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透警告：本文含有大量劇透，如有不便，請及時繞行。
有沒有過一款遊戲，在你通關後的一刻，它帶來的震撼和感動依舊後勁十足，彷佛科幻小說裡剛從元宇宙中“拔出”的感覺，以致於讓你產生了強烈的割裂和虛幻感，半天都緩不過來？
對我來說，《半條命2》、《輻射：新維加斯》、《掠食》做到了，因為它們出色的劇情和沉浸感；《異域鎮魂曲》做到了，因為我從這場探尋個人苦難的救贖之旅中，逐漸對無名氏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極樂迪斯科》做到了，因為我通過一次次的語出驚人和自我袒露，借哈里警探之口進行了一次靈魂級的“角色扮演”……
而《電馭叛客2077》也做到了，但它的感動機制好像可以獨歸一類。
隨著通關後的製作人員名單在滾動，當我看著一個個NPC給V留下的視頻留言，竟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像他們都是我真實存在的朋友。他們的標誌語氣、還有言語之間暗示的一些共同經歷，我都能捕捉得到。待到留言播放完畢，《Never Fade Away》的副歌也恰到好處地切入，我呆坐在椅子上，滿懷敬意地看著製作人員名單向下滾動，一時有些眼眶溼潤，直至歌曲播完。然後我像酒勁上頭了一樣，馬不停蹄地取檔再來，直至把幾大結局和同伴反應都看過一遍才心滿意足。我竟然和這些虛擬人物產生了情感的羈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隨處可得的體驗。
我在油管的某條留言中看到有玩家說，CDPR在這款遊戲中所傾注的感情，帶有一種“搖滾式的真誠”——我覺得這句話概括我的感覺再合適不過了。
但要解釋這一點，我好像得從很多方面說起。
1. 身焚成灰，反骨不變
《2077》和搖滾的聯繫顯而易見：武侍樂隊。
武侍樂隊的復出演出任務“至尊”雖然全程無需戰鬥和操作，卻是整個遊戲中最被津津樂道的任務之一。雖說玩家全程只需要在舞臺上等待歌曲演完就好，但在這樣逼真的樂手視角，看著其他樂手在舞臺上甩頭走位，我禁不住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時而背對著觀眾裝逼順便看看其他樂手的賣力表演。當歌曲演到合適的時候，系統會提示玩家舉起“惡魔角”手勢和觀眾互動，還有來一段NB的吉他SOLO，把臺上臺下的氣氛帶到最高潮——我全程掛著姨母笑，深知這是我從來沒有在其他遊戲中體驗過的奇妙體驗。不得不稱讚CDPR的精心製作，在遊戲中，玩家視角下的V（強尼）演奏的吉他和絃的指位和節奏都是精準自然的，玩家在遊戲裡甚至能偷學幾首OST的吉他和絃。想必除了動捕之外，動畫師也要花不少功夫微調優化才能達到這種效果。光是在這一點上的精益求精，就值得大吹一番。
武侍樂隊的設計藍本應該很大程度上是基於90年代美國那些有著鮮明反商業姿態的地下搖滾。用《誠實預告片》裡的吐槽臺詞來說就是，“（本作）一方面有著強烈的反資本主義敘事，一方面又是極度商業化的3A製作——基本上就是遊戲界的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樂隊（減去他們的魅力）”。
也有人說，他們的確和RATM很像，後者被奉為也許是“史上最叛逆的樂隊”。為此我去搜索聽了RATM的代表作《Killing in the Name》，對資本主義和美國文化不遺餘力地憤怒聲討，令人熱血沸騰，確實是一首非常具有反抗性和煽動性的一首歌。武侍樂隊單曲的吉他音色和編曲風格確實都跟他們很像，致敬的意味非常明顯。並且我還發現了這樣一段故事：
有趣的是，RATM 於2000 年 1 月 26 日在紐約證券交易所門口出演由知名導演 Michael Moore 執導的《Sleep Now in the Fire》MV 時，不僅觀眾們群情激昂，甚至部分警察都情緒高漲，隨著律動而歡呼。場面一度失去控制，不僅導致交易所被迫暫時關閉，而 MV 中 1 分 04 秒處一名男子手持「Donald Trump 當選總統」的標牌的鏡頭，16 年後一語成讖。
用音樂煽動民眾反抗資本主義，這不就是強尼第一次進攻荒坂塔前的操作嗎？
而強尼第二次直接在荒坂塔裡點燃了一顆“核子煙花”，自己也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當然，只有在藝術作品裡，搖滾樂手才能踐行自己的音樂思想，化身為撼動體制的殉道者。正如櫻花街賣唱片的老頭Karim所言：
He had that fire, kid! Fire! Guy shook the foundations of the corpo world! He died for his ideals!
