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尼二狗、一村
圖：一村、valorantesports
喋喋不休，頻頻回首，雖然已白了頭。
一個人要活到多少歲，才能聽懂李宗盛《山丘》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一個人要經歷怎樣的人生，才能在聽到這旋律時成功止住眼淚？
這是一首寫了十年，又被唱了十年的歌。李宗盛用自己人生的涓滴意念，匯成讓我們感動的彎彎大河。
王家衛的《東邪西毒》裡，歐陽鋒說，每個人都要經過一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我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你會發覺沒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
“但是他不會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試試，是不會甘心的。”
“越過山丘。”
6月16日
6月16日，《無畏契約》東京大師賽八強賽第一比賽日。
魔王雲集的八強舞臺，第一場就爆出大冷門——2022年世界冠軍隊伍LOUD，被無名小輩EG以2-0的比分迅速擊敗。
當LOUD主將aspas和其他隊員離場時，EDG隊員康康正凝視著舞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的腦中所想，鏡頭裡只有他隊服上堅實的ID。EDG眾人準備登場，迎接他們在八強中的首場比賽——對陣EMEA賽區冠軍，Team Liquid。
這張照片的背景是比賽場館，千葉JPF巨大的穹頂——它也讓我聯想到本次大師賽KV中的一幕。當康康站在這巨大的穹頂之下時，我覺得他應該是故事的主角。或者說，應該是我圖片故事裡的主角。
中國的FPS已有十幾年沒有拿到成績了。現在，EDG進入了世界級賽事的八強。我把EDG接下來的每一場比賽，都當成他們在本次東京大師賽的最後一場比賽去拍。
兩天前，在對陣T1的復仇戰中，康康在使用冥駒取得精彩擊殺後，站起身來擺出了架設狙擊槍的動作，豪氣干雲。
而現在，當EDG隊員們在舞臺上調試機器時，我問他，今天準備怎麼嗨？
他回答，今天得打起精神來，對面很強。
畢竟，他們即將面對的是EMEA賽區的冠軍隊伍。
比賽正式開始。在EDG登場之後，Team Liquid眾人緊隨其後。
隊員Redgar頭戴印有隊伍Logo和繁體中文“鬥魂”二字的頭巾，一躍而起。
這支隊伍曾在自己的賽區內以3-1的比分擊敗世界冠軍FNC，他們的實力自不必多言。而本場比賽，也是他們在東京大師賽上的首秀。
在《無畏契約》賽場上找到了《英雄聯盟》的元素。康康的冥駒，與凱特琳的名狙。
令人驚訝的是，看上去絲毫沒有半點違和感。
50分鐘後，Team Liquid穩穩拿下了第一張地圖，隱世修所。他們完美展現了賽區冠軍隊伍應有的實力，以及EMEA賽區的打法風格——穩健、科學。
場間，Redgar和nAts，一對搭檔了許久的老隊友相互握拳慶祝勝利。他們的表情和動作顯得非常放鬆，彷彿一切比賽的走向都在自己的預期裡。
康康的標誌性動作，吼出力量，吼出氣勢，吼出戰勝強敵的決心。
第二張地圖霓虹町，EDG選出雙決鬥陣容應對Team Liquid的雙哨衛。作為進攻方時，EDG在上半場與對手不相上下；而當下半場到來，攻守互換之後，EDG連續拿下三分且氣勢不減，兩波小高潮迅速帶走了對手。
比分來到1比1平。儘管多數人仍然看好冠軍隊伍Team Liquid，但EDG仍然將懸念保持了下去。
第三張地圖的比賽快開始前，Redgar很早就回到了舞臺，帶上耳機，準備進入到遊戲的世界中。
此刻，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透露出決戰的氣息——似乎今天並不能如預期一般拿下EDG。作為EMEA冠軍，他們不會允許自己輕易輸掉在東京大師賽上的首勝。
他們也有一顆冠軍的心。
在第三張地圖蓮花古城的第6小局中，康康單靠一把步槍打穿了整個C點，拿下五殺，並且幫助隊伍將比分扳平至3-3。獲勝瞬間，作為觀眾，我們內心都已知道，這樣拿下一分的康康，絕對不會乖乖坐在椅子上。
