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介 |《無度之主》第十八章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6-06 20:32:59 作者:焦齋 Language

這個世界並非她的歸宿。她生於虛空,如猛禽般矯健。而今,勸誡號如同擱淺的巨鯨,在陽光下漸漸腐爛。
這艘劍級護衛艦曾有著流線型的尖端與修長纖細的艦首,但吉莉婭的肆意生長致使她面目全非。在瑞德倫接手艦長之位時,它已然面目可憎,原本筆直的線條與鋒銳的堡壘被粉紅的腫塊所覆蓋。如今,它變得灰白而萎縮。導航者雖已逝去,但她的遺體仍在,自從崇拜者登陸塞爾芮尼以來,歲月流轉,她的屍體仍在逐漸腐爛。
瑞德倫再度讚美黑暗王子,因為她已經移除了她的鼻子。儘管如此,她仍覺得自己能聞見勸誡號的味道。她顫抖著按下了手杖上的白金按鈕。一陣神經靶向藥物刺激了她的嗅覺,讓她沉浸在蘭花的芳香中。她最喜歡的花之一。
“今日收穫如何?”她詢問哈內克,他曾是勸誡號上的槍炮軍士,然而如今,船已沉寂,他成了她在這星球上的得力助手。儘管他沒能聰明到摘掉自己的鼻子,但她仍對他的建議深信不疑。
他淚眼朦朧的回答道:“十七,主人。全是下城人。我們找到了一個女巫團伙,抓了一些活口回來。”
“他們配合嗎?”
“起初沒有,但菲德爾女士成功說服了他們。”
瑞德倫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以此掩飾內心深處的厭惡。她見過那個女巫過去是如何“說服”他人的,那些沸騰的眼球始終在她心頭縈繞。
“很好。卡蘭圖大人呢?”
“他在下面,和那些有潛力的人在一起。”
“很好。帶我去見他。”

黑砂漫舞,狂風掀起微塵,織就細密的暗弧,橫亙於荒蕪之間,唯餘風聲相伴。此地萬籟俱寂,只有風的嗚咽,恣意撕扯著他的長髮,塵土飄揚,空氣中瀰漫著灰燼的苦澀。
我身在何處?
心中默唸之際,風中有了回應。
它曾鮮亮如初,往昔旋律悠揚。音樂並非唯一:這顆星球被譽為和諧星,水晶尖塔與雕花高塔猶如無拘無束的軍團之歌,在銀河系的每個角落傳唱。當荷魯斯的革命在泰拉城外折戟後,帝皇之子被吸引至此,在恐懼之眼深處尋得了歸宿,他們將此地視為家,一個滿是無盡歡愉與墮落之地。
完美無瑕。
幾近無瑕。軍團的舊日榮耀猶如夢魘般如影隨形,卻又總在指縫間悄然流逝,捉摸不定,令人煎熬。福格瑞姆捨棄了他的子嗣,第三軍團分崩離析,領主與軍閥為權勢紛爭不休。
隨後,當頌歌城的高歌未至高潮之際,阿巴頓便揮戈將其粉碎,特拉洛克號巡洋艦穿透了城市的心臟。最終的音符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悽美,一首哀婉動人的輓歌——第三軍團一萬戰士、百萬奴隸與臣民的死亡哀鳴——接著,萬籟俱寂。
我們本可讓它完美。我本可讓它完美。只需更多的時間。
謊言!風嘶吼著,聲音讓贊提恩為之顫慄。然而,它的怒號並未持續太久,如它的驟然興起般來勢洶洶,又在片刻間重歸寧靜,化作一抹柔婉的微風。
正是瓦維克將他從垂死的城市中救出,帶著他登船逃往那艘最後的虛空艦,逃離始於阿巴頓的野蠻毀滅。而今,唯有微風在這枯寂之地輕輕吹拂。
贊提恩凝視著這座毫無生機的城市。
要重建和諧星,他立下誓言,全新的和諧星,這次將完美無暇。我會成功,必須如此。
