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良爺!”
我拍了拍剛從大營回來,正在土院子裡練刀的良爺的屁股,他回過頭來,一臉狐疑地看向我。
“良爺,手,手給我看看。”
良爺蹙了蹙眉,疤痕擰成了彎彎繞繞的大江。
“作什麼。”
“沒什麼,穗兒就是想看看良爺的手有多大。”
我有點心虛,但想想好像也不算說謊嘛。確實是需要知道良爺的手有多大的!
“哎呀,給我看看就是。”
我拉過良爺的手,扳起指節,便掌心向前了,我又抬起自己的另一隻手,比對了一下,貼了上去。
唔,良爺的手,熱熱的,糙糙的...
我貼得更用力了一點。
“良爺的手好大呀!都比穗兒快長了兩個指節了呢!”
“廢話,你還沒長大。”
“嘻,再怎麼樣也不會長的比良爺還大啦。”
“比完了嗎?我要繼續練刀了。”
“好噠,良爺,辛苦!”
“...”
良爺瞟了我一眼,轉過頭去,繼續空揮著他那把我抬起來都費勁的鈍刀了。
咻,咻。
橘紅色的陽光穿過枝椏,落下斑駁的樹影。
我朝著良爺的背影揮了揮手,以作告別。
雖然他也看不到就是了。
好了,讓我想想,下一步要怎麼做...爹爹是怎麼教的來著...?
————————
“這皮衣的工序,去脂是很重要的。”
爹爹將一張剛洗過的獸皮細細捋平,反著鋪放在被太陽烤熱的木矮凳上。那皮的背面長著參差不齊的絨毛,正面佈滿了血絲和密密麻麻的白色肉粒。
至於是什麼種類的皮,已經記不得了。
“爹爹,脂是什麼東東?”
小小的我問。
“啊,脂粒啊,來,穗兒你看,就是這皮上面的這些白色的小塊,也就是是剝皮的時候沒弄乾淨的肉,黏在皮上面,晾乾了就成了一粒兩粒的。”
“剝皮?從哪裡剝來的呀?是皮樹嘛?”
我眨了眨眼睛。
“皮,皮樹?”
“對呀,這個東東,是不是皮樹的樹皮呀,爹爹?”
爹爹啞然失笑。
“這個,你以後會知道的,下次爹爹帶你剝。總之,你先學著皮衣的做法,好不好?”
“好~”
我奶聲奶氣地回道。
“嗯,說回去脂,如果這一步沒弄乾淨,到時候晾乾後就會變得又乾又硬,不適合做衣裳了。嗯,這裡的話,撒一些草木灰——嗯,至於草木灰,用燒過的稻梗或者棉花,研磨,浸泡,再拿密網過濾過濾就能做出,穗兒你現在聽不懂沒事,爹爹回頭也帶你做一次。”
爹爹說著,從一旁的罐子裡捻出一些灰色的粉末,拍在那張獸皮上面,像陽光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
“然後,使勁——揉!使出吃奶的勁去揉!”
那獸皮在爹爹的一雙大手下,變換成各種扭曲的模樣,不一會兒,那皮上的脂粒就融退了去,再拿清水一衝,便光滑如鏡了。
說來,良爺的手,好像和爹爹一般大呢。
“來,穗兒,你搓搓看。”
爹爹讓出位置,拉過我,坐在矮凳前。
但我盯著那張獸皮,依舊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爹爹於是拉起了我的雙手。
那雙手,熱熱的,糙糙的...
“你這樣,來,左手這樣捏住,右手這般,然後翻住——對,揉,直到揉出油膩感來,來,再撒點灰,繼續揉...”
...
————————
我回過神來,看著手裡那張揉好的乾淨的兔皮。
夜色已深,圓月悄然掛上漆黑的枝頭,庭院裡練刀的人也已沒了聲響,也許是睡下了。
這兔皮上,用炭筆細細地畫了一隻手的輪廓,恰好比我的手要大兩個指節。那雙手的影子,漸漸和我回憶裡的人兒重疊...
我將手貼了上去。
那兔子不愧是長的那樣肥,這皮也柔柔的,軟軟的。細膩的皮劃上我的手指,好似柳葉那般順滑。
哼哼,本姑娘不愧是天才,第一次自己做皮衣就如此成功。
快誇誇我。
嗯。
...
爹爹,您看得到嗎?
你這手本事,穗兒可沒有埋沒哦。
穗兒一定,一定會做出一件舒適的衣裳的。
爹爹...
您看得到吧...
...
可惡,可惡...滿穗,你這個不爭氣的傢伙。
別哭,別哭啊...
這麼好的兔皮,都要被你打溼了...
...
有點兒累...
揉了揉潤溼的眼睛,我睡下了,趴著那張暖和的,漂亮的皮。
朦朧之中,似乎有什麼人悄悄開了那扇門,走到我的身旁,輕輕吹滅蠟燭,又抱起我,緩緩地放在了床上,蓋上薄被,而後又是什麼聲響也沒有發出的,離開了。
...
唔,什麼時候...
天亮了?
我撐起身體,掀開那床感著稍顯悶熱的被子,又低頭看了看,那布衣好端端地穿在身上。
我扶了扶額。
“是良爺嗎...這衣服也不幫我換一下...唔,都是汗...”
因為惦記著那張兔皮,再說反正也沒有需要穿的衣裳,麻利地下了床之後,我就又跑回桌邊。
兔皮還好端端地鋪在那裡,早晨的灼灼日暉透著窗戶滾落其上,彷彿桌中又開了一扇透窗一般,悠悠敞開,映著窗戶裡頭潔白的光芒。
它被一碗稀粥壓著,粥裡零星飄落著幾根青菜。
就像良爺臉上的鬍子呢。
嘻嘻...
突然,不知怎麼的,我心底湧出一股奇怪的情緒,好像一股氣流從胸膛湧上明眸,後翻,最後在心神中盪漾為一味甜美的甘露。
這甘露是這般沁人心脾,卻不知為何那清潤過後,它又變得有些絞人心碎。
“良爺...”
手指劃過瓷碗的碗沿,還能感到些隱隱熱氣,又順著落入被太陽烤著有些熱的兔皮,它細微的絨毛劃過指尖的紋路,癢癢的。
我又將手比對了上去。不大不小,多出兩個指節。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毛皮的溫暖,便想起了那雙手。
大大的手將我小小的手包裹在裡,一點點往前挪動著,手指劃過手背,帶動那溫暖匯聚指尖,而後,它輕輕壓住我的手,壓在那兔皮上,壓著,用力壓著,彷彿是要給我什麼囑託一般,帶著那溫暖,壓著我的手。
又隱隱約約,好像在,卻好像不在。
啊...
過了煙塵飄落世間的刻度,我長呼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看向指尖。
那裡自然是隻有兔皮,碗筷,與自己的手。
光不知何時偏了幾度,堪堪照亮了手指的部分。
我於是往前伸了伸,手背便也汲取到了天空的暖意。
良。
看向手,看向窗。
青色在眸裡湧動。
“你會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