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按照這裡的習俗，葬禮要放煙火。綻放的煙火能給找不到歸路的靈魂指引方向。”
還記得小時候參加過的葬禮，轟轟烈烈的法事，不消停的嗩吶，撕心裂肺的哭喊，熱鬧卻讓我心慌。
那時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人死了會這麼熱鬧。小小的幾間屋子全是來弔喪的人，他們哭的哭，吵的吵，就像是場可笑的鬧劇，把生者和死者徹底隔絕在了兩個世界。只有黑白遺像看著著這一切，不悲不喜。
記憶裡的葬禮似乎總是陰沉著。灰藍色的天空甚是清淨，和吵鬧的靈堂形成了鮮明對比。每當接近尾聲，大人們都會排列上一排爆仗，然後用香菸點上。看著爆仗在空中炸出巨響，散為青煙，然後碎屑紛紛落下，即便年幼如我，內心也明白了“悲涼”的意思。
人於世的告別，大抵如此。
根據朋友的推薦，花3小時通關了《煙火》。老實說，這款遊戲的表現並不像評論區裡那麼高，恐怖和解密元素都不算出眾。某種程度上來講，我覺得處於過譽的境地。
但另一方面，它又是確實值得推薦的。至少在遊戲中，你確實被打動——看到結尾職員表時，我內心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像爆仗炸開的那一刻，你看不到人死去，但明白他已經走了。
貳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
這句話出自恐怖小說作家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之口，或者換一個大家更加熟悉的頭銜，克蘇魯之父。不管是小說、電影、還是其他文化媒介，恐怖都是不可或缺的主題。人類總是對不瞭解的事物抱有警惕，會本能的產生恐懼感，因此在許多恐怖電影中，超現實元素總是人們產生恐懼的根源。
《煙火》也不例外，題材從民間傳說中選擇了最為常見的鬼魂傳說。
遊戲開頭就通過草草了結的命案、突然起火的棺材、走不到盡頭的街道，給玩家帶來了一種“陰間”感，而場景裡幽暗的燈光，詭異的佈景，空曠的腳步聲，更是讓人後頸發涼。各種靈異而詭異的元素讓玩家一進入遊戲，就會自然而然的產生“鬼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想法。
這種氛圍便是《煙火》在恐怖元素處理上做的最出色的地方。在許多恐怖電影或遊戲中，都會使用jump scare的方式帶來驚嚇，這無疑是短效而初級的，讓觀眾感覺疲勞又無趣。而高級一點的做法是處理好氛圍的渲染，使觀眾不經意間進入敘事空間中，感受到這種氛圍帶來的心理影響。
《煙火》沒有追逐戰或者jump scare等故意嚇人的方式，遊戲中最大的恐怖元素就是環境和音效，使玩家全程處於提心吊膽的狀態——然後通關以後會發現不會遇到任何危險的處境。
但最出彩的地方同時也是限制的地方。不少玩家覺得“不是很嚇人，但是恐怖氛圍到位”，這對於一款恐怖遊戲來說，未免有些雷聲大雨點小。玩家期待的不是被嚇，也不是感受氛圍，而是在於情緒積壓後的釋放。如果一直是處於隔靴搔癢式的暗示，多少有些不夠盡興。在遊戲後期，恐怖氛圍已經無法作為一點吸引玩家的點，玩家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劇情進展上。
叄
與其說《煙火》玩了3小時，我的感覺更像是花了36塊錢看了一場互動電影。作為遊戲性薄弱的補償，《煙火》的劇情做了十足的誠意。
根據遊戲製作人月光蟑螂的透露，《煙火》的靈感來自於自己曾經寫過的一部小說《燃燒棺木》，兩者開頭都是葬禮上燃起的棺材。
從遊戲所涉及的內容上可以看出月光蟑螂的野心——販賣文物、醫患矛盾、封建迷信、家庭矛盾等等。我其實很驚訝，這些話題單拎處任何一個出來都能講不少內容，而作者將這些元素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屬實不易。但從另一方面講，有些話題受限於篇幅，只能點到為止，顯出可有可無的尷尬。總體而言，劇情的體驗還是瑕不掩瑜。
故事圍繞著田家：靠不義之財發家的田向榮，愚昧迷信的何桂蘭，身不由己的趙小娟，天真無邪的女兒田芳芳，還有林理洵、陳青穗、葉敬山等角色，完成了這個故事的演繹。作為矛盾衝突的核心人物田宇雖然沒有直接出現，卻像是關鍵的一顆齒輪，保證了整個故事的合理運轉。
這些人物給玩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實很大程度歸功於題材的選擇——你能在社會新聞上找到類似的劇情，以及認出相似的人設。月光蟑螂其實並沒有塑造出多麼特別的設定，他僅僅是以現實為藍本，把人物真實地展現了出來。就像是嚴肅文學不需要天馬行空的想象，其重點在於還原。玩家在瞭解劇情後能自然地明白每個人物的動機和行為，甚至腦補其他細節。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將每個人物融入這個故事，形成一個邏輯自洽的閉環。
有的玩家評價“這是有文人氣息的一款遊戲”。或許它不夠場面爆炸，也沒有驚天逆轉（甚至可以猜到部分劇情走向），但它從現實出發直擊玩家內心，這是許多遊戲未能提供的體驗。有些作品就是這樣，不符合你最初的期待，也沒有情緒拉扯的落差體驗，但多年以後提起，你還是會回憶起當時悵然若失的感覺。