微風的輕嘆是他唯一的回應。
於是,在寂靜中,他於廢墟間踽踽獨行。即使經過千年,他仍能辨認出城市的些許殘影:皮膚路的寬廣,品鑑塔的崩壞。終於,當他行至城市邊緣時,瞥見一尊高大、傲然且壯麗的身影。在轉身的剎那,狂風呼嘯而過,街道破敗,灰燼滿天,浮塵四溢,贊提恩以臂掩面。當他放下手臂時,逝去的和諧星已不復存在。

皮埃羅從不確定會在王座廳裡遇見哪一位主人。他熟悉的那位——迷人、迷醉、無情——抑或是另一位,如毒蛇般遊弋,言辭更異之人。更為溫情,卻又更為危險。
他深吸一口氣。贊提恩房間中的香氣透過門縫溜出。一種病態的甜美。他的主人鍾愛於此。他敲門,一次,兩次,木門緩緩打開。
過去,他會聽到人群的喧囂。凡人與阿斯塔特受邀至主人房中共享盛宴,觀賞漫長的舞臺劇,或是聆聽贊提恩著名的講座。收到講座的邀請函是一項殊榮,即便對凡人而言是一種折磨——皮埃羅曾見過他的主人連續十四小時談論藝術中的激情。
如今,皮埃羅多麼希望能再次聆聽這樣的講座。當塞爾芮尼的總督步入房間時,迎接他的卻是一片無聲的寂靜,滿堂的聽眾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華麗的椅子與沙發上空空如也,唯有些許生氣之處,在於零星點綴其間的殘破軀體。
贊提恩孤身站於房間中央,凝望著那幅巨大的畫作,彷彿周遭的慘狀都與他無關。
“皮埃羅總督,”贊提恩低沉地說,沒有回頭。
皮埃羅知道這幅畫——出自塞爾芮尼古典學院創始人巴利斯·杜·格拉維爾之手,描繪了星球上草原的壯麗景象——人民的瑰寶。它在塞爾芮尼的藝術領域中倍受敬仰,甚至獨立懸掛在城市帝國藝術博物館的一翼,以至那些來自賽普拉·蒙蒂、艾麗西亞,甚至是泰拉等主要世界的代表團、在踏足這個農業世界的幾個小時內,就會被護送前來欣賞它的美妙之處。
“這幅畫是你星球的最高成就,你對它的重視超過了你的收成,超過了你的藥劑,超過了你的人民。你為它建造了一座教堂。然而,它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孩子的塗鴉。”
贊提恩以他的銀色匕首輕撫這幅畫。
“看啊,皮埃羅,這些筆觸——統一、謹慎,無力。主題淺顯,缺乏新意,色調單一,毫無生氣。”痛苦在畫面中拉開裂痕,皮埃羅隨著每一次撕裂而微顫。
“藝術家,若我能對他冠以如此稱謂,他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用無靈魂的材料,在無生機的媒介中,創作無靈魂的作品。”贊提恩轉向他的總督。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皮埃羅眨了兩次眼後,才意識到主人正等待他的回答:“是的,主人?”他猶豫地說。
“沒有熱情,便無法達到完美。藝術家必須深深熱愛他們的主題,乃至為其所徹底吞噬。”贊塔尼揮舞痛苦,一揮而就,畫作從畫框中脫出:“任何低於此的都是徹底的失敗。”
最後,他轉向皮埃羅。總督看見他主人的藍綠雙眸黯淡無光,血絲密佈,彷彿一年都未曾闔眼:“他們讓我失望,皮埃羅。他們都讓我失望。”

“奧汀納夫人,見到您真高興!”
阿拉伊洛以高貴的舉止擁抱這位老婦人,輕輕摩挲著她的後腦勺,然後退後仔細端詳。
“不再是了,凱特莉婭,我猜你大概已經聽說了。”
“是的,是的,我聽到了些風聲。很抱歉,親愛的。我想,你的丈夫應該能接受吧?”
