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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araam_Knight
黎明之刻，升起的不是太陽，而是我們的罪。
——《神之褻瀆》無名氏
在基督教經典《聖經》中，上帝創造了世間萬物和人類的先祖“亞當和夏娃”，並讓他們居住在人間的樂園——伊甸園中。然而，亞當和夏娃受到毒蛇的誘惑，偷吃了伊甸園裡的禁果而受到上帝的懲罰，他們被逐出伊甸園，作為人類的祖先被冠以永世的罪孽。
於是後世的人類自出生起就是有罪的，他們需要用其一生來“贖罪”。然而，人們僅憑自己無謂的懺悔和善行，遠不足以贖清這份罪孽。於是上帝就派其子耶穌，為人類流血犧牲來幫助人類“唯有信仰耶穌，才能洗清罪孽”。
一、取材現實的警世箴言：
而《聖經》故事中這一個設定，正是《神之褻瀆》這款類銀河惡魔城遊戲的靈感來源：在《瀆神》的世界觀裡，每個人出生都帶著罪孽和“痛苦奇蹟”。這些奇蹟雖然有些是特殊的祝福，有些是會將人體扭曲異變的詛咒；但它們都是殘忍而詭異的。
遊戲中虛構的“古斯托迪亞”，是一片充滿宗教迷信和超自然力量的地區。這個地方原本充滿了各種各樣不同的信仰，直至“扭曲聖父”和“萬母之母”這兩位因為偶然出現的奇蹟，而被奉為神明的人物出現，其餘的宗教信仰就因為遭到打壓而逐漸絕跡。古斯托迪亞從此落入了教會的黑暗統治之中。
之後因為席捲整個大陸的瘟疫的緣故，民眾的生活更加苦不堪言，教皇卻只是對此視而不見……於是，玩家在遊戲中將扮演“默哀同道會”的最後一位“懺悔者”，打破教皇的黑暗統治，並尋找將這個世界從“痛苦奇蹟”的永罰中解脫出來的方法。而如果玩家解鎖了遊戲的“真結局”的話，主角就會犧牲自己，為這個世界帶來救贖——就像基督教裡，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
而當我們再來細細斟酌這個故事，你會發現，它裡面的每一個主要情節，幾乎都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事件：黨同伐異、宗教掌權、黑死病的傳播，無知的民眾靠自虐來祈求神明的寬恕……
在這篇文章裡，就讓筆者來為大家揭露一下《瀆神》這篇黑暗的警世句裡，所涵蓋的種種罪狀。
二、利慾薰心的教會，肅穆無言的神明
宗教剛開始出現之時，雖然有著籠絡人心的作用，但其本身並沒有沾染統治權力，也沒有出現之前曝光的“教會性侵孩子”這樣駭人聽聞的醜聞。
在《瀆神》裡，教會藉著偶然出現的聖父、聖母兩個奇蹟而大肆宣揚自己的教義，確立了自己覆蓋整個大陸的絕對權威。而在真實的歷史上，教皇的權威也曾是那麼高高在上、不可一世：1077年，德國國王亨利四世就因為得罪了教皇，被開除了教籍。於是貴為國王的他，也不得不在雪地裡赤腳跪了三天三夜，才得到教皇的寬恕。
教皇們自認為是基督12使徒之一彼得的繼承者，是基督教世界的最高領袖，於是從五六世紀起，教皇和教會的權力極速膨脹，凌駕於世俗權利之上。他們打著上帝的旗號，卻過著奢靡無度的生活。遊戲中玩家可以通過繳納“什一稅”來獲取一套金色的“氪金皮”；歷史上，教會也曾以出賣“贖罪券”、收取什一稅的方式來搜刮民財，宣稱這可以使他們得到救贖。
每天把“救贖”、“神的旨意”之類的詞掛在嘴邊，自己卻絲毫不會因為違背道德而感到羞愧。宗教統治體系的存在虛偽而鄙劣，在神的面前則顯得格外諷刺；而神明從不言語，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三、黨同伐異，眾人之惡
前文提到，《瀆神》裡的古斯托迪亞原本是一個多信仰的大陸，但隨著“神母教”的發展壯大，其餘的宗教都被視為“異端”，信奉者遭到了打壓和屠宰。而玩家扮演的“懺悔者”，就是信仰“默哀奇蹟”的最後一名成員。
遊戲中異教徒的悲慘遭遇，靈感來自於歷史傳聞中的宗教裁判所對異教徒的無端迫害。其殘酷程度從遊戲中第一個場景“默哀同道會”中可見一斑。據說，曾經有不計其數的異教徒遭遇了“火刑”、“截肢”、“絞腸”等等慘無人道的極端刑法。然而，這是對宗教裁判所的一種極其誇張的抹黑，長久以來人們都被關於中世紀的各種“黑料”混淆了視聽。實際上，歷史上真正遭到宗教裁判所施以酷刑的人屈指可數，他們通常使用的方法只不過是口頭勸誡、引導。