《煙火》，值得這樣去回憶。
肆
《煙火》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角色，一個是趙小娟，另一個是陳青穗。
“我的屍體，不會腐爛在泥土裡，我會像鳥兒一樣，死在天空中。”
最初看到這首詩，其中抑制不住絕望感讓人不寒而慄。等玩家逐漸揭開了真相，瞭解事件始末後，才明白這首詩滿載了悲傷和無奈。
趙小娟原本在影樓工作，因為工作而認識了田宇。兩人相戀後，趙小娟為了家庭放棄工作，跟丈夫來到山裡小鎮上生活。沒過多久，田宇得了癲癇，他的父母田向榮和何桂蘭不相信醫學，反而求助各種“偏方”，使田宇不治而亡。
田宇去世後，田向榮和何桂蘭沒有吸取迷信帶來的教訓，甚至變本加厲地求助神婆。女兒田芳芳成了支撐趙小娟活下去的唯一動力。趙小娟假裝鬼上身，借亡夫“田宇”之口提出了帶女兒去縣城生活，獲得了公婆的許可。可沒想到假戲被公婆真信，這兩人異想天開地要毒殺趙小娟，以此讓“田宇”獲得軀殼長久地留在人世。
趙小娟最後不是被毒死的，而是失去所有希望後在家中自縊，也正如她詩裡所寫，死在了天空中。
我很難做什麼評價，更多的是無力感，因為這樣的經歷太過現實。與其說是故事中的劇情衝突，不如說是現實的社會問題——挖掘的越深，牽扯的越多，最終發現像是一團亂髮糾纏在一起。
假使有一條if線，讓趙小娟和田芳芳去了縣城，按照田向榮和何桂蘭的脾氣，會善罷甘休嗎？或者田何二人沒有下毒，只是沉迷招魂，在這個小鎮上趙小娟會怎樣地生活呢？
在這抽不開身的泥淖裡，趙小娟在乎的是女兒，渴望的是自由。這裡是她的家，也是吃人的魔窟。如果連女兒這個精神支柱都沒了，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你看到前面那幾座山了嗎？它們像燃燒後的灰燼堆積在一起。
當我凝視它們時，我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迷茫和恐懼。
或許它們只是一團死灰，又或許裡面還在熊熊燃燒著火焰……
這是結尾部分，醫生葉敬山對主角說的話。葉敬山和趙小娟都是被困在這裡的人，出於善意和同病相憐的原因，葉敬山積極地幫助趙小娟實行離開這裡的計劃。只可惜最後事與願違。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世上哪還有容我安身的地方？
曾經溫暖的家、能夠陪伴我的人。都已經被這如山的灰燼埋葬。
葉敬山難以走出心中的困境，而趙小娟把死亡作為自己的歸宿。
伍
說起來有些可惜，陳青穗一出場，我就看出她不是人。
不管是支教老師的訃告還是滴著水的紅傘，或是神出鬼沒的行為，都已經把陳老師的身份暴露了——按照國際慣例，恐怖作品裡的漂亮妹子怎麼可能缺設定。有些玩家希望陳老師只是失蹤或者遠走他鄉，但根據留存下的眾多線索，大家還是要面對現實。
陳青穗是許多玩家的意難平。她原本是個報社記著，為調查文物販賣案件，以支教老師的名義臥底到小鎮。和孩子們的相處過程中，激發了她的母性，也讓她想起小時候的經歷，決意成為一名支教老師，為孩子帶去希望和光芒。
正義和善良的她像是沉厚霧靄中的清澈陽光，照進了這個昏沉沉的小鎮。在蒐集到販賣文物的關鍵證據後，陳青穗準備了一封辭職信，想留在這裡真正的成為一名老師。
遊戲中期，我們以田芳芳的視角經歷了自身的轉變。畫面原本只有黑白，從旁白配字玩家能感受到前任語文老師對田芳芳的苛刻。但是陳青穗到來以後，畫面出現了花朵，出現了豐富的顏色，世界變得溫柔了起來，一切都是那麼有趣。幼小的心中埋下了關於多彩世界的種子。
在“星落秋水”的章節裡，陳青穗向主角講述了小時候掉到井裡的經歷。無助的情況下，不知是誰扔下了一根繩子，從井底往上爬的時候，從狹窄視野逐漸看見漫天星塵，那樣的景象給陳青穗留下了難忘的記憶。面對那些孩子時，陳青穗產生了為他們“扔下繩子，見識星空”的想法。
井底，陳青穗講完自己的故事，對主角說：“小同志，我一個人上不去，你先上去然後拉我一把好嗎？”看到這句話，我有預感的難過起來。這太像一句道別了。
主角爬上繩索，視野逐漸開闊，井口處的一小片天空變為星辰大海。
玩家親自體驗了陳青穗的想法，可是回過頭時，黑漆漆的井底空無一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首《送別》原本是同學們給陳青穗準備的，等到支教結束就合唱留念，田芳芳也將日記本的密碼設為旋律。只是伊人已逝，淙淙的流水中，紙船託載著沒有迴音的思念。
“今天是鎮裡給陳老師舉辦葬禮的日子。按照這裡的習俗，葬禮要放煙火。綻放的煙火能給找不到歸路的靈魂指引方向。這是一場沒有逝者的葬禮。”
送別，不在長亭外，也無故人。
此時睹物思人，未免太過殘忍。
陸
鬼喜食業障，好受身罪孽者，拆骨吸髓，施以無間痛苦。——《嚴華經》
《煙火》以鬼怪冤案為主題，其實歸根到底，無非只是芸芸眾生的故事罷了。很多發生的既定事實，人無法改變，最後能做的，可能只是唏噓感慨而已。
《煙火》的故事就是這樣，太多可惜。願世上，能少一些有始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