阿拉伊洛毫不避諱地回答道:“他已經去世了。”
“啊。”凱特莉婭低頭,沉思片刻,然後再次與阿拉伊洛對視。在那裡沒有同情,只有對信息的消化。阿拉伊洛欣賞這種務實。“一件極為醜陋之事,所有人都深感痛苦。”老婦人說。
凱特莉婭·蘭瑟爾不再擔任任何職務,卻始終保持著莊重的氣度。她是首批在挑戰體系下脫穎而出者,憑藉巧妙言辭,而非依託暴力,曾在中央政府贏得一席高位,她創作的十四行詩深深打動了贊提恩大人,他直接授予她職位——那時他仍親自出席挑戰。
而今,因為決鬥的決定性與吸引力,這樣的挑戰已成遙遠的記憶。果然,凱特莉婭很快便被被古老世家之人取代了職位——他們是最早利用龐大財富建立有效冠軍育種計劃的家族之一。她的第一任丈夫曾是一位受人尊崇的擊劍手,但他很快就被擊敗,手臂被拉離關節,自己的佩劍也被強行插入咽喉。她深愛著這個男人,從未原諒過那些參與他死亡之人。
奧汀納家族在蘭瑟爾家族之後迅速崛起,凱特莉婭和阿拉伊洛很快就成為了知己。作為小貴族,阿拉伊洛·奧汀納本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她選擇了另一條路。她是一個謀略者,在塞爾芮尼動盪的政治環境中,這意味著建立聯繫、關係和聯盟。這些聯繫在外部也同樣適用。凱特莉婭的朋友和盟友網絡使她能夠接受再生治療,讓她在一百三十歲時仍能保持活力。
如今,它們的用途發生了轉變。塞爾芮尼的挑戰體系本是為實現完美而設計,只有兩個輸入,一個輸出:淘汰弱者,壯大強者。然而,這個過程中,附帶誕生出一個瑕疵,久而久之,可能致使整個系統崩潰:那便是怨恨。
凱特莉婭的網絡中充滿了被遺棄與遭篡奪之人,他們聰明卻不夠強大或富有,無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也無法接受命運的安排、優雅地消失。阿拉伊洛不知道老婦人與多少人有聯繫,但在經歷了殘酷的十年之後,她估計有數千人懷揣著同樣的復仇慾望,甚至可能是數萬人。
“凱特莉婭,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阿拉伊洛問道。
“那就要視情況而定了,親愛的。你需要什麼幫助?”
“我想要毀滅這一切。”
凱特莉婭長久地凝視著她,微笑漸漸在唇邊蔓延:“你不是唯一有這種想法的人,孩子。這座城市就是個火藥桶,而我和我的朋友們正打算點燃它。你願意幫助我們嗎?”凱特莉婭伸出佈滿皺紋的手,阿拉伊洛握住了它。
“這個世界必須被毀滅,親愛的,”老婦人說:“這樣新的世界方能從灰燼中重生。我們將一同吸乾它的血液。”

自吉莉亞逝去後,勸誡號失去了導航者;在她離世後幾天,武器、虛空盾、引擎和生命維持系統相繼失效。
贊提恩大人下令對艦船進行全方位勘察,試圖讓戰艦重歸虛空;然而,當奴隸們在缺氧船艙中痛苦窒息、塞爾芮尼的引力又可能將這艘衰弱的艦船捲入死亡螺旋軌道時,他們決定將勸誡號降落到星球上。
寬闊而平坦的草地為艦船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停泊地,但著陸的過程並不順利。艦船在地表上留下的疤痕至今仍然清晰可見,過熱的外殼燒焦了草坪,破壞了肥沃的土壤。
正是在這道疤痕處,由勸誡號倖存奴隸建造的棚屋之間,塞爾芮尼的二十名公民正顫抖著,緊張注視著巨大的艦船。他們有的來自下城,被狩獵大師和安全部隊帶走;有的則來自上城,第一次來到雲端以下。
無論出身如何——平民、貴族、富人或窮人——他們都有兩個共同點。他們身披士兵從他們的床鋪、家或工作場所帶走的簡樸長袍,他們都是靈能者。
在贊提恩一統行星後,便頒佈了一項法令,尋找潛在的靈能者,以重振勸誡號的榮光。
