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死寂
湖水沒過身體每一寸肌膚,帶來的只有刺骨的寒意。
“真沒用啊”
滿穗心裡想著,任由身體向下沉去
她報不了仇了。
毫無疑問的,良該死,罪該萬死,他殺了自己的爹爹,害死了娘和弟弟,讓她失去了家和希望,身上還揹負著幾十條人命。
可是,對這樣十惡不赦的人,她卻下不了手,甚至連刺殺豚妖嫁禍於他的事都無法做到
留給他一個不見的結局,或許就是目前自己能使他得到的最大懲罰了吧
“噗通”
似乎有什麼東西墜入湖面
不重要了,她默不作聲,聽著周身水流湧動的聲音
肺裡什麼都沒有了,她下意識的想吸一口氣
只是瞬間,從鼻腔到氣管,再到整個肺部都像火燒起來一樣,嗆水的感覺讓大腦都因此變得昏沉遲滯起來
生命開始流逝,她彷彿看到了爹爹,娘,弟弟,還有奶奶
馬上就能見到爹爹了,馬上就要脫離這痛苦不堪的惡世和人生
她如此想著,只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孤獨的感覺在心底四處瀰漫,最終想要將她吞噬,快要到了生命的最後,她不受控制的想起那個人的身影
他想起那個身穿黑衣,頭帶斗笠的身影,想起教他演影子戲,想起他牽自己的手走夜路,牽自己的手帶自己逛菜市場,想起他為了自己殺了舌頭,想起他在馬車裡幫自己換上那雙送給她的新鞋子,想起他和自己一起逛廟會,看煙火……
她想起一月以來的點點滴滴
那是良,她到底還是想見他一面,不過大抵是不可能了
“嘩啦”
下一刻,水流湧動的聲音猛然放大,渾渾噩噩中,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抱住了她,而她因溺水而四處亂抓的手腳亦是狠狠地反過來將其抱住
“趕上了”
正是良,他鬆了口氣
溺水者下意識的抓人是很危險的,渴求生存的舉動,但是看到滿穗將自己抱住,他的心反而安定了幾分,也不管她的指甲嵌入自己的脖子和脊背,有縷縷血絲從那漂入水中
他抱著滿穗,極力上浮,感受到懷中之人生命正在流逝,抱著自己的力度也在衰弱,愧疚和悲傷爬上心頭
湖岸,良解開衣衫,讓滿穗貼緊自己的胸膛,使溫度儘可能的傳遞到對方身上,而後快步離去,能做的他之前都做過了,在湖裡灌的水都排出之後性命是保住了,現在送回客棧暖暖身子,過段時間應該能平安醒來
只是,他根本不知該以什麼面目去面對她
客棧,良輕輕褪下滿穗的衣物,擰乾泡在溫水裡的帕巾,為她擦拭從湖裡帶上來的塵土和汙穢,他並不覺得羞恥和尷尬,畢竟兩人早就“坦誠相見”過了,看到對方小麥色中透露著些許粉色的身體,若是以前他會覺得這小崽子實在瘦的過頭,現在他卻感到無比的心疼和愧疚
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多少肉,整個身體都可以用皮包骨來形容,因為太瘦,細弱的皮膚下面隱隱勾勒出骨的輪廓,弱不禁風昏睡的樣子惹人憐愛
這些和自己脫不了關係,甚至可以說就是他一手造成的,若不是自己殺了她爹爹,讓她一家失去了支柱,可能情況會不一樣吧
“唉”
他嘆口氣,拿一條幹的帕巾為穗擦乾身體,而後拿出從客棧暫借的寬衫給對方換上,然後蓋好被子
良伸出一指,湊近穗的鼻尖,他能感受到,穗的呼吸不再那麼氣若游絲,也不再那麼斷斷續續
他握住穗的手,輕輕的摩挲,她的手仍然冰涼,不過比剛才好一點了
許久,良把視線從穗手上挪開,看向自己溼漉漉的衣袖,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還是溼的,雖然不再滴水,但是黏在皮膚上的感覺實在讓人煩悶
還是換一下吧
良從行李裡翻找出替換的衣物,開始寬衣解帶
他上衫早在岸邊就解開了,雙手背到身後,微微一抖,上衫便滑落在地
他麻利的解開褲腰帶,正要把褲子也脫下
“咳……咳咳”
一陣咳嗽聲突兀在背後響起,穗悠悠轉醒
良回頭看去,發現穗正盯著他看
良大喜,正想著說些什麼
“良爺,你……”
穗的聲音有氣無力,帶著疑惑和些許驚愕
良想起自己剛解了褲腰帶,正要換褲子
“良爺你該不會?……要負責哦”
穗在被窩裡一摸,彷彿恍然大悟,眯眼看向良,用眼神拷問對方,此刻細弱的聲音配上刻意營造出的嬌弱,任誰看了都會被激起保護欲吧
“沒,我就是在換溼衣服,你正好醒了”
良解釋道,他本來還不知道怎麼說話,但是穗開口之後氣氛並不那麼凝滯沉重了,他能張的開嘴了
“你覺得現在身體怎麼樣?”
