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木這個名字，連同其作者鈴木裕和的PS2平臺並不屬於我逐漸模糊的童年，而是回憶中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傳說。
印象裡，第一次聽到這些名字還是在千禧年初。那是個對遊戲異常嚴苛的時代，因此也是個相關信息頗為閉塞的時代。不過機緣巧合下，我還是在某個百無聊賴的下午，在學校附近那個如今居然仍堅挺著的雜誌小屋（兼郵局兼彩票站）中偶遇了長長的一段描繪莎木的文字，卻也只是對莎木和其製作人鈴木裕多了幾分熟悉罷了。
這不奇怪，而且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囫圇吞棗地嚥下那段文字的心態更多是種獵奇：一款遊戲竟能如此標新立異，一位製作人竟能如此孤注一擲，當然，還有一家遊戲公司居然能蒙受如此大的損失……不過讓我印象更深一些的是作者的態度，他並沒有指責鈴木裕過於極端的冒險，也沒有冷靜地將其作為遊戲開發歷史上的失敗典型加以分析，只是用略帶誇張的語氣表達著自己的痛心疾首，彷彿是在控訴那個有眼無珠的時代，把電子遊戲歷史上最偉大的先知（之一）燒死在了十字架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接觸到了越來做多有莎木和鈴木裕有關的文字和視頻，它們有的分析了《莎木》為何生不逢時，有的只是淡淡地將那段歷史娓娓道來，亦或是感慨於鈴木裕世界塑造之細膩宏達且兼顧真實……總之無一例外地承認了這遊戲與其製作人在遊戲歷史中的偉大地位，稱其為那個時代無力承受的重量級神作，和理想主義的不朽豐碑。於是潛移默化下，我這樣從未與莎木系列真正邂逅的玩家也接受了大家對這款遊戲的超高評價，願意將其當做時代的殉道者供奉在神龕裡，而不是放在自家電腦硬盤裡細細把玩——無論是2000年左右的PS經典，還是2018年PC端的高清重製。
當然，這其中真正的理由與虔誠無關，只是我明白自己不可能適應莎木這樣過於年代久遠的遊戲作品罷了，哪怕它是公認的神作，哪怕鈴木裕描述的理念非常合我胃口，那滿是時代氣息的畫面風格，和當年流行的操作習慣上都讓我望而卻步，更別說這還是PS2的移植作品了。不過這並不會妨礙自己對莎木系列的重生表達實質上的支持——可能動機並沒有真正的粉絲們那般純粹而熾烈，但能親自為傳說中神作的復活盡一份力總是光榮的，況且我也很好奇，在這個無數事實已經為鈴木裕正名了的世代，老爺子又會在《莎木3》中為大家準備準備怎樣的驚喜。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莎木3》在Kickstarter以打破世界紀錄的速度籌集到了所需的款項，並在2019年11月19日準時與玩家見面了，只是在發行商深銀（Deep Silver）的要求下率先登陸了EPIC平臺並獨佔了相當長的一段——確實又驚又喜，只是驚大於喜罷了……
一年過去了，我已經不想討論這種行徑是否應該被稱為背叛了——事實上，可能因為自己從來不是合格的粉絲，我對這“背叛”的反應並沒有那麼強烈，反而能對這樣明顯更理性的商業考量表示理解，畢竟誰都不能保證當年的悲劇不會重演；而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當《莎木3》臨近發售時，我發現自己好像對這遊戲也沒有那麼強烈的期待，只是比較好奇，有多少像我一樣從未好好了解過前作的玩家會慕莎木大名而來？而備受矚目的《莎木3》能讓這樣的玩家滿意嗎？
真可惜，如今看來這問題的答案同樣清晰到讓人有些沮喪。
這是我在遊戲中保存下的第一張截圖，它給我帶來的震撼遠比《莎木3》清新明媚的風景，和兩位主角與這世界格格不入更加強烈，那極具時代特質的界面，我需要適應相當一陣子的鍵位設定，以及幾分鐘內多次出現的，專門表現對話黑屏轉場似乎從一開始就構成了生人勿近的警告，並善意地提醒玩家現在退款還來得及。
緊接著撲面而來的，是無比龐雜信息流：我接下來要去幹嘛？自己和身邊的妹子有怎樣的淵源？自己滿滿一揹包的關鍵物品是怎麼回事兒？還有扭蛋系統，武林書籍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平心而論，本作詳實的“前情回顧”確實差不多可以解釋玩家關於劇情的所有疑惑，也清晰明確地交代了男主揹負的血海深仇和為復仇目前應該專注的目標，但我還是覺得既然《莎木3》既然選擇了以如此薄弱的手段交代遊戲敘事上如此關鍵的信息，也許應該給新玩家一些時間和空間慢慢消化吸收。
接下來是更多更雜亂的不適應。這其中有對《莎木3》純粹而傳統日式角色扮演遊戲（以下簡稱JRPG）過分精細繁瑣的不適應，有對本作過於硬核的生活化玩法的不適應，或對其過於舒緩的敘事節奏的不適應——不過我覺得這並不是遊戲本身的問題，事實上，隨著遊戲的繼續，我愈發感到徜徉於新手村，一邊不務正業地體驗各種小遊戲一邊推進主線故事的別樣愜意，就算有時嫌棄這JRPG式的對話過於繁瑣，也可動動手指將其輕鬆跳過；那些老玩家們更是早早進去了狀態，用彷彿鐫刻在記憶中的本能輕鬆找到了這遊戲諸多挑戰的最優解，一早便在《莎木3》裡成了與鈴木裕老爺子相談甚歡的座上賓客。