果然，他迅速站起身來，向著對手怒吼。
但還沒“兇”過一秒，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緊接著，又向對面比出了飛吻的動作。
在賽後採訪中，康康解釋了這個“突發狀況”的原因——原來，在康康起身時，對手Redgar也站起身來為他的精彩操作致意，才導致了康康的“繃不住”。康康的哥哥在俄羅斯留學，而Redgar又是俄羅斯人，兩人在賽前已有不少交流。
友好的互動結束，殘酷的比賽依舊要決出勝負。兩邊的隊員很快重新投入了激烈的對抗中。在蓮花古城上，Team Liquid拿出了雙煙陣容應對EDG的雙決鬥，並在EDG作為進攻方的上半場落後兩分。
然而當比賽進入下半場，攻守互換後，Team Liquid充分利用了陣容的特點，同時也展現出強隊極佳的團隊紀律性——將進攻節奏放至最慢。這樣的打法讓EDG無所適從，TeamLiquid一口氣連續拿下七分，12-7，瞬間拿到賽點，將EDG推至懸崖邊。
而當所有人覺得本場比賽即將很快落下帷幕時，EDG突然發力，連贏四局將比分追至11-12，TeamLiquid迅速喊出暫停——如果讓EDG再拿到一分，就將進入加時的拉鋸戰，孰勝孰負就真的不好說了。
暫停結束後，遊戲繼續。nobody配合康康的前壓擊殺一人，隨後雙方在進攻方出生點混戰，最終打成2v2的殘局。此時康康的位置已被鎖定，而CHICHOO則還在趕來的路上，Team Liquid果斷雙拉，康康無奈只能換掉一人後陣亡。
他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改變場上的局面了，他雙手交叉，默默地關注著最後的殘局。
此刻，唯有相信隊友。
素有“殘局大師”之稱的CHICHOO，並沒有能成功拯救隊伍。13-11，當比分定格時，勝負揭曉。EDG在八強的首戰中告負。
輸掉了比賽，四位隊友似乎已經接受了現實，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康康圍去。而只有康康，仍然在盯著現實失敗的屏幕，似乎還沒有從遊戲中走出來。
每當比賽進入焦灼境況時，康康總是會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而在輸掉比賽的此刻，他仍然如此。
此刻，我感受到從這名選手身上散發出的，強烈的求勝心。
比賽總有勝負，但比賽的勝負，卻不妨礙對決雙方成為朋友。賽後，康康和Redgar相互擁抱。
我想，FPS遊戲雖然有時候會輸掉比賽，但也能收穫對手的尊重，最瞭解自己的人往往在對面。許多友誼，正是在舞臺上誕生的。
所以，當我拍下這張照片時，我突然感到非常欣慰。
英雄惜英雄，這也是電子競技浪漫所在。
而當浪漫結束時，我們還是要面對電子競技的本質——勝者站在光裡，敗者收拾鍵盤鼠標離開，等待再次挑戰的機會。
FPS賽事在漫長曆史中一直採用雙敗賽制，掉入敗者組的EDG僅剩下最後一個機會。只是這一次，他們需要面對另一個，或許更加強大的對手。贏的繼續留在場上，輸的則離開舞臺。
LOUD。2022年4月，他們在雷克雅未克大師賽中被對手OpTic 3-0擊敗，屈居亞軍，而在之後的哥本哈根大師賽中，他們再次在小組賽中不敵OpTic而直接出局。
但到了9月，當這支南美隊伍將自己的能力在賽場上展現的淋漓盡致之時，他們比賽的觀賞性，選手的個人能力令全世界歎服。LOUD 3-1擊敗宿敵OpTic，獲得這一年最重量級的冠軍獎盃。
儘管到了2023，LOUD有過在聖保羅季前邀請賽中被FNC連追十分的慘痛經歷，但這仍然是一支被所有人認定實力強勁的隊伍。本次東京大師賽前，相當一部分預測將冠軍選票投給了LOUD。
兩天之後，比賽即將開始。
6月18日
這天一大早，EDG便來到了訓練室。還是那樣的習慣，一杯咖啡，一首說唱歌曲，康康迅速沉浸入練槍的世界之中。
今天，他們即將要面對的，或許是有史以來遇見過的，最強的對手。
在訓練室中準備完畢，選手們背起包進入場館。康康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他揹著裝有鍵盤鼠標的揹包，他的四個隊友在門內注視、等待著他。
nobody走上舞臺，準備調試機器。這名選手在EDG隊伍中並不算特別出眾，總是以稍顯沉默的形象示人。
