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為了練習口語,我搞了個同好群。群裡有兩個日本人特別活躍,一個我們叫他中矢,一個我們叫他尼特。
中矢
雖然黃油都是單機,但是普遍一款幾百萬字的文本量不亞於讀幾本長篇小說,我們通關後總是有許多心得,於是就在群裡談天說地,中矢就是其中的一員。當別的宅男聊到某個女角色越聊越上頭,便開始發病,一般會“啊啊啊啊啊啊這裡喜歡那裡也喜歡”,“呲溜呲溜呲溜呲溜”,話剛說完手機裡就傳來嚼口水的聲音。中矢卻不一樣,大家同樣是喜歡某個女角色,他總是對其中的劇情邏輯和情感選擇等侃侃而談。
中矢是大學二年生,在西早稻田附近住,每天從法政大學上完課後會去便利店打工,下班了才會掏出手機跟我們聊天。雖然每天的群語音環節早早都會開始,但我覺得如果中矢不在,群語音就沒意思了。我問中矢為什麼週末不打工,非要每天晚上打?他說有兩個原因,一是晚上便利店給錢多,二是週末要陪家裡人,妹妹需要自己輔導功課。
有人跟中矢說,看你動態學業挺累的樣子,每天打工都打到凌晨,別年紀輕輕就一身病。中矢說:“別鬧,我最大的病是窮病。”我心想你這名校出身,好日子還在後面呢,現在把身體搞壞了,以後可沒有福氣去享受。
中矢似乎不是本地人,考上了法政大後一家人都來到東京謀生,擠在早大附近30多平的房子裡。我問中矢,這麼小的房子你玩成人遊戲你家裡人不尷尬啊?中矢說他就靠在牆壁上,把筆記本電腦背對著家人們,家人們看著自己對著筆記本電腦聚精會神,手上還記著東西,沒停下來過,一定會認為自己在認真學習吧。
在語音的時候經常能聽見中矢那邊有人在說話,我問中矢你家裡人不睡覺嗎,他說還早,我說可這都一點了,第二天不上學不上班嗎,中矢說,“睡四五個小時,也差不多了吧。”他那邊有女人在笑,中矢自先解釋那是他妹妹,妹妹問他哥哥在幹什麼,群友大聲說我們在聊色色的話題,嚇得中矢馬上掛掉了語音。自從中矢有妹妹的事曝光之後,大家總是時不時問中矢什麼時候把妹妹拉進黃油坑,叫來群裡吹水吹水,中矢說你們去死吧。
中矢玩遊戲還是很認真的,就算是玩廢萌(不用動腦子沒什麼複雜劇情的日常甜甜戀愛作品)作品,他也會記劇情記臺詞。是啊,誰能想到法政大學的高材生會天天玩黃油呢?中矢一般是週末才有空跟家裡人一起吃飯,四個人圍著榻榻米上的小圓桌,中矢的爹媽總是跟女兒講,“學學你哥,要加油啊!”