他對這艘殘破的船隻進行了全面勘察,命令倖存的奴隸剝離籠罩在勸誡號上吉莉亞的腐敗屍體。這個嘗試明顯失敗了:因為艦船的核心繫統過於依賴有機神經肌肉網絡來運行。然而,卡蘭圖提出了另一個想法。通過與亞空間生物溝通,這位惡魔學家發現吉莉亞的形體殘影仍在靈魂之海中游蕩。他提議,若能有足夠強大的靈能,吉莉亞的身體便可重生,她的導航者能力也將恢復。這就足夠了。
贊提恩批准了新的職位,狩獵大師,並賦予他們從社會各層中抓捕靈能者所需的士兵、武器與工具。

他有著少年人的嗓音,身軀卻飽經滄桑。他身軀佝僂,瘦骨嶙峋,長髮披肩。每一次觸碰都令他瑟縮——或許是身為異類中的異類,對孤獨一生的恐懼;亦或是房間中菲德爾的存在。女巫彷彿懸於空中,腳尖離腐肉僅有咫尺之遙。
“你想做什麼?”他問。他竭力保持冷靜,聲音卻在顫抖,無需精神入侵,恐懼顯而易見。菲德爾發出一聲譏笑。
“我們想考驗你,孩子。”她說。
“我沒做過任何傷害你們的事。也沒傷害過任何人。求求你們放過我。”
這是一條被遺棄的狗,被指責為天生的罪惡,因無法控制的力量被人憎惡。他們是何時察覺到的呢?她想。煉油廠的朋友是否識得他體內的力量?或許是當地的孩子們,他們總是能最早洞察出異樣。或者——她仔細打量他,他臉龐憔悴,眼睛低垂——是他的父母,害怕生下的怪物,將他拋入深淵,永不回頭。
就像她一樣。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浮現,如晴空霹靂般襲來,她竭力將它推開。他絕非她。這可憐之人,搖搖欲墜地站在她面前,支離破碎,崩潰絕望。她曾如此強大,無視世界對她的排斥,焚盡了它,懲罰他們的罪孽,成為群星之上的孤獨身影,成千上萬人的死亡如鴻毛般壓在她的良心上。
“因為你無能為力。”她冷冷地說,揮手示意,一個戴黑色皮革面具的男子從房間中央的控制檯上取下一物。
那是一頂簡陋的金屬頭盔,連接著一根線纜,深入到地板的腐肉之中:“請向前走。”她用孩子般甜美的語氣請求道。
男人躊躇著,黑麵具的身影逐漸朝他逼近。“等等,停下!”他喊道,抬起手,眼中閃爍著惡意:“我給過你機會了,現在,我對你的命運概不負責。”他舉起手,手掌張開,彷彿在召喚什麼。火花從他的皮膚上迸發,金黃的電光四溢。一股焦油味逐漸蓋過室內腐肉的惡臭,光線變得明亮,在黑暗的肉質牆壁上閃爍。
瞬息之間,火花凋零。男子茫然望著自己的手,搖晃手腕,宛如撣去灰塵,隨後再度嘗試。血淚盈滿眼眶,火花再次迸發。但同樣飛快消逝於他手中。
他抬頭,看向菲德爾譏誚的面容,似有所悟。他理清頭緒時,她拍手讚許。
“你的小把戲很有趣,孩子。但你並非唯一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她舉起雙手,一道黃色的光芒在她掌心躍動。
“你對我做了什麼?”男子問道,眼神中寫滿無助,頹然跪倒在地上。
“這僅是防範之策。實驗伊始,我們可不想你對我們造成傷害,對吧?”她翻轉手掌,火花隨之躍動,宛若寵物:“可惜,我們無法保證給你同樣的待遇。”
戴黑麵具的人拿著頭盔向前邁步。
“這頭盔實在是個寶物。”菲德爾讚歎道,男人淚如雨下:“它曾與我們的前任導航者親密無間,仍保有她獨特的力量。只需尋得一顆強大且易塑的心靈,再與這可愛生靈的遺存連接即可。倘若當選,將會是莫大的榮譽。若不幸落選...” 菲德爾彎腰直視他:“至少你已盡力而為。”
頭盔罩上他的頭顱,即刻開始運作,與包裹著的意識交融。他尖叫,手腳並用,掙扎著退縮,直至背抵腐爛的牆壁。他的哀嚎逐漸拉長,下沉,減弱,最終化作臨終的喘息。當他睜開雙眼時,眼珠呈現出乳白的顏色。瞳孔消逝於這無色的眼白中,但菲德爾能感覺到,它們正瘋狂在眼窩中蠕動,尋找著某種她視線之外的事物。片刻的寂靜後,她感覺到兩顆心靈在生與死之間、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鴻溝上觸碰。如果,儘管有差異,兩者若能相融,那麼新的生命將注入勸誡號,崇拜者也將回返星辰。