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突然覺得，今天的nobody，渾身上下都充滿、洋溢著自信。
相反，平日裡一貫活潑興奮的康康，今天走的特別慢。他周圍的燈光閃閃爍爍，他本人也顯得有些迷茫。
如果將走上舞臺的坡道比作登山，那麼此時的康康，突然給我一種“迷霧之中”的感覺。我看著他緩緩走上舞臺，燈管和煙霧籠罩在他身邊。再看這張照片，他彷彿身處夢魘之中。
調試期間，nobody對我比出了“20”的手勢。他說：“放心，我們肯定可以20號見。”
其中的意思，自然也已經明瞭。即使面對LOUD這樣的強敵，他也不想讓這場比賽成為EDG的最後一戰。
才剛剛走上舞臺，還沒坐下來，康康就對我說，啊，我的心跳的說不出來的快。
說完這句話之後，康康坐下，開始認真地練槍。而在他對面，同樣年輕，同樣天賦拉滿的aspas也在做著相同的事。
躺在椅子上，可以算是這位明星選手的“招牌動作”了，過去在直播的比賽中，我總能看到他這樣躺在顯示器前，看到過不止一次。
但這一次，是我站在他的面前，距離他如此之近。
按下快門的時候，他剛好伸了個懶腰，準備應對即將開始的比賽。
選手調試完畢之後，需要先離開舞臺再重新登臺，距離正式開場的時間越來越近。
當我回到康康身邊，和他一起走下舞臺時，他對我說，你別看他現在躺著，等下，我一定要把他打哭。
康康沒有明說這個“他”是誰，但我們心中都已經知道答案。
雙方選手正式登臺亮相。遠處的aspas手中拿著他標誌性的小狗玩偶，而在另一邊，康康的視線穿越人群，死死地盯住了他。
相機取景器裡，我的焦點鎖定著康康；而康康的目光，一直在aspas身上，根本沒有挪開過。他就像是一隻獵豹，而對方則是他必須超越、戰勝的獵物。
比賽開始。在第一張地圖蓮花古城上，EDG在進攻方開局便迅速拿分，佔據優勢。比分一度來到7-2，場上形式一片大好。而到了下半場，防守方的EDG仍然沒有給對手太多機會，連拿四分奠定勝局。EDG 先下一城。
電腦前，aspas的玩偶們靜靜地陪伴著他。對於LOUD來說，如果再丟掉一張地圖，他們就不得不面對二連敗，直接淘汰回家的命運。
aspas曾在採訪彙總說過，每拿到一場勝利，就會買一個玩偶來紀念。
而這一次，懸崖邊上的世界冠軍能否完成自我救贖呢？
比賽來到第二張地圖——裂變峽谷。EDG上來就拿下前兩局，氣勢絲毫不減。
而另一邊，年僅19歲的LOUD隊員Tuyz也面色凝重，擼起了袖子。他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戰之中。
雙方的比分交替上升著。上半場以5-7的比分結束。
這是一張單看手就能分辨出誰是誰的照片。左邊是指揮Haodong又粗又壯的手臂，而右邊則是康康纖細卻有力的手臂。
隊友與隊友間的信任和支持，對勝利的共同渴望，在兩拳相碰的瞬間得以體現。
如果在賽場上，當你被盯防的時候，可以選擇相信隊友。
拿下一小分，康康再一次釋放能量。
此時的他或許不會想到，再過短短的15分鐘，這場激烈的比賽就將畫上句點。
在EDG拿到賽點時，LOUD選擇叫出暫停。再讓對手拿到一分，他們本次東京大師賽之旅就將結束。這支在最近兩次世界級賽事中獲得冠軍和亞軍的隊伍，彷彿回到了去年哥本哈根大師賽時的夢魘——連續吃到兩敗淘汰。
短短的一分鐘，他們能做出怎樣的調整？比賽開始，進攻方EDG選擇直接rush A點，雙方在兩秒之後便激烈交火。冥駒巨大的槍聲響起，康康一槍擊倒tuyz和他身後的aspas，局勢迅速成為4打2。最後，這一小局僅僅用了20秒。EDG拿下了這一小分，拿下了這一張地圖，拿下這整場比賽。
他們以2-0的比分擊敗了LOUD。獲勝的瞬間，Haodong和CHICHOO激動的相擁在了一起。
後來，康康對我說，在最後對到aspas的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到他，右手下意識的瞄準、按下鼠標左鍵——一切都沒有經過思考，就已經結束了。
而回到場上，獲勝後的康康把頭深深埋進了nobody的胸口。而nobody則輕輕地拍著康康，就像是真正的哥哥一樣。
在此前EDG的勝利中，康康是絕對的明星。而今天的他們能夠戰勝LOUD，nobody功不可沒。在第二張地圖第22小局，nobody在角色被對手使用技能干擾視線的情況下完成了奇蹟般的一打三，幫助EDG拿下關鍵的賽點。
