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 公元1641年】
這便是洛河了。
詩情畫意的洛河,似乎是專門為了我,換上了它疲憊滄桑的一面。我感受不出它的寬廣深邃,那種事交給文人雅士來做就好。
此刻,我的心終於得以安寧。它抵達了流向的終點,而我的翅膀也化作了烹煮豚妖的最後一捆柴薪,於烈火之中證明了它的存在與意義。
大仇得報,心結已結,我的半生匆匆而逝。
意志頃刻間枯萎,神思轉眼後寂寞,恍恍惚惚,我彷彿換了魂魄。唯有河岸邊那絲絲清冷的氣息竄入我的口鼻,它們不再有血腥與硝煙,令我深刻體會到,我的世界從此迎來了新生。
我翻身下馬,於一棵樹旁拴馬停歇。
我取出了兩瓶闖王臨別時贈予我的好酒,它們是從豚妖的王宮中被搜出來的。
酒啊……我原本想告別塵囂之後便立刻開懷暢飲的,現在想想,倒沒這個必要了。
她大概還是很喜歡喝酒吧。
所以我應當將這兩瓶酒好好存著。
“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我的腦中忽然湧出了這兩句詞。我平素不喜歡讀書,這八年,也從未再讀過書。我是從何得知這兩句的呢?
“算了。”我輕輕一笑,“就當是舊時光的殘影吧。”
我小心翼翼地把酒放回了馬鞍袋上,隨地一躺,用斗笠蓋住臉,閉上眼,權當是與天地渾然一體。
釋然,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
多年望不到頭的征戰折磨了我,損毀了我,而今,重塑了我。
或許,唯有歷經無數次生離死別的洗禮,方能深切領悟,如何珍視那夢中屢屢重現的細水長流。
輕鬆與疲勞,安靜與急躁,喜悅與悲傷,於我身心之中交織循環,糾纏往復,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
在這恍如隔世的境界之中,我的的意識也開始了神遊,脫離了這副軀殼的限制,暢遊在水底,翱翔於雲端,與世間萬物合而為一……
最後,是遍佈身上的涼意喚醒了我。
淅淅瀝瀝的雨點聲,彷彿自夢境中踱步而出,令我難以置信。
久旱的中原大地,竟奇蹟般地迎來了甘霖。
我依舊緊閉雙眼,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任由細雨溫柔地拂過面頰。
我深知,這是雨水在為我滌去戎馬的征塵,賦予我凡塵的氣息。
在這一刻的朦朧之中,我的軀體彷彿逐漸下沉,融入了溼潤的泥土之中,我盡情地感受著生命的每一個細微之處。
噠——噠——噠——
一陣馬蹄聲響起,顯然是在向我走來。
一個人下了馬,走到我身邊,為躺著的我披上了一件蓑衣。
“不怕著涼嗎?”
“呵呵,讓雨淋一淋好啊,起碼能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就這樣跟我不辭而別了嗎?”
“我該走了,可你還不該,你應該繼續跟著闖王,將來博個封妻廕子,好告慰你父母在天之靈。”
“哈……”那人輕笑一聲,與我並排躺下,“我說過,我早就不信所謂‘在天之靈’了。”
“你這樣一走了之,圖了什麼呢?”
“你走了,我自然要跟你走的,什麼也不圖。你呢,又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我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
“為了往後餘生。往後餘生,做個閒人,無慾無求,安穩自由。”
我緩緩移開蓋在頭上的斗笠,重新睜開雙眼,枕著胳膊向洛河望去。
洛河悠悠,雨水輕點,水面上似乎生起了一團團薄薄的霧氣,浩渺而虛幻。
我的記憶似乎寄託在了那團浩渺雲煙之中,在我眼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