當V問他，哪怕強尼是個恐怖分子也不介意嗎？老頭子高喊："Blaze way down the rebel path! " ——引用的是武侍樂隊單曲《Chippin' In》的歌詞。真不愧是強尼·銀手第一迷弟。
等等，他說的“That fire”是指什麼呢？難……難道是《This Fire》？
開個玩笑，《邊緣行者》選《This Fire》當OP應該是個巧合。不過它的副歌歌詞：“This fire is out of control/I'm going to burn this city/Burn this city”與《電馭叛客2077》發售預告片裡的那句臺詞也是呼應的。
If you gotta burn it all to the ground, then let it burn. 要把一切燒成灰，那就去燒。
選歌的人真的很懂，抓住了這款遊戲和動漫裡不變的一個主題——抗爭。雖然說“燒掉一切”在搖滾音樂裡也不是多麼具有原創性的表達，但所有這些“巧合”，在我看來至少說明了一件事：《2077》從編劇到選曲到動漫改編，他們始終是緊扣著這種精神和反叛主題的。
這還只是本作“搖滾”氣質最表面的部分。
2. 此燈長明，君伴即天國
“告訴我，V，你相信上帝嗎？”
《2077》跟搖滾的又一個明顯聯繫在於，遊戲中絕大部分的任務標題都引用自英語搖滾名作（也有其他音樂風格）。如果玩家熟悉這些歌或者專輯的話，可以很容易看出它與劇情之間的巧妙聯繫。以著名支線任務《罪與罰》為例，在英文版中，劇情的三個階段任務名稱分別是：
① Sinnerman ; ② There Is A Light that Never Goes Out; ③ They Won’t Go When I Go.
第一階段，V接到一個尋仇任務。委託人讓V駕車追截一個罪大惡極的前幫派分子——約書亞·史蒂文森，他的殺妻仇人；逼停對方後，委託人卻當場被押送約書亞的警官擊斃。正當V和警官劍拔弩張時，約書亞走下車，所謂犯人竟是一個舉止如聖徒般莊重平和的男子，他斥責警察不得動武，並執意邀請V也上車，與他同行。
第二階段，V陪同約書亞去探望受害者家屬。從交談中得知，他在服刑期間跟受害者的妹妹通信，被她轉化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洗心革面，並篤信自己是彌賽亞轉世，結果他竟然變成了“網紅”，還被送上夜間電視節目跟人辯論宗教問題。超夢公司“第四面牆”覺察到了他的巨大商業潛力，通過資本運作把他保釋出來，用十字架釘刑的方式代替死刑，滿足約書亞贖罪的願望，並把他受刑的超夢片段加入一部以“真實還原耶穌受難”為噱頭的超夢影片當中。約書亞在臨終前想親自登門表達悔過之意，但受害者的母親拒不接受約書亞的道歉，哭著把他們趕了出去。經紀人Rachel覺察到約書亞的決心似乎有所動搖，擔心會影響最終成片的質量，所以在中途到路邊快餐店請V吃了一頓午飯後，就決定把V給打發了，一行人分道揚鑣。V和強尼在快餐店裡就此事和電子靈魂等哲學問題進行了一番有趣交流。
第三階段，不久後（遊戲時間12小時後），經紀人又打了一個電話給V，讓他速到錄影棚——因為約書亞臨陣崩潰了，找的心理醫師也幫不了，而他執意要V到場才肯繼續拍攝。V趕到片場，發現錄影棚外擠滿了抗議的人群。看門的警衛抱怨說。兩人交談片刻後，約書亞邀請V一同祈禱，並終於下定決心走向自己的命運。（注：本任務中玩家有許多機會改變故事結局和進程，為了引出下文，我只是介紹了讓故事往下走得最長的一種流程。）
第一階段的歌名“罪人”當然是指約書亞·史蒂文森啦，後兩首歌名的寓意則稍微隱晦一些。《There Is A Light that Never Goes Out》是80年代英國獨立搖滾天團史密斯樂隊的金曲，熟悉這首歌的聽眾一定知道這句名歌詞：
To die by your side/Is such a heavenly way to die. 能死在你身邊/這是何等天國的死法。
這句歌詞正好呼應了當V趕到錄影棚裡，約書亞所說的第一句話，解釋了他為何執意要V過來：
I wanted you by my side when my soul departs this world. I have no friends, no family, only strangers as my company.