比賽結束，雙方隊員擊拳。事實上，aspas也沒有被康康打哭，相反，他起身微笑著和康康擊拳。
這是一個關於擊碎夢魘的故事。在比賽結束之後，康康激動地對我說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關於這場比賽的背後。
他說，今天打LOUD，自己太緊張了。在幾個月前的聖保羅季前邀請賽期間，他們和LOUD訓練，“被對面幹碎了”。他說，在打LOUD的前一晚，自己夢裡都是aspas。
他又說，今天自己的心理建設沒有做好，今天自己沒有辦法全部擊中在遊戲內，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他渴望戰勝的aspas身上。
好不真實。好不真實。獲勝之後，康康一直在重複這樣的一句話。
0-2輸給EDG之後，LOUD眾人集結，向全場觀眾致意，評論席上的解說也為這支即將離開的強者獻上掌聲。
輪到EDG了。此刻，這個舞臺屬於他們。
盡情的歡呼吧！
而很快，康康又捂住了雙眼。終於戰勝了自己的夢魘，當時的他，內心又會產生怎樣的情緒呢？
不管如何，他告訴我，他沒哭。他在微博上寫到，“沒拿到世界冠軍之前，zmjjkk絕對不會哭的 ”
我相信他說的話。
康康也對我說，當自己太過緊張的時候，nobody告訴他，今天好好玩遊戲，享受遊戲，剩下的交給我們。說道這裡，康康揉了揉眼睛說：“這才是兄弟。”
此刻，他有點哽咽。
當《無畏契約》國服發行製作人金亦波趕到比賽現場時，EDG和LOUD的比賽剛剛結束。他很激動地找到了康康合影，很少見到他這麼開心、興奮。
見到康康，波比說的第一句話是：“20年前，我也是FPS選手。”
那場比賽結束之後，康康再次向觀眾席望去。
我和康康在下臺的時候，路過一臺回放的顯示器，上面正顯示著EDG擊敗LOUD的賽果。
康康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比分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能想到，EDG有一天可以2-0擊敗LOUD麼？”
6月20日
時間又過去了兩天。
nobody實現了他的諾言。我真的在6月20日的賽場上見到了EDG。今天的對手，是從勝者組掉下來的PRX，也是EDG在國際賽場上的老對手，老敵人。
畫面中，賽前的康康又照例開始練槍。不同的是，過去他練槍時放的歌總是很嗨的說唱歌曲，而今天，我聽到了李宗盛溫柔、平靜的旋律。《山丘》。
他問我，知道為什麼要放這首歌？而很快，他又自己回答了自己。
因為，今天要越過山丘。
很有趣。這樣一首略顯傷感的歌曲，在一個19歲少年的耳中，仍然是向上和勵志的。他是否能夠懂得李宗盛所想表達的情緒？他是否能夠懂得“還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這些歌詞的含義？
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懂得這些。他現在想要做的，或許只是“不知疲倦的，翻越每一個山丘”。
而那一天的下一個畫面，是EDG全員站在舞臺上向觀眾道別，就像兩天之前的LOUD一樣。他們在第一張地圖裡被對手連追8分翻盤，又在第三張地圖上被對手擊敗。EDG 1-2 負於PRX。
這支一次又一次打破我們對其期待的隊伍，這支一次又一次創造歷史的隊伍，這支一點一點感染了現場和網絡上觀眾們的隊伍，最終也在6月20號這天落幕。
在拍攝本次東京大師賽之前，我對《無畏契約》的中國隊伍們並沒有太多瞭解。而這短短十幾天的旅程，我和這群年輕人們一起經歷了賽場上的起起伏伏，酸甜苦辣。
賽後，我拿著幾本官方出品的，關於本次大師賽的漫畫去找康康。我說，留個名字吧，他問，在哪兒寫？我翻到漫畫的最後一頁，對他說，主角都是出現在這裡的。
接過筆，康康在空白處寫下了自己的ID。
等他寫下了名字，我又說，再補個日期吧，更有紀念意義一些。康康說，好。
如今，當我再看到這一頁時，6月20日那一天，以及之前所有EDG的比賽畫面，一幕一幕地在我腦海中閃過。
從這一天開始，這支隊伍將開始創造自己新的歷史。我想，在他們的前方，一定還有更多、更高的，數不清的山丘，等待著他們去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