我們總是覺得中矢很厲害,中矢說他活得很累,當偽裝者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他總是疲於應付大學的社團活動,推特准備了兩個號,一個用來發自己的生活日常,今天吃了什麼口味加了多少肉的拉麵,或者是曬他的煎餃煎得有多麼漂亮,我點開他推文的點贊,總是那麼一兩個同學。另外一個號用來發自己的黃油日常,中矢說:“我和其他圈內人不同,我們玩遊戲的目的可能不太一樣。”那時我還不太明白中矢話語的含義,後來中矢解釋道,在他眼中,黃油就是純粹的藝術作品。我問中矢:“那假如說,假如啊,把你玩過的那些內涵很豐富的黃油的那個的情節全部給那個掉,那你還會不會玩這些遊戲呀?”中矢說他不會,我問中矢為什麼,中矢說他說不上來,就是一種傳統的精神堅守,我恍然大悟:“這難道叫作原教旨主義黃油宅?”中矢給我發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emoji表情,應該是我意思講對了。
中矢有兩個黃油群,一個是中國人的閒聊群(也就是我們群),另外一個群是東京周邊的線下聚會群。中矢說他剛開始玩黃油的時候還沒想過圈子的問題,但是心中的感情太澎湃了,想加個群同人分享,而這加的第一個群,便是線下聚會群。
中矢看到群裡發聚會公告時,還什麼都不懂,便問“peropero”主題是什麼意思。群友們告訴他,就是一起對某個或者某兩個女角色的枕套,瘋狂地傾訴自己的感情,中矢聽了覺得挺有意思,去開開眼界也好。
不管聚會的主題是什麼,都有個吃飯的共通流程,群裡面的人格外喜歡吃拉麵,我有問過為什麼你們都吃拉麵,拉麵不會膩嗎?中矢表示膩不膩不重要,重要的是拉麵不算貴而且量大管飽,我心想天天吃這個難怪日本都是肥宅啊。
好了,吃完飯了,該去找個地方開趴體了。這個趴體一般會選在家裡空間比較大的群友家裡,這種群友一般家裡條件不錯,地道老東京,父母夠爭氣,自己隨便找個閒班上上又不用努力。中矢不禁感嘆,這一臥室比他全家住的出租屋還大。中矢看著眼前的老東京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塑料盒子,又從盒子裡取出一個枕套,枕套用回形針和紙膠帶固定在臥室門正對著的牆上。
中矢跟我說,他們有的時候會往掛起來的枕套表面貼膜,他沒注意是什麼膜,但是是透明的可以看清楚枕套的圖案。接著就會開始排隊舔了,我和中矢都為這種行為感到噁心,驚歎於日本人的扭曲玩法,我去洗了洗眼睛。
我又想起了什麼,便問中矢,“他們在舔枕套,你在幹什麼?”
“我在給他們拍照記錄。”
我說你去都去了,參與體驗一下也好,中矢說不好,以後不會再去了。我覺得他們雖然做的事情很噁心,但是從中矢拍的照片看得出來,他們對角色的愛是真的,眼睛就盯著眼前的平面畫,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能付之於物理意義上的,也就是用舌頭去舔了。
尼特
尼特是群裡最活躍的人,至少沒退群之前是。
至於為什麼叫他尼特,因為有一天語音的時候我們聊到月金,許多人都說自己是學生,還沒有收入。尼特就在那裡啊啊啊,我們問尼特啊啊啊什麼,尼特說:“我每天在家裡待著,爸爸一個月給我八萬円零花,我也算有月金吧。”
那天起我們就開始叫他尼特(在日語裡,尼特是家裡蹲的意思),因為我們開始叫他尼特,他反倒很高興,像是小學男生因為喜歡欺負人得到了“小霸王”的名號,絲毫不覺得這是個貶義的詞彙,反而為自己的表現欲得到滿足而沾沾自喜。
我知道大家都討厭尼特, 尼特也知道大家都討厭他,他依舊在群裡每天很活躍,討厭尼特的人卻依舊會跟尼特聊天。討厭一個人,彼此之間也沒有利益關係的牽扯,卻會因為興趣愛好與之保持社交,可謂之神奇。
某天群裡有個日本人倒苦水,說有中國人跑他的推文底下說:“才玩過幾款黃油就在這裡說一大堆感想,搞得好像自己很厲害的樣子。”中國人又補了一句他已經玩過一百多款黃油了。
尼特聽了十分生氣,尼特有個習慣,就是陰陽怪氣。他陰陽怪氣只會有一種表現,就是在每句話的後面都加“笑wwww”,大概類似於“哎呀,一百多款黃油,中國人真有錢呢笑wwww”“我好羨慕啊笑wwww”。不過我知道他不是針對中國人,他的性格本如此。
群裡的人們都知道中國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所以中國人普遍都是玩的盜版,所以對這“一百多款黃油”的情況也表示理解,只是紛紛指責該中國人的ky(空気読めない,指沒情商不會看場合說話)
群裡的中國人們本身就忍這個尼特很久了,這次被尼特煩得過了界,覺得這個地圖炮讓自己生理和心理上都感受到了極大的不適,退群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沒退群的就開始指責起尼特來,“你太過分!”