在第二和第三階段，玩家與約書亞有很多交談選項，玩家在對話中對約書亞的鼓勵程度，會直接影響最終影片的成功與否。在快餐店時，我和強尼已經討論過怎麼看待約書亞和資本吃人血饅頭這件事，強尼說他是個“真正的反叛者”。我想起約書亞激動地控訴這個時代的種種荒謬，企業高管過著朱門酒肉臭的生活，平民沉浸在虛擬娛樂中渾渾噩噩，人們沒有了信仰，在充斥著垃圾和暴力的街頭，孩子們沒有未來……我跟強尼的意見相同。於是我說：
V: Know what I think? You're a true rebel, a revolutionary. V：你知道我怎麼看嗎？你才是真正的反叛者，會帶來鉅變的人。 J: I-I don't understand. 約：我、我不懂你意思。 V: Wanna give people something true, something real. Studio thinks they've found a sucker to make a fat buck on. But you're using them, you're gonna change the world. V：你想要給人們的是真貨，是某種真誠。製片廠以為他們找了個傻X來幫他們賺一筆大的，但其實是你在利用他們，你的作為會改變世界。
即便是這樣，約書亞依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恐懼。他聲音顫抖著懇請V為他祈禱的一幕令人動容，CDPR的敘事無疑是非常細膩和人性的。祈禱過後，約書亞堅定了決心，他臨刑前的遺願是由V來做他的劊子手（玩家可以拒絕或中途放棄）。
此處的代入感，離不開出色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刻畫
對於我來說，扮演行刑者這段戲是非常煎熬的部分。每一次用錘子沉重地敲打尖釘，約書亞就會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還伴隨著紊亂的呼吸和泣不成聲的哀鳴（佩服演員的表演！），而每顆釘子都無法一步到位，需要敲打三次——先是右手，然後左手，再到雙腳——每敲一次我的心就會抽動一下，但我還是尊重他的願望，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表演，並照著題詞版念出聖經的語句，最後升起十字架。渡過了漫長的片刻，約書亞穩定住了呼吸，用盡最後的氣力說：
Truly, I say to you. Today you will be with me in paradise. …… Father, Father, into Thy hands I commit my spirit.
這些話出自《路加福音》（23:46 耶穌大聲呼叫：“父啊，我把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裡。”說了這話，氣就斷了。)，正是耶穌臨死前的最後話語。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約書亞仍將彌賽亞的角色演到了最後一刻。我心情沉重地離開片場，路上跟經紀人Rachel打了個照面，她只是雲淡風輕地抽了一口煙，感嘆這大概是她負責過的最難受的一場戲，不過她還是抗住了，接下來她要回家連續睡它個兩天，語氣中竟然還有點小得意，然後就公事公辦地告訴V，片酬的事情會再跟我聯繫的。
極度功利主義的經紀人Rachel和虔敬親善的Joshua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回顧CDPR在這條支線上的設計，這也太文藝了不是嗎？我從來沒有在一款遊戲的支線任務裡體會到如此高密度的感性材料轟炸。從一開始貌似簡單的追車任務，到急轉直下的劇情反轉（強尼：你丫要是不跟他上車，我就跟你沒完），再到一系列最真情實感的文戲，把各個角色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並且讓玩家借V之口，參與到這個故事最為核心的哲學討論之中。
另外，第三階段的任務名《They Won’t Go When I Go》是R&B/靈魂歌手Stevie Wonder的作品，是一首宗教色彩濃厚的逝去之歌，也是他在09年邁克爾·傑克遜的送別儀式上演唱的兩首歌之一。他在一段副歌中唱道：
The greed ofman will be Far away from me And my soul will be free They won't go when I go
“人類的貪婪將離我遠去”——這話作為約書亞的輓歌也是非常合適的。在這個任務的最後，我甚至也陷入了某種良心的煎熬：有機會就用最熱烈的話鼓勵約書亞信仰的我，難道不也是這場人血饅頭大戲的幫兇嗎？唯一能讓我為自己開脫的是，這樣的結局是約書亞親口說他想要的，種種的這一切都讓《There Is A Light that Never Goes Out》的那句歌詞—— To die by your side is such a heavenly way to die——有了新的意義。