突然,靜謐被一股沸騰之音撕裂。男子開始痙攣,瘦骨嶙峋的身軀在導航者房間腐朽的壁縫間絞動。他的肌膚如漣漪般顫動,彷彿某種東西遊動其中,自臉頰滑落,穿越頸項,蔓延至四肢。他以手掩面,緊抿雙唇,迸發出無聲的哀嚎,蒼白眼眸悚然大睜,肌肉與骨骼在體內翻騰,體內構造被未知的力量重塑。
片刻之後,他似乎挺過了風暴,深深吸了口氣。然而,隨著一聲溼漉漉的爆裂聲,他的手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新肉。這肉質宛如蠟燭油脂般流淌,源自他體內所不可及之處。他的身形逐漸拉長,新生的肉芽超過了新骨的生長速度,使得骨骼失去形狀,無力垂落在地板上。
菲德爾凝視著他的雙眼,翠綠而哀求,隨著他的鼻子、嘴巴和其他面部特徵在組織的褶皺中隱去,那抹綠意也隨之消失。
他緊緊地裹住自己,長得出奇的臂膀與雙腿相互交織。曾因常年生活在陰霾下而蒼白憔悴的皮膚,如今已變作粉紅且充滿脈動,緊緊貼在他的新身軀上。
“我們可以走了嗎?”瑞德倫問道。眼前的實驗令她頗感不適。
“等等。”菲德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瑞德倫收住腳步,輕輕踢開環繞在她靴旁的腫脹手指。
那男人繼續膨脹,有那麼一瞬,他彷彿受到勸誡號的激盪而顫抖著。接著,那個曾是人類的生物轟然爆開,皮膚猶如煮熟的香腸般破裂,濺射出粘稠的肉漿,潑灑在瑞德倫、菲德爾、導航者房間中的眾人身上。卡蘭圖,他的粉紅盔甲已變為懷言者時的暗紅。
“不兼容,”他淡然說道:“有趣。我會記入日誌的。”

他躺在硬板床上,無盡的工業噪音被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所掩蓋。日復一日,日夜不懈的千萬靈魂為戰爭的旋律而敲擊。
他閉上眼睛,試圖入眠。但他早已忘卻該如何入眠。
他的眼瞼下浮現出桑珀的面容,他的雙眸如同爐中的種莢般乾癟,皮膚從一顆咧嘴大笑的頭骨上剝落。
他看到了加斯特幫,玻璃般的眼珠圓滾滾的,深邃如塞爾芮尼下城的最深處。他取下它們。摘掉面具,真容展現,只見白骨。一顆顱骨。
他看到了天使——他的救世主——祂光芒四射的雙眸冷冽無情,揮舞利劍。他抵擋攻擊,反戈一擊,斬下天使的頭顱。長髮隨風飄揚,頭顱從雕像般的身軀上飛落,墜在汙穢的地板上。又一顆顱骨。
他熱血沸騰。他呼吸急促。他聽到寢舍的黑暗間傳來響動。
他感覺到額頭上的手。
“你燒得厲害,”塞西莉亞輕輕坐在他的硬板床邊:“你還好嗎?方才你在夢中囈語。”
“我說了什麼?”
“我不清楚。”塞西莉亞含糊回答道。
“嗯哼。”他咕噥著,在黑暗中逐漸辨識出她的輪廓。
“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想來看看你。”
“塞西莉亞,我能辨別出你的謊言,”阿克塔笑得有些勉強:“你究竟來做什麼?”
“呃,”她囁嚅著。阿克塔知道她不善言辭,最後,她握住了他的手。
“此地不宜久留,阿克塔。今日你險些喪生。桑珀已經殞命。你我二人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我不願你死,也不願獨活。”
“你不會的。”阿克塔擠出一絲笑意:“你是巨人的助手。你將是最後的倖存者,負責清點他的彈藥,為他的盔甲點綴更多槍支。”
“眼下而已。他若厭倦於我,將會如何?他早已失去理智,阿克塔,這是他僅有的一切。當他徹底發狂時,我不願在此受難。”
“那我們該何去何從?金嘴可能會接納毛頭小子,但紅色教團早已將他們一掃而空。我絕不會加入那些臭氣熏天的加斯特幫。”
“不是下城。”塞西莉亞糾正道。
“那麼就是上城?你打算加入誰?”
