhetaten)
  • 崇拜阿頓之名者(Wetjes-ren-en-Aten)
  • 萬般美麗皆為拉示現,拉乃唯一完美者(Neferkheperure-waenre)
  • 阿肯納頓,阿頓的僕人(Akhenaten)
隨後,阿肯納頓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改革。他下令革除古老眾神,將這些古老眾神的名字與文字從祭歌中剔除。其中受影響最大的是阿蒙神,為此阿肯納頓不惜改變父親的名號,因為阿蒙霍特普這個名字裡面本身就包含有表示阿蒙的字。甚至因為某些特殊用字被剔除後,比如獵鷹字——因為這個字是阿蒙的妻子穆特(Mut)的名字——閱讀變得十分困難。但唯獨拉神的名號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此舉不難想象。這種對眾神,尤其是針對阿蒙神的行為毫無疑問是一場神權與政治的挑戰,這意味著法老以其太陽神之子的權柄直接宣告阿蒙神的神官與教團無效並被廢除。此前,隨著卡納克王室崛起,阿蒙神官也獲得越來越大的權力,而早在阿肯納頓父親的時代,法老與神官間的隔閡就已經存在。
隨著希克索斯人被驅逐,卡納克王權恢復埃及傳統與權力,一些古老的習俗被重新定義,其中一個重要的儀式,狼神盛宴(Heb Sed)就改變了其慶祝週期。這是一個儀式性的節日,當法老統治了三十年後,就會舉辦這樣的一個節日。在節日上,奧西里斯(Osiris)被塞特神(Sed)在宴席上謀殺的歷史再度上演,法老將在這場宴席中被儀式性“殺死”,然後法老將再度如奧西里斯一樣復活,恢復他的生命力並重掌權力。隨後,這個節日會在三到四年中重複進行,以確保法老具有足夠的力量執掌大權。至於沒能任滿三十年的法老,他們必須為冥界無盡的享樂感到滿意。
卡納克王權崛起後,狼神盛宴改變了運作年代,它不再需要三十年作為基礎,相反,只要法老需要鞏固他的權力,那麼這場宴席就會進行。哈特謝普蘇女王在位第十六年,她進行了她的第一場狼神盛宴,以向貴族和其他神官宣告她統治埃及的神聖權力——在這場宴席中,阿蒙神官宣告並再度宣讀了阿蒙神授命哈特謝普蘇女王的神諭,以確認女王作為阿蒙神的女兒與太陽大祭司的地位至高無上。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的時代,狼神盛宴變得非常頻繁並規模浩大,這段時期立起的脊柱(Djed)足以說明這點。除卻法老恢復權力需要阿蒙神官的參與,法老的選擇與登基也需要阿蒙神認可——之前阿蒙霍特普支柱足以說明這點。法老在這種權力授予的神諭下變得被動,甚至仰賴阿蒙神官對於法老神權的裁決。在阿蒙神無比的權力下,新崛起的神向法老遞出了橄欖枝。
阿頓神最早出現是在阿肯納頓的祖父圖特摩斯四世的時代。當時的阿頓神僅僅是作為一個日輪,太陽的一個較邊緣的常規形態而保留在萬神殿中。在圖特摩斯四世留下的碑文中,庇護戰爭勝利的神權發生了轉移,傳統卡納克神阿蒙沒有被提及,有文字如是描述道:
“納哈利納的領主帶著他們的禮物,他們對圖特摩斯的宮殿羨慕不已。他們聽見他的聲音,彷彿聽見努特女神的兒子,彷彿聽見將要繼承舒神的舒之子。若他崛起,在阿頓神的面前,他將踐踏外境的山脈,征服納哈利納和卡羅伊,征服外邦居民,讓他們永遠遵循阿頓神的意願。”
儘管阿頓只是日神的一個附屬形態,但阿蒙霍特普三世和他的父親一樣,對這個神有特別的偏愛,在與赫梯王與密塔尼王的信件中流露出對阿頓的尊敬。他為這個神建立了第一座神官學院以及神殿——獨立為阿頓服務,而不是附屬於阿蒙神。他將他的一座宮殿命名為阿頓的光輝,甚至他還贈送給他的王后一座以阿頓神命名的船。和其他神不同,阿頓神從未展現出擬人的形象,它始終是日輪,甚至在後來按照阿頓神學描繪的形象中,這個日輪以光線伸出手臂,向萬物遞出生命的安卡(Ankh)。