我心酸地想著這句歌詞，走出錄影棚。抗議者仍在外面聚集，突然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
3. 搖滾已死，缽缽雞真香
借用了一張角度極佳的玩家合影
用流行音樂為任務命名的特色，在《2077》的中文版中也得到忠實體現，並讓玩家津津樂道這些華語音樂中的梗和文化趣味。從我一個從業者的視角來看，這簡直是次世代的本土化項目管理——譯員基於劇本再創作，而不是把原文打包發給翻譯公司了事——想必CDPR提供了大量支持才能做到，譬如為譯者提供劇本梗概和溝通渠道等。除了要稱讚漢化人員的素養和才華外，也要向“波蘭蠢驢”支持本土化精益求精的做法致敬。
當然，《2077》最精益求精的地方還是它的敘事。CDPR在當中到底加入了什麼魔力？我也算玩過挺多CRPG了，哪怕是以劇本深度著稱的黑曜石，角色的形象也很少能給我這種栩栩如生的立體感。於是我嘗試著解構《2077》的獨門秘法，意識到有一個不起眼的要素，在文學和影視中屢見不鮮，但可能是在遊戲行業中常被忽視的一點：人物關係的成長。
既然關鍵詞是“搖滾”，那就用克里的劇情線來舉例吧。
V和強尼擅自闖入克里碩大的別墅豪宅，媒體關於克里患抑鬱症的報道、空蕩蕩的會客廳、凌亂的生活用品，一切都在暗示主人的精神狀態一塌糊塗。克里正在洗澡，強尼讓V“換人”，用克里的吉他玩起了武侍樂隊的單曲。這時克里穿著浮誇的浴袍走了出來，身上還滴著水，手裡拎著一把造型同樣浮誇的手槍對準了玩家。“繼續演下去”，他命令道，然後憑吉他手法認出了面前的人是強尼。於是他們坐在偌大的客廳裡敘舊，克里產生了玩一場武侍樂隊復出演唱會的想法，於是有了篇首提到的那個任務。
之前玩家已經通過強尼的回憶和言語對克里有了基本的瞭解，同時又被暗示了他不佳的精神狀態。看著他彷佛又回到自己地下樂隊的起點，在陰暗酒吧的小舞臺，回憶中那被強尼像僕人一樣推搡開的青澀吉他手，現在已經變成了連植入體都是鑲金紋路的搖滾巨星，讓我不禁為他感到高興。更重要的是——他變開心了。他說自己釋然了，這樣的演出做一場就夠了。但到目前為止，玩家還無法理解克里具體在指什麼。
克里是真的開心
與許多RPG遊戲中配角對待主角的普遍跪舔現象不同的是，哪怕在經歷了一場難忘的演出過後，當克里第一次打電話得知接電話的人是V而不是強尼的時候，當即露出了失望的語氣。直到他們一起劫持過女團巡演工作人員的器材車後，克里才開始把V當作哥們。他總是約在奇怪的時間地點碰面，在電話裡像個霸道總裁一樣，“別問，你馬上過來”，結果*每次*都是叫玩家出去幹一些挑戰公序良俗的破事，深夜燒車、拒捕逃竄、持槍擅闖化妝間、還有砸船——情節愈發離譜（雖然跟強尼比起來都不算個事），二人的信任和曖昧程度（以及玩家對虛擬人物的情感投入程度）也隨之逐漸上升。
我猜這條任務線應該是CDPR的編劇做的最開心的片段之一，不僅全程充滿了搖滾壞小子式的胡鬧，還有許多溫暖和令人捧腹的轉折：
比如當我們燒掉女團的器材車並躲過警車追捕，天已經亮了。於是V跟著大明星到路邊小店吃早飯，問他為何要如此針對一個電音偶像女團，然後克里播放了一段神曲《缽缽雞》的MV，怒噴現在什麼垃圾音樂都可以紅（她們還要翻唱老子的歌當作巡演的噱頭！），然後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跟她們一樣，只是一種商業產品罷了。
第二天克里又來找V，“孃的，我們燒車的警告沒有用，她們只是延後了演出”，於是他決定升級行動，讓V幫助他潛入女團演出後臺的化妝間，他要親自跟她們談談，不允許她們再玷汙他神聖的搖滾。
當他們終於成功來到女團面前，前一秒克里還揮舞著手槍叫囂“搖滾已死，就是你們這種無良藝人殺死了它！”，結果在V和小姑娘的高情商發言過後，下一秒立即化干戈為玉帛，老表直接無縫融入到少女的自拍Pose之中。照片拍完，克里仍舊叉著手，變成了帥哥老前輩形態，“呃……你們在做新歌嗎？我們也許可以幫你們挑一首單曲”，“那個，V，我還要在這裡多呆一會，姑娘們需要我的幫助，謝了”，還甩起了那該死的魅力，逗得我不要不要的。真香定律永不過時。
就這樣，我在這個“沒做第三人稱視角的破遊戲”當中用拍照模式給自己捏的角色拍的第一張照片，有了全然不同的紀念意義。
最後，他和女團一起成功的同臺演出，向媒體介紹V是他的“左膀右翼”，而後他邀請V上到他私人包場的大廈頂層天台，向V袒露了自己內心脆弱的一面：