良順帶問了一句
“真沒趣,良爺是木頭雕出來的吧”
穗知道良肯定不會做什麼,只是醒來後看到這個樣子,一時忘記先前的事,想要調笑一番
現在她想起往事,不再說話,轉頭面向房間頂格,面無表情,眼神空無一物
她再次感受到深深的空虛和無意義
“在想什麼”
良發問
穗扭頭看向良,仍是一言不發
對這位仇人,她下不了手,借刀殺人也做不到,她昨夜跑掉開始她就一直在想,想如何報仇,往何處去,她哭了多次,站在岸邊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投湖自盡,既是用再也不見的結局懲戒良的罪,也是對這苦痛和矛盾人生的結束
只是她這次對良的報復依舊沒能成功,而且她又被良救了一命
她獨自一人偷生於世,從三年前到現在的艱難求生都是為了報仇,但是到了如今,不光這仇是報不了了,她連死都沒死成,既不能報仇,也不能解脫,縱然活著又有何意義
她頓時又覺得委屈起來,但也許是昨夜之後眼淚流的太多,只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下,滴落在床榻之上
良被她看的有些心虛,他的大腦像被像春日的野草,思緒氾濫又雜亂無章,他低頭沉吟,時而看一眼穗,又很快移開
許久,良抬起頭,對上穗的眼神
“有些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罪無可恕,犯下的惡一輩子也償還不起,活到現在也已經活夠了。我的命永遠都是你的,你想什麼時候殺,用什麼方式殺都行,要是下不了手,只要你想,我自殺也行”
良長呼口氣,一番話說出,他似乎輕鬆些了
他一邊伸手拭去穗的眼淚,一邊繼續說道
“你聰慧,仁善,懂事,人也算漂亮,沒有做過惡,一路上都在為別人考慮,如果你都要死,那這亂世又有幾人是應該活的,我覺得之前在陝州的時候,你告訴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我覺得你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殺了我之後,為自己而活吧”
良說完,彷彿洩了氣,趺坐在地,等待穗的答覆
穗怔怔的看著良,她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良說的也許是對的,但是除了仇恨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也不知道如果不能報仇,又該如何的活
半晌,穗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暫且答道
“也好,良爺的命以後是我的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殺良爺,也不知道要怎麼活”
“想不出就慢慢想吧,我先去給你整些飯來吃,之後你去洗個澡。我還有一些話想說,晚些時候說給你”
良有些欣喜,不知是因為穗答應了她的話而喜,還是他到底怕死,為多活一天而喜,還是……為了能在穗身邊多待一天而喜
“嗯,但是良爺自己出去,我怕跑了,飯一起買吧”
“還有,洗澡的事我要良爺跟我一起洗,這次我要良爺添柴,燒水,換水,還要良爺給我洗衣服。有什麼話就到時候說吧”
總算有些事做,不至於一直沉浸在空虛茫然之中,穗好受些了,一想到洗澡的事,她就想看看良被他使喚的樣子
“好,只是……”良視線向下“我褲子還是溼的,你也沒穿”
“無妨,現在換了吧”
“你身體怎麼樣,能走嗎”
“沒什麼事了,良爺要是擔心的話,抱著我去唄”
良想了想,還是否決了這個提案,雖然穗看著只有九歲,但是九歲的孩童也不需要父母抱著走了,若是抱著穗去的話,未免有些怪異
很快,二人就收拾好了衣物,帶上銀兩和刀,一齊出了門去
“良爺,牽我的手吧”
剛出門,沒走出兩步,穗便如是說道,向良伸出了一隻手
她身體還不是很好,還是牽著罷,良握住向他伸著的手
穗的手很小,如果握成拳的話他一隻手就能將其包住,因為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她的手仍有些冰涼,讓他想到以前接觸過的玉石
“你有什麼想吃的沒”
“沒想好……”
良聽著穗的答覆,開始在心裡思索起來,須臾,他靈光一閃
“去酒樓吧,今天吃頓好的”
反正自己也不想活了,錢也不能帶下去畫,不如給穗吃點好的,正好給她補補