當阿肯納頓還是王子時,他就曾在優努跟隨拉神的祭司學習——他最親近的朝臣瑪雅(Maya)就是拉的大祭司。而在阿蒙霍特普四世登基後,他在卡納克神殿外為阿頓神立了一間神廟,作為阿蒙神的陪襯。但在他治理埃及的第五年,他直接自阿頓神處獲得了神諭。得到阿頓神神諭後,阿蒙霍特普改變了自己的頭銜和名號,並決意遷都。
都城選在北埃及的尼羅河東岸,一塊此前未被開發的地方。他將此地命名為阿赫塔頓,意思是日出的地平線——這似乎對應了創世原初之巖(Benben)。他為他剛開始修建的王城設立了十四界碑,確立王城走向與格局——當他迫不及待搬去這個新城的時候,整個工程還在進行中。正如他在卡納克實行計劃時所作的那樣,他讓石匠使用小石頭,而不是常用的大石塊,這樣有助於加快工程速度。他急於在他任期內讓整個王城完全建成。
廢除舊神的統治以後,阿肯納頓投入到對新神新制度的建設工作之中。神像與畫像被廢除,因為神直接就在天上,眾生直接承接其光芒。過去為強調神秘與感知的高大陰暗的神廟被廢除,神廟改為大窗口,好迎接太陽光芒的照耀。日常的穿神衣,塗精油的儀式都被廢除,大批祭司也被廢除,命令少許神官每日焚香彈奏並向日輪唱頌由法老親自寫成的讚詞。
阿頓神並不是其他——他不需要神像,他就是天上的日輪。他通過他的軌跡創造時間,通過光芒創造空間,通過光線創造存在者,並將生命與維持宇宙的力量賦予這個世界。他是以語言創造的普塔(Ptah),是賜予萬物生命的明(Min),是至尊高貴的拉(Ra),是崛起者克普利(Khepri),是自有而包含萬物的阿圖(Atum)。他是唯一真實的神,他高高在上,每日都可以瞻仰,但同時又是可望而不可知的,只有通過他所選擇的僕人,法老,而非其他神官或是儀式的方式得知他的心意。這是阿頓給阿肯納頓的神諭所昭示的神的意志。
阿肯納頓藉由此神諭而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經過阿頓神的昭示,他是神之子,是阿頓唯一的祭司,只有他才瞭解阿頓的心意。同時,法老家庭也和日輪一起在畫像中出現,作為一個固定組合,甚至阿肯納頓還讓他的正妻與他共享拉神的名號。顯然,阿肯納頓有意識的將他與王后納芙蒂蒂塑造成太陽神的直系後裔——風神舒(Shu)與露神特芙努特(Tefnut)。這樣的畫像同時也存在於許多神廟與祭壇的神龕上,以圖取代過去的舊神。他希望埃及人認為,普通人無法直接和阿頓交通,而必須依靠法老作為中間人。
但似乎阿肯納頓在這方面並沒有今日所想象的那麼強硬。埃及一些城鎮幾乎沒有經歷剷除舊神名號的運動,而在今日發掘出的阿赫塔頓——阿肯納頓的王城——的民居生活物品中,發現了許多傳統神明的雕像與護身符。它們涉及生活各個部分,包括保護平安,帶來豐收,祝福婚姻,平息死亡等。這些神像與阿頓提攜的法老家庭一同和平的存在於家庭祭壇上。同時,在這一時期的陵墓中,傳統的奧西里斯形象不復存在,而是阿頓神和法老家庭取代了傳統的奧西里斯。由於缺乏文字描述,對於這段時期的來世觀念並不清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阿頓神對埃及人所許諾的來世與傳統太陽神觀念有些地方非常接近:逝者的靈魂將以飛鳥的形態伴隨太陽昇起,羽毛沾滿光輝,在天空中重生,參與宇宙秩序的維護和自然的偉大進程。

阿赫塔頓衰亡

阿肯納頓進行宗教與政治改革時,他幾乎沒有精力去管理埃及外的世界,即使在埃及王國的外境土地上駐守有埃及軍隊,但基本上指揮權與政策主導者都是當地的督察。同時阿肯納頓與兩河流域國家的君主有相當緊密的聯繫,在阿瑪納書信中就有不少書信內容是圍繞西亞局勢展開的,而這些書信的作者或接受者從赫梯王到巴比倫王都有,語言包括了從赫梯語到阿卡德語的各種語言。