K: Thought the whole US Cracks thing was me bein’ afraid. Of being exposed of people finally seeing me as another piece of merch, another rag in the corpomachine. Sellout Eurodyne, showin’ Asian pop starlets a good time for cash, fame and the chance to remind people he’s still fuckin’ alive. V: No truth to that? K: There is. But that’s not what’s important. Real problem’s deeper. Way deeper… See, thought I was afraid everybody’d think me another corposlave. But I was just afraid I’d be in someone’s shadow again…
原來，就跟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一樣，萬眾敬仰的克里也生活在被資本操縱的懷疑中，也會恐懼自己生活在他人的陰影之下。
我覺得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話充滿態度地表達出了克里內心深層的不安，為角色的言行和動機賦予了足夠的可信度。到這個時候，V已經不再是一般性的朋友，而是他能夠在這座城市他最喜歡的俯瞰點分享特殊時刻的對象。同時，玩家作為克里的“共犯”和積極變化的見證者，也強化了跟這個角色的情感羈絆。所以當克里邀請V和他一起乘船，稱拜V所賜，他的手指多年來第一次有了新的吉他靈感，這些個人化的感謝之詞所帶來的情感衝擊力，遠不是一般遊戲中完成任務的NPC致謝詞所能達到的——它當中有一種直觸玩家內心的真誠。媽蛋，現實生活中的道謝都未必能讓我這麼高興。
掰彎力十足的片段
這還TM只是一個角色，照這個規律總結《2077》的每個主要配角的劇情線，你都會發現類似的安排。與V產生交集的大部分角色都存在著一個關係成長，從不信任到掏心掏肺的過程。比如朱迪一開始對待V的態度十分冰冷，話問多了她會開始玩電腦不再搭理你，十足的網癮少女；而帕南也是態度十分蠻橫和狐疑，但隨著你們經歷得越來越多，你會開始發現朱迪心直口快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纖細脆弱的心，帕南甚至會變成撒嬌的女朋友。甚至就連竹村對V的稱呼都會從一開始的一口一個Thief，變成充滿深情的“V”……
這些支線的節奏全有動有靜，有時是火爆的戰鬥追逐，有時又是一些平淡溫馨的日常生活片段。甚至在大忙人V駕駛著摩托穿梭在夜之城的霓虹光影之中，NPC們也會不時地發來短信問候。有時只是為了答謝，有時是為了傾訴，有時甚至是發來家庭合影。玩著玩著，我真的產生了他們就是我真實存在的朋友的錯覺。
4. 殘軀化火，再見傑克
這是決定隱藏結局的一場戲
賽博龐克，這個80年代誕生，一度被斥為“流於表面”和邊緣化的科幻題材，在21世紀又煥發了新生。因為它跟我們的生活實在是太像了，許多吐槽視頻都在說，夜之城基本就是當今美國。一個資本主義變得魔怔的年代，科技沒有給人類帶來救贖，反而增加了痛苦和焦慮。當玩家走在夜之城的街頭，一定會注意到各種刺激耳目、絲毫不顧忌體面與否的廣告。但玩著玩著，你習慣了，它變成了這座庸俗浮躁的都市裡，你司空見慣的背景噪音。
《電馭叛客2077》講的無疑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光是第一週目，我就在遊戲裡參加了好幾場葬禮，經歷了更多生死離別的瞬間。霓虹的都市經常會下起大雨，每到觸動感情的橋段，總會給我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無論是強尼·銀手、大衛·馬丁內茲還是V，夜之城都不是一個英雄可以善終的地方。但CDPR又把這些配角刻畫得如此生動和討人喜歡，讓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在這個痛苦的時代，人們都在努力活著。
J: Corps ’ve long controlled our lives, taken lots… and now they’re after our souls! V, I’ve declared war not ‘cause capitalism’s a thorn in my side or outta nostalgia for an America gone by. This war’s a people’s war against a system that’s spiraled outta our control. It’s a war against the fuckin’ forces of entropy, understand? 強尼: 長久以來公司控制著民生，拿走了一切……現在就連靈魂也不放過。V，我宣戰，不是因為資本主義是我的眼中釘，也不是為了懷念過去的美國才這麼做的。這是一場人民反抗脫韁的社會體制的戰爭，也是一場對抗亂世的戰爭，明白嗎？