“也好……良爺以前去過酒樓嗎”
穗有些好奇
“去過”
“去過幾次”
“大概六七次吧”
大多是舌頭帶自己去的,良在心裡補了句,他不想觸人黴頭
“良爺的爹爹帶良爺去過酒樓嗎”
“去過,以前他帶我去京城的時候,就帶我去了一次,說是要我長長見識,多見見世面”
二人一邊聊著,一邊走在洛陽城的街道上
洛陽城的街道很寬,街道兩旁屋舍鱗次櫛比,無數小販匠人吆喝叫賣,路上行人很多,大都神色匆匆
良緊握穗的手,找人問了最近的一家酒樓在何處,得到答覆後便往目的地走去
不多時,有人攔住二人
良抬眼看去,那人做家丁打扮,他身後有幾名同樣做家丁打扮的人簇擁著一胖人
胖子一身紫色錦衣,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帽,腰上系鑲玉的帶子,手上戴玉扳指,拿著一把摺扇
他臉色白淨,想必常年不事勞作,看上去年齡30左右,身材渾圓,肚子胖的挺出一截,顯然是非富即貴之人,也許是地主,也許是富商,也可能是官員,他身後跟著數個家丁,神色恭敬
“幹什麼?”良看向那人,不卑不亢,他向來不喜歡狗大戶,亂世之中能保全富貴之人基本沒有幾個好人
“我家主子看你這女兒生的伶俐,看你活的也窮兮兮的,想發發善心”那家丁雖然只是下人,但是語氣傲慢,趾高氣昂,大抵是狗仗人勢,和主子與有榮焉,想要在看起來比自己更窮苦的人身上找到些許優越感:“我家主子想問你,他願意大發慈悲給你20兩銀子,把你女兒送進府中當奴僕,若是伺候好了,興許將來能給她個小妾噹噹。反正你女兒活的也窮苦,把她賣給我家主子也算她的福氣”
“滾!”良聽到一半就感覺不耐和厭惡,隱隱猜出他的目的,現在看著他頤指氣使的模樣他恨不得當場給他點教訓,但是良不想在洛陽城多生事端,只短短罵了一句,牽著穗的手就要離開
“別走啊,嫌不夠的話我可以多給點”
見兩人離開,正要經過那胖人身側時,他面帶淫邪之色,對著穗伸出肥胖油膩,皮膚因為油脂被撐出不自然勒紋的手,想要抓住穗沒被良牽著的那隻手
良眼疾手快,在那人未觸碰到穗之前,一掌將其拍開,良頗用了幾分力道,打的那人手掌生疼
“幹什麼,別不識抬舉,我看上她是你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平日裡你這種窮鬼我看都不會看一眼”胖人收回手掌,神色猙獰,目光裡透露著惡意,他從小到大沒有被拒絕過的經歷,此刻被人如此對待,已然火冒三丈
“去,你們幾個給他一點教訓,讓他清醒清醒,把那女娃給我帶來”他指了指身旁的家丁,又指了指良
不多時,四個家丁裡身材比較壯實的人向良穗二人走去,離得近的已經抓上良的肩膀
良眉頭微蹙,他鬆開牽著穗的手,閃身向前一步,掙脫了抓住自己肩膀的手,一掌劈向其腰腹
那人躲閃不及,劇烈的疼痛讓他失神,良趁勢一腳踹向其膕窩,迫使他跪倒在地
良矮身躲過另一來人襲來的拳頭,一擊肘擊擊打在其肋骨下方,那人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身體側倒砸向地面
第三人趁機上前,伸出右臂勒住良的脖頸,正欲伸出左手將良鎖死,良抬起左臂護住脖頸,同時身體微微移向左側,右臂彎曲成肘砸向其腹部,趁其吃痛,雙手抓住其臂,腰胯扭轉,將其摔倒在地
見此情形,正向良走去第四人不禁呆愣原地,片刻後還向遠離良的地方退了一步,剩下的家丁同樣愣住
良回頭看了穗一眼,確保沒有什麼問題後,他三步作兩步上前,直逼那胖人,胖人本來也一樣被驚的有些呆滯,見良向自己衝來才想著要跑
但他怎跑的過良,轉瞬之間良便趕上,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將其摔倒在地,良思考了兩個呼吸,似乎想到什麼
那人以為良是害怕自己報復,正要開口,使出蘿蔔加大棒
但見良抬腳向後,而後狠狠一腳踢在他兩胯之間
良隨後向後奔去,趁著圍觀的人不多,吏卒沒有趕過來之前,一把將穗抱起,在胖人殺豬般撕心裂肺的嚎叫聲裡再度轉向最近的酒樓
……
江月樓
良抱著穗從正門進入,而後將穗放下,如釋重負的氣喘吁吁
“良爺剛才好帥”
穗雙手牽起良的手掌,如同小女孩一樣雙眼發光的盯著良看
被穗這樣看著,良心裡像有一股暖流湧動,他一時興起,抬起另一隻手揉了揉穗的腦袋
“沒什麼,先吃飯吧”
他牽著穗的手,走向酒樓靠近角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