儘管阿肯納頓的家庭被當作神明的象徵而在埃及境內推行,但是這個家庭並不幸福。阿肯納頓和納芙蒂蒂的孩子大多過早夭折,而其中兩個女兒,梅利塔頓(Meritaton)和安赫森帕頓(Ankhesenpaton)後來嫁給了她的父親——安赫森帕頓後來還嫁給了自己的祖父以及兄弟,並且將名字中阿頓神的名號改為阿蒙神。她們都為她們的父親生育了孩子。他還娶了一個副王后綺亞(Kiya),有一個兒子。目前已知的是他還有一個名稱不明的妻子,被稱作年輕女士(Young Lady),為他生下一個名叫圖坦卡頓(Tutankhaton)的兒子,其名稱含義為阿頓神活生生的形象。
阿肯納頓是三十多歲死去的,在挖掘帝王谷的陵墓時有發現一具三十多歲男子的骸骨,並被鑑定為與圖坦卡蒙法老具有血親關係——即他的生父,阿肯納頓。阿肯納頓在尼羅河東岸的阿赫塔頓王城附近為自己的家族修建了陵墓,而不是習慣上選擇西岸的奧西里斯之地。這也與他的理念有關:他將在死後於日出之地與阿頓神一起重生並上升。但在他入葬以前,裡面已經埋了許多他子女的屍骨——可能因為一場在埃及肆虐的流行病。他本人卻沒有葬入他為自己選擇的陵墓,而是被埋在帝王谷中。
儘管阿肯納頓以強大的壓力命令工匠對埃及境內所有神明印記都予以清除,並遷都到阿赫塔頓,以小石塊工藝趕進度,但這並沒有保證他的改革順利進行。在他死後,繼任的法老很快就將都城遷回卡納克,但仍然保留阿赫塔頓的阿頓神殿並維持該地的祭祀工作。
繼任阿肯納頓的法老是斯芒克卡拉(Smenkhkara)和奈菲內芬魯阿頓(Neferneferuaten),二者(亦有認為只存在一位)在位時間極短,並且真實身份未知。對於該二位法老真實身份的猜測極多,並且有聲音認為其是納芙蒂蒂,或是梅利塔頓,或是另一位之前是阿肯納頓的王后的女士。不僅這個時期阿頓神改革尚未完全停止,並且有來自赫梯國的軍事威脅。可能是這個時期,發生了重要的近東外交事件——達哈蒙祖事件(Dahamunzu)。其事件內容為一個埃及女法老向赫梯請求派遣王子與女法老結婚,以治理埃及。赫梯將信將疑,於是派遣了一個王子前去成婚,但是該王子在埃及死了——可能死於當時埃及的流行病。於是赫梯發怒,同埃及開戰。由於前後都未曾有沒有夫君的女法老在位,因此支持此說者頗多。
斯芒克卡拉法老(和奈菲內芬魯阿頓)在位沒有多久,就被阿肯納頓的兒子,圖坦卡頓法老取代了。或許因為受到阿蒙神官以及支持阿蒙的舊貴族慫恿的緣故,這個年輕法老上位沒有多久就恢復了過去的阿蒙神崇拜,並且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圖坦卡蒙(Tutankhamun)。這位法老在位也沒有太久就死了,可能是謀殺,並且被匆匆埋葬,甚至他的陪葬品和墓穴是使用的之前一位女士的陵寢——可能就是他前任的埃及女王。
很快,對阿肯納頓改革的反攻倒算就開始了。阿肯納頓家族墓室在阿肯納頓家族倒臺沒有多久就被破壞了,法老家族的塑像被破壞,阿肯納頓本人的墓穴也被破壞。阿頓神崇拜被打倒——儘管歷代法老依然允許阿頓神殿進行祭祀,但其地位不盡人意——並被遺忘,全埃及各地都開始進行古代諸神的復興。實際上,對於古代埃及人而言,阿肯納頓所作的無不是在挑戰眾神的權威,試圖破壞神與人間的法則,意圖實現天與地的決裂。而在阿肯納頓朝代發生的事情,也都是眾神詛咒的結果——喪子,瘟疫,戰爭。這些都是失去了神定下的宇宙秩序後,埃及尤其是代表埃及的法老遭受神的報應的證明。
對阿肯納頓銷燬記憶的詛咒依然持續,阿肯納頓的肖像被摧毀,該時期的記錄被銷燬,其家族也受到詛咒。而阿赫塔頓在不明原因,很可能是瘟疫以後,也被拋棄了,逐漸荒廢——對埃及人而言,這確是眾神詛咒的證明。許多石材被打破,或是被用於其他功能——卡納克諸多神廟被發現是使用的阿瑪納時期的小型建築石塊。對阿肯納頓的清算延續了許多年代,甚至到拉美西斯二世一朝,仍然在進行對阿肯納頓遺留的破壞工作。
埃及人對此的銷燬工作可謂卓有成效,使得今日考古工作在探查阿肯納頓時期到圖坦卡蒙時期這段歷史時變得尤為艱難。這或許也真實反應出阿肯納頓所作所為對埃及人而言是如何的難以接受。

後人眼中的阿肯納頓