“我是說其他世界!”塞西莉亞尖叫著,顯然已經忍無可忍。
“其他世界?我們怎麼可能得到一艘船?”
“我不知道,”她承認道:“但我能做到,阿克塔。我知道,我能帶領我們逃離這裡。我看到過。”
“在哪裡?”
“我的夢裡,”她小聲說。
他嘆了口氣,盡力保持友善,但他們都明白他的決意。
“我們不能逃避,塞西莉亞。這裡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必須與這些怪物戰鬥。”他嘶吼道,鄰鋪的男人發出不悅的低哼。
“求你了,阿克塔!”塞西莉亞低聲哀求:“我們絕非他們的對手。他們是降臨凡塵的天使。與之相比,我們顯得如此脆弱。”
“這句話留給你自己吧,”阿克塔反駁道。
塞西莉亞嘆息道:“我只想離去,”她說:“逃離這顆噩夢般的星球,投身於蒼穹與星辰之間。那長滿藍天與黑夜之處,異彩紛呈,超乎想象。”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跟我走吧,阿克塔。我們可以一起做到。”
“不,”他說:“我不會逃避。他們必將為對我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他不自覺地舉起了殘臂:“對我所做的。”

她步出他的房間,任憑思緒在那裡停留片刻。
室內昏暗,但當她觸及阿克塔的心緒時,眼中只剩下一片熾紅。

多年的服務生涯並未磨滅他初見阿斯塔特身影時的震撼。他那壯碩的雙腿為深紫的陶鋼所覆蓋,其上鑲嵌的黑色球體在清晨窗戶透出的冷光下熠熠生輝,宛如巨獸之眼。淺色的皮革綁帶緊束著這些黑色球體,用銀色和金色的扣子固定在鎧甲上。皮埃羅不禁好奇,究竟是何種生物願將皮毛獻身於此。
“早上好,主人!”皮埃羅鼓起勇氣說。“皮埃羅總督,”贊提恩回應道。先前的熱情已化為冷漠,此刻他如掠食者般、藍綠色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皮埃羅:“決鬥場裡有什麼消息?”他低聲問道。
“很遺憾,沒有,大人!”
“是的,我猜也是這樣。”贊提恩轉向遠處牆壁上的畫作。“我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皮埃羅。我們之中有些不協調的音符。我親愛的兄弟們告訴我,我的人民對我仁慈的統治頗有微詞,正在密謀反對我。此事當真?”
皮埃羅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唾沫:“絕非如此,我主!您不僅是他們的統治者,救世主,更是他們的... ...”
“你的意思是,我的兄弟們都在撒謊?”贊提恩轉身,黑髮飄揚,以戲劇般的誇張目光審視著皮埃羅,戲謔道:“於你的體魄而言,這是個英勇的抉擇。不過,勇敢應得獎賞!我是否應安排你與我的某位兄弟決鬥?也許是瓦維克?那條老狗已經失去了鋒芒。或許卡蘭圖樂意給他的其中一隻寵物鬆綁?”
皮埃羅壓抑住了一聲驚叫。他只與卡蘭圖見過四次面——那位全身上下都刺滿紋身的阿斯塔特大多時間都在城外徘徊——但他對每一次相遇都記憶猶新,恐懼如影隨形。他周遭的空氣冷若冰霜,恍若來自墳墓的嚴寒。那些掛在他身上的瓶瓶罐罐在行走時叮噹作響,彷彿裡面滿溢著他不願知曉的怪物。
“不,不!”皮埃羅恐懼的回答道,聲音陡然升高:“我決不會玷汙您尊貴兄弟們的名聲。”
“真的嗎?”贊提恩說。他漆黑的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你應該試試看,皮埃羅。你也許會喜歡的。”
“我... ...嗯... ...”皮埃羅語無倫次。
“玩笑話罷了,皮埃羅。不過說實話,你真該瞧瞧你現在的臉色,就像白絲綢一樣。我知道你為何而來,無非是告知我那尊貴守護者的死亡,他們死於我人民的手上。”
“正是如此,我主。您怎麼知道?”