為什麼強尼每次提到荒坂公司都像引燃了炸藥桶？他極力勸阻V和大公司合作，反覆提到的“事關原則”到底是指什麼？這樣的疑問，直到我選擇跟華子合作，體驗了惡魔結局才明白，當靈魂也成為一種企業資產會發生什麼，也才懂得強尼為什麼究其一生都要和荒坂死磕到底。
看著V和強尼從到成為生死之交的過程，讓我感觸良多，他們在強尼的葬身之處的那段談心是這款遊戲我心目中的最佳文戲之一：
J: “Here lies Johnny Silverhand –" J: “強尼·銀手長眠於此——” V: “The Guy who Saved My Life.” V: “我的救命恩人。” J: V… You don’t know how much I want that to be true. Listen, I realized I fucked up a lotta things. Either let down or used every last person who gave me their trust. Blind, selfish bastard that I was. But I managed one thing for now. Not to fuck this up, what we have. J: V……你知道我有多麼希望這是真的啊。聽著，我知道我把很多事都搞得稀巴爛。要麼讓朋友們失望，要麼耗盡他們的信任。以前的我就是個自私的人渣啊。但現在不會了。我不想搞臭你我之間的關係，來之不易。 V: No, Johnny, you fucked that up, too. You used me, lied to me... I can't trust you at all. V: 你想多了，強尼。已經搞臭了。你利用我，欺騙我……我是不會再相信你了。 J: Ahem, is it too late to ask for a second chance? J: 咳咳，那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還來得及嗎？ V: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V: 你到底想幹嘛？ J: Most people I thought were my friends, they couldn’t even stand to be in the same room with me. You’re fuckin’ closest to me by a long shot. There twenty-four seven. And yet, you don’t seem to hate my living guts. At least so it seemed... till now. J: 我把某些人當朋友看，但他們連跟我待在同一間屋子裡都受不了。你離我這麼近，7*24小時形影不離。但……你似乎一點也不討厭我的做派。至少看著是的……現在我明白了。 V: OK. But as second chances go, this is youre last. I refuse to be that naive. V: 好吧。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別再浪費了。我可沒那麼天真。
順帶一提，只有在玩家選擇上面的對話選項後（後續還有但就不摘了），才能解鎖兩人單刷荒坂塔的隱藏結局任務《以我殘軀化烈火(Don't Fear the Ripper)》。從這裡可以看出CDPR的巧妙設計：凡事不能總說好話，只有當強尼真正意識到V是他得來不易的最後一次機會，並且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是那麼對得起V時，才能讓兩個人的關係更上一層，才能在後來願意和V一起進行這場自殺性的行動。
時間將近午夜，天然氣管道中燃燒的火焰照亮了四周森然聳立的鋼塔，強尼把菸頭甩到地上，站起身，開始跟V像好哥們一樣互相揭短，也是上文所說“關係成長”的體現：
J: Remember wakin’ up at Viktor’s, not knowin’ about me? “I’m seeing things, I’m scared.” Then moaning at Misty’s about how you didn’t wanna die? V: Remember you whinin’ for smokes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Complainin’ about not bein’ able to kill me.
