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 本篇文章涉及遊戲《電馭叛客2077:往日之影》“高塔”結局劇情。如果您擔心劇透問題,可以選擇忽視本文章。
- 本篇文章不是對該遊戲的詳細分析或解讀,而是基於我個人的遊玩體驗,對自己的個人史進行的展開——簡而言之,這篇文章就是一篇我的“抒情回憶錄”。若您對此並無興趣,也可以選擇忽視本文章。
帷幕拉開
隨著一架飛機在狗鎮墜毀,V的生活又有了起伏。在這之前,她只是個等死的人。而現在她突然有了活命的機會。自稱百靈鳥的黑客接入了她的大腦。這名闖入者聲稱她有拯救V的方法,不過條件是幫她救出新美國總統。儘管將信將疑,V還是走上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冒險之路:畢竟百靈鳥有辦法接入Relic,這至少說明她的本事是在線的。
但事情的發展顯然超出了V的預料。這並不只是個簡單的僱傭兵行動,V被裹挾進了權力的漩渦。商人、投機者、權力動物、地方軍閥……他們都想在“總統墜機案”裡分一杯羹。為了活命,V也只得陪他們把這場鬧劇玩下去。儘管可以選擇不對一個政治動物發誓,但是V的身份還是被錄進了聯情局的數據庫裡。儘管不想加入信任與背叛的戲碼,但V還是要在兩名曾經的特工之中做出選擇。
一個並不高明的謊言
不過V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她是要活命。於是她裝模作樣地在總統面前發了個假誓,因為她知道,這個連收買傭兵都異常小氣的總統根本不會付出真心。她裝成同道中人和李德大談過去,因為她在艾利克斯的酒館那裡就受夠了李德一個接一個的隱瞞。她在最後毫不客氣地出賣百靈鳥,因為後者在還沒得到矩陣的時候就暴露了只想自救的念頭。最後她如願以償了:她活了下來,但是是作為一個庸人,一個常人。她完全沒有理由抱怨:肯定是新美國的專家在她身上做了手腳——這是個公開的秘密:她賺取了性命,而新美國總統則樹立了美名,還順便解除了一個威脅。她不再是夜之城的傳奇了。最終她不得不同所有朋友告別,消失在街上來回穿行的人群之中。
高塔之影
“高塔”結局中的V無疑駛向了一條通往庸碌的道路。對於那些追求玫瑰色黎明的人來說,這種庸碌是無法忍受的——許多玩家對這一結局的評價也說明了這一點:平淡、乏味、憋屈……在這條路上,V好像沒有活出任何價值,而只留下了一條爛命。令人神往的傳說和她再也沒有關係了。被這個庸人拋在身後的,是那些閃爍著霓虹燈的高塔。
高塔——在我腦中,這一意象馬上和我父親的身影聯繫在了一起。或許是因為我過於熟悉“父愛如山”的比喻,又或許是因為他在我心裡總是這樣的形象。雖然他並不像那些刻板家庭劇裡描繪的那樣不苟言笑,但在孩童時期,他在我眼中的身影依舊是高大的——不光高大,而且神秘:我對他的事業總是一無所知。就算是現在,我對於他的工作和職業也知之甚少。這倒不是因為他在從事什麼秘密職業,而是因為他很少把這些消息帶回到家裡。所以,儘管他更換工作的頻率算不上太低,我卻對他就職過的那些公司不甚瞭解。我通常是在偶然間看到他的名片,之後才會去互聯網上查詢。這時我才會知道存在著這樣一家公司。
除了職業以外,父親的思想也是神秘的。在我的腦中還只有好人和壞人的時候,他好像就已經知曉了遙遠之地的政治。他通曉戰爭與紛亂、安穩與和平。在我還把“黑格爾”和“騰格爾”搞混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對前者講得頭頭是道了。除此以外,他隱藏在黑暗中的過往史也加深了這層面紗的神秘。我只知道他的出生年份,而對這年份以後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父親也很少提到這些往事。因此,我能述說的也就只有我同他的回憶。至於他究竟是什麼一個人,有著什麼樣的過往,我都一無所知。我對他的無知甚至到了一個好笑的地步。中學時期,我的班主任詢問我關於父親的信息,我給出的答案是不知道,甚至連他的手機號是什麼我都要想一會——這引起了教師的疑心。他總以為這是一種隱瞞,而在這隱瞞之後是一個孩童的心機。
然而這段無知持續的時間是有限的。在某一時刻,關於他的一切突然都呈現到了我的眼前。
這一呈現是以“死”為前提進行照面的。不過,在談論這件事之前,先談談我對於“死”的覺知吧。
我對詩歌向來不感興趣。不過,我對那些關於死亡的詩歌總有著敏銳的嗅覺。就以我唯一熟悉的海子的詩歌為例:在對他一無所知的前提下(甚至現在也是這樣:除了他的原名叫查海生,我對他的其他一切都一無所知),我讀到了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詩的第一句開始,我就嗅出了其中蘊含的死亡氣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什麼人才追求幸福?——沒有幸福的人。為什麼是明天?——從以往到現在從未擁有。再接著讀下去:“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這句就是海子的死亡宣言:一個憂鬱的詩人何時才對塵世最感興趣?——當然是他放棄“書生氣”的時候,換句話來說,也就是他作為詩人離世的時候。詩歌緩緩下行:“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這是死前所謂“走馬燈”的環節:只有在這時候,往常被人拋在腦後的各路人等才會復現在他的腦海。接著來到了託孤環節:“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這是他對自己遺志的存放,是他對於詩歌開頭“獲得幸福”的棄絕。最後,詩歌走向了死的高潮:“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最最衰敗的死相,它比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意象要恐怖得多。人們總認為屍骨或血肉才算得上是怪怖的意象,但實際上,那些美的意象背後才是死亡。想想吧,一個精神異常的抑鬱者突然放聲大笑,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加恐怖的事情了——他的眼是病態的,正常人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但他們顯然沒有跟上海子的思路:既然塵世已經轉化為了地獄,那這地獄在何時才是美的呢?——就是與它作別的時候。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猜想:這首詩寫於1989年,海子也死於1989年。