“這裡是我的城市,皮埃羅,我的世界。我對這裡的人民瞭如指掌,因為是我賜予他們如今所珍視的一切。這只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手段,僅此而已。我會賦予他們所需的關注。但在此之前,我會找尋腐爛之處,將其剔除,展示給他們。也許那時,他們就明白自己應當對我感恩戴德。”
盛典將持續六日,最終以一場儀式落幕,地點定在贊提恩鎮壓異形叛亂之地。於贊提恩而言,這是星球統治者愛的集體表達,是數萬塞爾芮尼公民向從星際而來拯救他們的戰士、表達感激之情的良機。
但組織起來並不容易。
“西海岸公園上的居住區還未拆除?”皮埃羅問道,並未看向他的侍從。
“抱歉,沒有,大人。住戶們相當頑固,我們的工程隊也未曾歸來。”科林託回答道。
“還沒有?這已經是第三波人員了吧?”
“是的,大人。”
“那就派遣民兵,把人留在裡面,強行拆除居住區。如果大教堂的視野受阻,贊提恩大人會活剝了我們。”
“非常抱歉,大人,我們已經試過了。”
“試過了?什麼意思?”
“他們自相殘殺。我們沒有足夠的興奮劑分給整支隊伍,年輕人見長官們拿到他們的份額後便立刻翻臉。我們在居住區外發現了他們焦黑的屍體,而年輕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加強對下城的巡邏力度,科林託。我們曾與幫派間有過協議,他們必須明白自身的地位。”
“對不起,大人,我們...”
“說出來,科林託。”
“我們也做過同樣的事。近日五次巡邏中,僅有一人倖存。他遍體鱗傷,雙目失明,額頭上還刻著某種符號。”
“新幫派?”皮埃羅問。
“我看未必,大人。我在上城也見過這個符號。數量眾多,分佈廣泛,不太可能僅由單一領導者所為。他們唯求一物——鮮血。”
皮埃羅聽到這,不禁顫慄。這是個大問題:“將巡邏人數增至三倍,派往下城,若有必要,四倍也可。贊提恩大人必須迎來他的輝煌之日,為此,我們需要那些興奮劑。”

凱特莉婭言出必行。這位智者將那金色的便箋捧在巨大的手中,略作翻閱,隨後便頷首應許,退至一旁。阿拉伊洛暗自慶幸,朝前走去。
檔案館沉默而古舊。她曾在阿斯塔特降臨前來過此地,彼時熙熙攘攘,活力四溢:無數伺服頭骨穿梭其間,將卷冊遞送至一排筆耕不輟的學者與助理手中,他們記錄下豐產年景、水源報告、貢賦成本及收到的贈禮詳附。
如今,大殿寂寥而空曠。僅有寥寥幾位抄寫員還堅守在崗位上,他們的身軀枯瘦,羽毛筆在汙漬斑駁的羊皮紙上敲擊出無意義的字句。這些文書工作曾是帝國的命脈——記錄星球的過往,規劃未來的工具,然而,在贊提恩的統治下,它們被遺忘在角落。阿拉伊洛·奧汀納低聲自語道:“腐敗無處不在。”
終於,在大廳三樓的一隅,一堆不起眼的書中,她找到了所需之物,雖然並非完整無缺——塞爾芮尼建成久遠,初始記載難以尋覓——但仍然足夠,描述了此前政府對上城基礎設施所進行的勘測工作。
這些書籍枯燥乏味,但阿拉伊洛堅持不懈,尋找著凱特莉婭口中所提及的細節。翻閱書頁時,她不時警惕回望,心跳加速,唯恐贊提恩的手落在她的肩上。
然而,並無襲擊,她最終尋得了所需的信息。詳細地,勘測報告闡述了塞爾芮尼上城基礎設施中發現的關鍵結構隱患。雖然勘測員曾建議立即進行維修工作,但凱特莉婭向她保證,維修所需的資金早已被挪用至杜蘭特家族的私人金庫。
她用一隻手將書合上,悄然放入黑色長袍內。另一隻手則緊握八角星,試圖平復呼吸。她感受到指尖的鮮血,阿拉伊洛·奧汀納女士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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