真正受影響的是那些在《莎木3》以（或者不得不以）自己的思維模式尋覓代入感的新人玩家，當他們帶著報仇雪恨的焦灼心緒企圖在第一時間手刃殺父仇敵時，卻發現自己不得不為找幾個混混不得已而大費周章地調查，問話，切磋，練武，打工，逛廟會……似乎自己只是《莎木3》這場“鈴木裕與老玩家見面會”中的外人，遲遲不能觸及這遊戲的核心體驗。然而，當他們對此產生質疑時，又會因為一個老玩家們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實而啞口無言：莎木系列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子的。
這倒真的一點兒都沒錯，在各種意義上《莎木》都仍是莎木系列這當之無愧的繼承者：它在故事上緊承男主芭月涼在線索指引下來到桂林並與少女莎花共同進入地下洞穴調查的劇情，連開場動畫都緊隨著前作的那最後定格的未完待續；它在理念上也完全遵循了鈴木裕老爺子當年的種種設想，用電子遊戲在明顯混雜著和風的中國桂林超過大家預期地構建了一個在物品細節上無可挑剔，人物塑造生動立體的真實虛擬世界；而在核心體驗上，《莎木3》也同樣以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取代了轟轟烈烈的大場面，從而允許玩家在四分閒聊（調查），三分閒逛兩分練武和一分比試（以及推動劇情）中不知不覺，又理所應當地迎來了系列作品可能的終章——只是有時候，下班的疲勞和莫名的焦躁讓屏幕另一端的田園牧歌顯得格外奢侈。
面對這樣的情況和那些在莎木中侷促不安的玩家，鈴木裕老爺子並沒有選擇視而不見。儘管此前頗有怠慢，但這位東道主還是在《莎木3》的基礎上端出了兩份質量還算說得過去的果盤——Big Merry Cruise和Battle Rally兩部DLC以表達自己的誠意：前者允許玩家擺脫劇情的桎梏，在豪華客輪上盡情享受本作大受好評的，五花八門的精緻小遊戲；後者則給了在遊戲中潛心鑽研武學的玩家挑戰自我的平臺，允許其在各種類型的實戰中盡情享受莎木系列深度堪比格鬥遊戲的動作系統。
兩者結合，幾乎將《莎木3》中最具遊戲性的部分拆解下來一網打盡，而將其打包出售似乎是鈴木裕對新玩家們僅存的溫柔，也像是在暗示我們，他自己可能完全明白這個時代的玩家對遊戲的種種需求，也知道自己逆潮而行將會招致評論界怎樣的不理解，只是這次他和二十年前一樣選擇了不去妥協，至少不會讓這部新作破壞當年莎木系列給玩家們帶來的震撼體驗。
這樣看來，前文提及的，兩位主角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便也有了全新的解釋。我們不能否認這種奇特感受的真實性，但玩家們只需稍加留意，便不難看出這種“格格不入”並非來像網上說的那樣，源於人物的僵硬動作或是什麼肉眼可見的粗糙，只是和滿臉歲月細節的村民們相比，芭月涼和莎花的面頰過於白皙靚麗，甚至在光照之下顯得缺乏細節罷了。
然而，這樣頗有前作神韻的的芭月涼和莎花不也恰好是諸位玩家回憶裡不容改變的經典形象嗎？而當鈴木裕老爺子允許這寫意的主角在寫實的世界裡遊弋時，是否已經決定了自己要將玩家們帶回過去而非將莎木拉到新的世代？還是說只想避免主角形象變化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鈴木裕老爺子如今仍是浪漫到無可救藥的熱血少年，始終在以非凡的勇氣倔強地堅持著自己當年的標新立異和如今的保守殘缺……這問題的真正答案恐怕不會有人知曉了，不過也並不重要。
無論如何，鈴木裕的選擇都在實質上讓《莎木3》成為了一款異常純粹的私人訂製，使其作為玩家們遲來了二十年的密友風輕雲淡地繼續講述芭月涼那個大家始終掛念著的冒險故事。於是當製作人員名單緩緩升起時，無論玩家們是否對這個仍包含著種種可能性的結局心滿意足，芭月涼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心願，順便帶走了那些忠誠的老玩家們心中最大的遺憾……也差不多是時候真正與諸位玩家揮手告別了。
很可惜，作為一名普通玩家，我恐怕無法在這遲來的告別中與老玩家們感同身受，只好在一旁靜靜欣賞這暖心的結局，同時在心中默唸自己的感慨。也許再過二十年後，我們自己回憶起《莎木3》時想起的會是白鹿村山間小路上彷彿取之不盡的草藥和山巔那輪巨大的滿月，是莎花廚房裡永遠燉著的一鍋美味佳餚和自己出門後她那一句句溫柔的路上小心，是第一次和人比武時的惴惴不安，和第一次因為不服氣練寸拳扎馬步到夜明星稀時的那份決絕……誠然，這點點滴滴絕不似芭月涼千里追兇般蕩氣迴腸，但也足以成為我們這代玩家日久彌新的幸福回憶。
到了那時候，《莎木3》又何嘗不會是遊戲歷史上的另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傳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