以上種種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推論,但是就算是這種“簡單”,在很多人眼裡也是一種登天的難事。那麼,我寫這麼一大段文字是要證明什麼呢?把話題拉回來——是要說回到關於我對父親之“死”的認知。
他是在偶然間提到自己害怕死的。我十分確信這一點:他認為我會像往常那樣把這段閒聊忘記,但是我沒有——就像上面對海子詩歌分析中展現的那樣,我對死有著異於常人的嗅覺。他是這樣告訴我的:之前的一段病史讓他真正感受到了恐懼——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兩週,幾乎無法動彈。用他的話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得過感冒,也沒有生過大病。但是這兩週的經歷把恐懼刻在了他的心裡。這是他第一次擔心自己會死。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這個話題。儘管他的白髮在增多,儘管他瓶中的藥片在增多,儘管累積在他腹部的脂肪在增多,他從來都沒有擔心過自己會死。
事實上,他也不用擔心什麼。他的母親雖然更加年邁,但身體還算硬朗。他的妻子雖然沒掙什麼大錢,但還有一份工作。他的孩子雖然總是那麼幼稚,但是還不至於把自己餓死。可現在他卻開始擔心了。他就像一個走到一半卻突然恢復了視力的雜技演員:身前身後是生與死的兩座高峰,他現在正處於二者的中點。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來時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又該如何走完之後的路。以往那些堅不可摧的信念在此時就像是一座脆弱的沙堡,只需要輕輕一推,它們就會轟然倒塌。
於是他突然變老了。
他開始講述他的過去。在他的敘述裡,他曾經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他有過自己的奮鬥史,有過自己的發達史,但最終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敗史。從幾十年前到現在,他的工資終於又退了回去:他總是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他總有著自己的想法,但是這些想法最終只能留給自己去聽:他就是因為固執己見和不喜歡拉幫結派才淪落到只能做一個普通人。他有著自己的雄心,但是這雄心在肉體的衰敗前馬上就敗下陣來:他幹不滿一年就得馬上跳槽,要不然工作的巨山就會把他壓垮。
他開始展現他的無知。在我的視野中,他終於不再是一個全知者了。我開始知道他所謂的政治知識不過是和我刻意唱反調的小孩遊戲。他所謂的哲學知識也不過是從某個地攤文學裡蒐羅來的軼事奇聞。他的確在我之前更先聽過“王陽明”這個名字,也買了本《傳習錄》裝模作樣地讀。可要是我現在問他“四句教”是什麼,他也只能乾瞪眼。
他的話開始多起來。就像以往電影中的刻板形象一樣,他成了一個喜歡不停講述過往輝煌的老男人。儘管有時候他還是喜歡用憤怒維護自己的尊嚴,但是他終究不再像原來那樣有底氣。以往被他騙得團團轉的孩子開始長大,開始擁有他年輕時也沒能擁有的體魄,開始習得他這輩子也學不會的語言,開始掌握他下輩子也培養不出來的思想。他想挺直腰板,但歲月很快又讓他躬下腰去。於是他意識到:他終於老了。不過他也不應該感到奇怪。短短几秒就可以讓活人變成死人。這麼想來,突然變老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他像往常那樣打上領帶、穿上西服、拎上公文包,坐上熟悉的地鐵,前往往日的公司。但是當他來到樓下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屬於這裡了。偉人有限公司的職位也有限,而他已經被早早地沒收了電梯卡。於是他在候選者大廳裡踱步,看著數不清的人從身邊走過,搭上電梯,前往公司的最高層。最後,他只能離開這裡,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面前這座嵌入雲端的高塔。
如果他還年輕,或許他會肆意嘲諷、謾罵。但是他老了,他知道這些行為不過是一種精神勝利。他當然還能撿起來所謂“心外無物”的道理胡亂解釋一番,說什麼只要他轉身,這座高塔就會消失。但這又能如何呢?太陽照在他面前的玻璃大廈上,反射出來的光晃得他睜不開眼。於是,他只得退回到暗影之中了。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時光慢慢流轉,太陽漸漸西沉。他突然驚醒:這已經是日暮時分了,今天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往常的日子也是一樣,它們和今日又有什麼分別呢?而明日又豈能有什麼新事呢?明天太陽將照常升起。很快,今晚的月亮將會升起,隨後又會被遮蔽;明日的太陽又會升起,隨後又會落下。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呢?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萬物滿有睏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傳道書1: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