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埃及祭司兼史學家馬涅託(Manetho)編纂了埃及(Aegyptiaca)一書。這本書中他介紹了一個他相信的觀念,即,在阿梅諾非斯(Amenofis)時代,一個名叫歐撒斯夫(Osarsif)的祭司成為了社群的領袖,並定下不得崇拜其他神的規定。按照他的說法,這個歐撒夫斯就是此處被稱作阿梅諾菲斯的阿肯納頓的近臣,並且他後來被改名,叫做摩西(Moshe)。
毫無疑問,這個觀念深深吸引了弗洛伊德,尤其是弗羅伊德在知道存在阿肯納頓這個法老以及他的政策以後。通過對聖經進行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在他自己的想象的基礎上搭建了一個關於摩西的起源故事:摩西是一個埃及人,他給一個閃米特部落定了法律,但他後來被這個部落的人殺死了。出於恥辱導致的潛意識的壓抑,這件事被部落傳言為摩西失蹤了。這個部落的人後來很後悔,於是堅持摩西的法律,希望摩西能回來,這就變成了後來猶太人的救世主神話。
他進一步提出,雖然摩西宣揚的是一種提倡理性的進步思想觀,但是基督教的出現卻是一種向多神論的退化。歐洲的基督教模仿他們野蠻的祖先,用基督教粉飾他們的多神論歷史觀,並對真正的一神論產生仇視——這便是反猶。而反猶就是反一神論,是反對智慧和進步(Antisemitismus ist Antimonotheisums und damit Antiintellektualismus)。至此,弗洛伊德完成了一個論證閉環,以此證明猶太人的優越以及歐洲反猶運動的本質——反智主義(起因則是一種焦慮,弗洛伊德認為猶太人因為割損而被歐洲人視作閹割,引發了歐洲人深層的性別焦慮問題)。
弗洛伊德的想象給歷史學家的腦子開了一個天窗,自此埃及成為一神教源頭的說法受到許多學者的重視與研究,也被許多學者嗤之以鼻。當代德國埃及學家阿斯曼(Jan Assmann)指出,以色列雅威教派出現的時候,阿肯納頓運動已經被銷燬記憶八百年了,其間沒有任何殘留與聯繫,且與阿肯納頓不同的是,雅威教派並不以鞏固王國統治而存在,反而是流散期間為凝聚部族並延續傳統民族宗教的觀念中生成了雅威一神論。
阿斯曼還進一步指出,弗洛伊德引以為傲的論據,尤其是阿頓和阿多奈的近似發音,實際上是根本不同的,二者從詞根到語意都不一樣。由此,這位學者提出,阿肯納頓運動與雅威一神論根本沒有一點傳承關係(Jan Assmann,《Le traumatisme monothéisme》,Le Monde de la Bible,124,2000,P.29-34)。
對弗洛伊德的質疑更多體現在他的方法上。對一本書進行精神分析,用他處理他的患者的那種詮釋方式,以想象重構患者自己都不知道的被壓抑與忘卻的記憶和經歷,本身就只能是弗洛伊德自己的想象。一些其他批評者則關注於弗洛伊德的寫作立場,強調弗洛伊德這本作品在其時代的政治意義——作為一個猶太人,弗洛伊德以此書在當時反猶猖獗的歐洲為猶太同胞辯護。
在現代娛樂中,阿肯納頓因其反對傳統諸神以及其離經叛道導致的各路圍攻,成為了具有開發娛樂價值的對象。同時也有以其為主題創作的小說,漫畫和電影。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埃及旅行以後就以此法老為參考撰寫了一出專門以此法老為主角的戲劇,《阿肯納頓》。美國劇作家菲利普格拉斯則參考阿肯納頓生平創造了同名音樂劇《阿肯納頓》,非常有趣。
菲利普格拉斯《阿肯納頓》歌劇片段:《獻給阿頓的大讚詞》
在《刺客教條:起源》中,阿肯納頓是一個反派角色——具體來說應該是他的復活體而非他的本體。他的本體得到了伊甸蘋果,並崇拜之,稱其為阿頓神。所以他崇拜的神與埃及傳統神不同,不是鳥頭人或榔頭人或是綠頭人:他的神是個球。