不過，雖然宗教裁判所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可怕，但是人們對於少數群體的惡意卻一直都存在著：從古希臘的“陶片放逐法”，再到今天人們對某些“特殊群體”的歧視；一旦人們形成了彼此對立的群體，多數人就會向勢弱的一方“施暴”，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黨同伐異”。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會本能地追求“安定”這一個基本要素。於是當一個人遇到有悖於自己的理念時，他要麼選擇性地吸收它，要麼曲解它，因為固守己見會給予我們安全感。於是，當我們遇到與自己有著相同或類似觀念的人，出於對安全的本能追求，我們就會和這些“志同道合的人”組成一個群體，來擴大這種安全感；以至於形成壓倒性的力量，去對抗有悖於自己觀念的一方。
於是，當某些對立的群體出現之時，強勢的一方因為可以提供更多的安全感，更多的人會趨之若鶩地選擇加入他們，即使這並非完全符合自己的本願。而當這個群體的膨脹愈演愈烈，他們就會趨向於同化，形成“多數人的暴政” 。當信仰演變成盲從，善意和追求安定的本能，也會演變成對“少數群體”的惡意。
四、體膚之痛，救贖何在？
要說《瀆神》之中最鮮明的特點，那就是“痛苦”二字。痛苦從何而來？遊戲中的民眾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遭受著教會和瘟疫的雙重摺磨，這是第一種痛苦。遊戲中許許多多的NPC，諸如“苦行僧”、“七劍聖女”，為了贖清自身的罪孽，甘願讓自己的肉體承受疲倦、流血和被刀劍刺穿的痛苦，這是第二種痛苦。
玩家在這個遊戲裡體驗到其超高難度帶來的的折磨，則將這些痛苦切實地傳達給我們。而玩家們扮演的“懺悔者”，則是整個劇情中痛苦永罰的最大受害者。
遊戲開始，當主角擊殺“默哀同道會”的第一個BOSS後，會出現一段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動畫：主角摘下他那古怪的尖頂頭盔，放在BOSS身上流出鮮血的地方，然後將裝滿鮮血的頭盔戴到了自己的頭上……
這段動畫有著十足的視覺衝擊力，也是展示主角“懺悔”過程的第一個鏡頭：這是在展示天主教文化“贖罪”的一個過程，它吸取了教徒接受洗禮、基督受難的經歷和“喝聖酒”的靈感，暗示主角將要揹負無窮的罪孽和痛苦。
主角的劍名為“Mea Culpa”（我有罪）。上面佈滿了尖刺，要揮舞它的人勢必會被尖刺重傷，這也是主角受苦懺悔的一種方式。主角所戴的古怪頭盔，靈感來自於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Francisco Goya等西班牙畫家的作品，特別是《鞭笞者遊行》這幅畫中懺悔者的尖頭“sanbenito”帽子，和主角的頭盔如出一轍。
作為懺悔的一部分，異教徒和褻瀆者必須穿著這些衣服參加遊行，脖子上掛著繩子，手裡拿著念珠。而《瀆神》裡，主角恰恰需要這些道具來達成結局。也就是說，遊戲的過程就是一場贖罪之旅，不過所有人的罪孽最後都由主角一個人承擔了。
1348-1349年，歐洲的黑死病正肆虐蔓延，無數的人被奪去了生命。當時的醫療條件尚無法治癒這種可怕的傳染病，於是人們向神明苦苦祈禱、哀求，但是神沒有給出任何應答。當人處於絕望和死亡的邊緣，卻遲遲等不到神的拯救之時，他們就將這種無法治癒的瘟疫當做是神的懲罰。
於是，為了祈求神的憐憫和寬恕，浩浩蕩蕩的“鞭笞者”從意大利半島出發了。這些“鞭笞者”赤足而行，裸露上身，任由帶鐵刺的鞭子抽打自己。他們痛哭流涕，懺悔著自己的罪孽，祈求神明寬恕自己。所到之處都是血肉橫飛、血跡斑斑，足跡遍佈西歐各地。如果你看過英格瑪·伯格曼的《第七封印》，你就知道這種遊行是多麼血腥殘忍，又是多麼震撼人心。
而要說這些人受苦的主要原因之一，則又要回到宗教的身上。當年爆發的黑死病，殺死了歐洲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但以教會醫療為主的醫療體系，卻認為一切疾病都源自於人類的罪惡，而治癒的唯一途徑，只有懺悔。而就像《瀆神》裡對民眾置之不顧的教會一樣，歐洲歷史上的教皇為了躲避瘟疫逃離了教廷，教會也甚至不願意為死者禱告……
在對教會感到失望和懷疑後，絕望之中的民眾為了自救，就開始用自殘的極端方式以求獲得救贖。現在來回顧那段歷史，我們會認為鞭笞者們是如此的愚昧和無知，才會用如此血腥而泯滅人性的方法以求自救。