不得不誇讚基努·李維斯的表演，儘管第一次見到強尼出場時還有點失望，感覺V的聲音比他好聽，但隨著故事進行，會感覺他的表演越聽越有味道。我曾經和老謝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配音演員和電影演員典型的表演區別在於，前者看重的是每一句臺詞的聲音表演，後者是讓自己進入角色；因此在影視劇中一句吐字不完美的臺詞是可以接受的，重要的是人物表演；而在遊戲裡因為接受碎片化信息的緣故，會要求每句語音都吐詞清晰、感情充沛。在遊戲中比較明顯的感覺是，V的演員聲線更好聽，但偶爾表演會有跟其他NPC語氣接不上的時候；基努·李維斯給人的感覺是說話的口音和腔調完全融入了這個角色，全程就幾乎沒有出戏的地方。
雖然我們都知道請明星來配音和當臉模是一種炒作和商業噱頭，但能把明星用到這個地步的遊戲公司僅此一家。
動捕做出來的吊兒郎當感就是不一樣
最後我想提一下傑克。
我想大部分人在傑克犧牲之後都是選擇讓達拉曼把遺體送回給他家人的吧？而我一週目的時候是把他送到了老維的診所，之後他就被荒坂的人搶走了。後來聽朋友說我錯過了傑克葬禮這場被許多玩家認為是最感人的戲，取檔的話又離得太遠，所以我就不管了。
萬萬沒想到，這個缺心眼的決定解鎖了一個漫長的劇情伏筆，要到我臨近通關的時候才收回——那就是在V打敗亞當·重錘之後，把自己的意識接入“神轎”後，就能在虛擬夢境中跟傑克的數字人格見最後一面。原來萬惡的荒坂公司不僅搶走了傑克的遺體，還把他殘存的意識轉錄了下來。
我欣喜若狂，跟久違的老友慶賀任務的成功。“我做到了！”，但不管V怎麼向傑克發問，他的回答永遠都僅限於下面的四句話。
1. Gonna be to up our necks in juicy contracts, broder, I can feel it. 2. It’ll be alright, V, you’ll see. 3. Misty knew… Misty always knows… 4. Hit the major leagues, mano! Runnin’ with Dex! Fat-assed Black Jesus of the Afterlife. A heap of partly gold-plated cool. Not bad, eh?
這些都是Dex那個導致傑克死亡、強尼的晶片植入V大腦的任務期間他所說過的話，但語氣和原話大相徑庭。也許是因為記憶提取的時機太晚，幾近腦死亡的他只留下了不完整的人格殘片。看著他每說一句話就痛苦地搖搖頭，彷佛Groot一樣用有限的語言竭盡全力地跟V道別（這裡演員的表演真太nb了），我也感到於心不忍。最後V放棄了，問他：
V: Jackie, amigo. You really got no idea who I am? J: Mano (Brother).
看到他原來是知道我的，我的淚差點流了下來。“再見了，我的兄弟”，說完這話，傑克的影像也消失在天台，眼前只剩下傾斜的雨幕被霓虹照亮。
第一次經歷這一幕時差點破防
本作中讓我驚豔的瞬間遠遠不止這些，但我想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從臺詞和劇本的深度、角色形象的豐滿程度、電影般的鏡頭、無數充滿匠心的細節……《電馭叛客2077》給我帶來了遠超預期的震撼。可我也不想為CDPR洗白，當初宣發的災難，無數玩家失望退款，他們活成了自己在遊戲中諷刺的被資本腐蝕的樣子，這些汙點是怎麼樣也洗不掉的。
但對我來說，《2077》就像是一首我們熱愛的搖滾歌曲，它可以是不完美的、甚至是商業化的，但就為了創作者在作品中傾注的所有這些匠心和感情，它對我來說就是特別的，我恐怕永遠都無法忘記它帶給我的種種感覺——這種搖滾式的真誠。
不管別人怎麼說，《2077》在我心中就是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