阿肯納頓

《獻給阿頓神的大讚詞》

太陽神的無上頌歌

阿肯納頓去除其他神明的公開祭祀以後,專心祀奉阿頓,並留下了一組非常古老而特別的頌歌,這是埃及其他時代較少見到的。頌歌以阿頓神為單一對象,故不同於其他時期的頌歌,顯得更加莊嚴肅穆,一切功德皆來自這一位神,以至於神的威嚴達到無以復加的高度。同時,作為神的代理人,法老夫婦,則在詩歌最後佔有一席之地。這組頌歌被認為是保留至今的荷馬之前最重要的頌歌之一。
對埃及人而言,當名字再度被念及,意向再度觸動時,往昔的先王和神明將獲得些許生命力,從長眠中暫時甦醒,回應遠方的呼喚。而名號能延續至後世不被遺忘,便是神之庇護的標誌。
此古老頌歌今摘錄數段翻譯如下:
你在天界的水平線上華美地現身了, 你是阿頓,生命的起源。 當你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時, 你以你的華美充滿每一片土地。 在每一片土地上,你都展現出你的仁慈,偉大,閃耀與崇高。 你的光芒覆蓋你創造的一切土地。 當你成為拉的姿態時,你抵達了大地的盡頭; 你對這片大地施予你的慈愛。 儘管你很遙遠,但大地上滿是你的光芒。 儘管人們面對著你,但卻沒有人知道你的作為。
當你留駐在西方的地平線上時, 這片土地包裹在死亡的黑暗中。 他們在屋中沉睡,包裹著頭, 一個眼也看不見。 他們枕頭的事物即使被竊走, 都無法察覺。 每一隻獅子都從洞穴中出來, 所有毛骨悚然的事物騷動著。 黑暗是裹屍布,大地陷入沉靜, 因為創造這一切者在地平線上停留。 破曉,當你從地平線升起時, 你以阿頓的姿態顯現, 你趕走黑暗,散發光明。 兩地每日都在節慶中, 清醒著,並站直了雙腳。 因為你將他們舉起, 清洗他們的身體,為他們穿上衣服, 他們高舉雙手以向你祈禱, 整個世界都為他們自己的工作而勞碌。 你所做的,是如此豐富多樣! 但它們卻從人前被隱藏。 唯一的神,沒有誰相似你, 你以你的意願創造了這個世界, 卻沒有誰如你: 那所有的人,野獸和飛鳥, 無論是在地上,用腳行走, 還是在天上,以雙翼飛翔。 你在幽冥創造了尼羅河, 你賜給眾生為維持自身而渴求的力量, 因為是你創造了他們。 一切眾生的主宰,你與他們同在, 一切國度的主宰,你為他們升起, 白日的阿頓神,國度沒有窮盡。
你為所有遙遠的國度帶去生命, 因為你在天界創造了尼羅河, 尼羅河降臨在他們身上,清洗大山, 如洶湧澎湃的滄海, 為村鎮的田野灌溉。 這安排如此有效,永恆的主宰! 你設置這天界的尼羅河, 是為哺育外邦的人民與沙漠遊蕩的野獸, 即使真正的尼羅河來自於埃及地下的幽冥。 你的光明滋養每一片草地, 當你升起,他們就活著,為你而生長。 為了你的造物,你訂立了季節, 冬季讓他們涼爽, 他們則從你處品嚐熱烈。 你造出高遠的天空,以在其上升起, 為了看見你造的一切。 當你獨行, 以活生生的阿頓的形象升起, 顯現,閃耀,退後或靠近, 你自己創造了數百萬的形象。 城鎮,鄉村,田野,道路,河流, 每一隻眼都注視著你, 因為你是大地上白晝的阿頓。
你在我的心中, 別無他人比我更懂你, 你的兒子,奈夫-赫佩魯-拉 瓦-恩-拉, 因為通過你的兒子,你施展你的力量與計劃。 這世界在你手中成型, 因為他們是你所造。 當你重生,他們生活, 當你落下,他們死亡。 你是我們的壽數, 因為我們唯獨依靠你而生。 目光只能注視你散播的美妙。 當你在西方安定下時,所有工作都停滯。 當你再起時,萬物皆勞作以侍奉他們的君王。 因為你塑造了大地, 並從他們之中高舉了你的兒子。 那自你而出者,上下埃及的主人, 阿克-恩-阿頓, 以及王的正妻, 納芙特-伊提, 長生不老, 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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