然而，在教會黑暗統治下的中世紀，鞭笞者卻是無助的民眾們唯一的希望。雖然他們並不能真的驅趕瘟疫，但是他們勇於反抗教會神權、以及自我拯救意識的覺醒，已經為後人留下了一筆難以磨滅的寶貴精神財富。
五、崩塌的信仰，愚昧的信徒
瞭解了《神之褻瀆》背後的一些典故，那麼這款遊戲中“褻瀆”的成分又何以見得？筆者個人認為，這款遊戲的確映射了宗教背後的黑暗與虛偽；但是它對於“褻瀆”的告解，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抨擊現實生活中宗教的陰暗面，而是有以下三層涵義。
首先，在不同的神話故事體系裡 ，都有著“神創造人”這樣的典故。不過事實卻是人們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出了“神”的形象，並對其頂禮膜拜。因為我們需要這種信仰來團結同族，來為自己的存在賦予意義，來催生我們生產、創造的動力。瀆神裡的人們也是如此：在發現了“扭曲聖父”奇蹟後，他們就將其奉為神明，並渴望著更多奇蹟與祝福的出現。
然後當他們發現依靠“扭曲聖父”並不能化解痛苦之時，他們就將其遺棄，轉而將教皇捧上至高神權的寶座。這些人拋棄自己的信仰，任由自己曾經崇拜的偶像瓦解、潰散的行為，本就是對於自己內心道德原則的一種踐踏，對自己神性的一種褻瀆。
我們每個人都有信仰，或許是信奉宗教神明，又或許是信仰某種思想、某種主義。而當一個人的信仰崩塌了，這個人也就接近了崩壞、毀滅的邊緣。
瑞典著名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經典電影《第七封印》，講述的就是騎士布洛克尋找著自己篤信的上帝，並與死神周旋，但是卻因為遲遲見不到上帝的蹤跡，而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最後走向死亡的故事。
第二種褻瀆，在於主角“懺悔者”敢於忤逆高高在上的神明，擊碎汙穢而虛偽的教會偽神的神位，公然褻瀆神明。懺悔者既是亞伯拉罕的“替罪羊”，也是代替愚昧民眾受苦、贖罪的耶穌。明明是他為民眾帶來了救贖，但是卻沒人記得他的名諱、沒人知道他的長相，甚至給他冠以“褻瀆神明”的罪名。這種甘願犧牲自我，甚至揹負罵名也在所不惜的精神格外讓人動容，就像堅持“日心說”被燒死的布魯諾一樣：雖然肉體化為了灰燼，但卻留下了科學和理性的光芒。
第三種褻瀆，也是最發人深省，最具諷刺意味的一種褻瀆，是民眾對於“懺悔者”的褻瀆。《瀆神》中最為荒謬的一幕，是愚昧無知的民眾們“信仰不堅定”、“盲目信仰”的舉動：當玩家操控的“懺悔者”獨自承受著這片大陸上所有的痛苦和罪孽，像耶穌一樣犧牲自己，將劍刺入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肉身封印王座，用自己的靈魂封印奇蹟，化為藤蔓，遭受永世的禁錮後；看到這一幕的民眾卻將這一切當作一個新的奇蹟，將擊敗所有偽神的主角當成新的神明頂禮膜拜，抬著他四處遊行，供奉起來……
而後克萊莎拔出了封印痛苦和罪孽的劍，這意味著發生過的悲劇又將再度上演，痛苦的輪迴將再次來臨。我們從這些普通民眾的身上看到的現象，正如古代封建社會底層人民對於至高王權的敬畏：那是不可逾越的權威，當一個王權衰落，底層人民不會想取而代之，而是找另外一個替代品。
宗教的長期統治已經固化了他們的思維：他們先是信奉帶來黑暗統治的偽神，結果過上了苦不堪言的生活；而當偽神終於被打敗，痛苦和罪孽也被消滅後，他們卻又將救世者當成了新神。“屠龍者終成惡龍”這樣的悲劇，尤其讓人難以釋懷。
失去了最初的虔誠，麻木而盲從地崇拜著奇蹟和神明，這些人自然沒有救贖可言。好在，現代科學和人文主義的發展，使得我們不再需要以矇昧無知的狀態，生活在封建王權和神權的黑暗統治之下。
西方有一句諺語，叫：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任何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前文提及的電影《第七封印》所揭示的那樣：“上帝”一直都在那，只是你選擇視而不見。
額外內容：遊戲設計原型探究
（文末藝術設計探究部分翻譯、摘編自西班牙語雜誌。原文鏈接：http://www.presura.es/blog/2019/09/23/la-memoria-estetica-de-blasphem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