結果是尼特也退群了。
雖然尼特退群了,但是在推特上還是很活躍,他比較喜歡把枕套掛在牆上而不是塞枕芯放床上。我有段時間陷入思考,為什麼他們總是喜歡把枕套掛牆上?掛在牆上可以直觀看到平面的圖案,就像被捆綁著吊起來一樣,擺著羞恥的姿勢,別有一番風味。而如果塞枕芯,枕面就會變得鼓鼓的,人物凸出來就不好看了,這得益於dhr型號枕芯的完美彈性。
他家書房長這個樣子,書房裡的電腦他和父親一起用,我問他家裡人不介意把這些暴露的東西掛牆上嗎,他說沒問題。
尼特的書房構造
尼特很喜歡作品《千戀萬花》中一個叫“常陸茉子”的角色,上面書房的掛畫啊枕套啊全是茉子的官方周邊,我問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茉子。他反問我說看我也喜歡茉子,我又為什麼喜歡茉子?我說茉子人長得好看身材安產,家事萬能料理上手,精通忍術還能幫我解決掉仇人,完美。
尼特:“俺也一樣。”
尼特說最近很流行茉子的打卡話題。每天發推帶上茉子的話題,然後內容寫一句想和茉子做什麼做什麼事的祈願,就能讓自己的愛傳達到茉子的心裡了。據他統計,最多的願望是想讓茉子成為媽媽給自己哺乳。尼特問我要不要參加,我說我參加吧,但是我參加了幾天感覺做這種事沒有意義,就沒有繼續了。但是他受到該話題影響,平常每說兩句話句尾就要加一句まこ(茉子)まこ(茉子)~還要配一個茉子的表情包。
顯然,尼特是中矢會覺得很尷尬的那種人,會毫不在意自己的興趣愛好會不會被他人所歧視,只要自己開心,沒有打擾到別人就好,他人的目光無所畏懼。穿著痛衣在電車上和朋友聊著某個女角色的腋下……諸如此類,自身的情感已經全部投射在虛擬世界中,現實的反饋不再重要。
烤肉店
某天中矢說他有空,正好我來東京,可以一起面基玩一玩,我說好啊好啊,你決定下吃什麼吧。中矢說去吃焼肉放題吧,我心想果然還是烤肉啊,宅男面基吃烤肉才是浪漫啊!
因為我見過中矢的照片,所以我很快找到了中矢。中矢靠在出站的樓梯中央欄杆上,一隻手撐著欄杆,另一隻手拿著手機上下滑動。我給中矢發送“我到了”,中矢問我穿的什麼衣服,我說我很土,身上穿的是渡り鳥的小鳥遊,很好辨識。中矢發了個驚訝的表情包,又表示自己很害羞。我說你不要在欄杆旁邊憨笑,太傻了。
中矢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後看看。看向我這邊時,我朝他招手,他把手舉起 ,又向我小跑過來,“吃肉去”。
烤肉店離池袋西口有點距離。我看得出來中矢很想跟我們搭話,但是又不知道開口說什麼,也不知道是社恐犯了,還是怕我們聽不懂日語——不過我們還真聽不懂日語,雖然我有n1水平但是是純粹的“啞巴”日語選手,每次群語音我也是傾聽多過說話,我的朋友也只有n3的水平。
中矢真的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如果是我沒聽明白的詞,他會耐心強調發音說上三五遍,然後我在滬江小d上查清楚意思,再把中矢的話翻譯給我的朋友聽。我想問中矢能不能手機聊天,我們就不要說話了,但是中矢交流欲旺盛的大眼睛直勾勾看著我,我也不好意思不聽他講話。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和中矢肯定聊得來,中矢說他也有同感,每次他出去面基聚會,都是聊黃油聊各種動漫遊戲,反正肯定是宅向話題,可是唯有跟我卻開始聊一些特別現實或者說縹緲的話題。我跟他說這是中國人的風俗,你不得不品味,他聽完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不過我的朋友沒聽懂我們在說什麼,尷尬地撓了撓頭。
我的朋友說,我們先點菜吧,中矢說他很抱歉,一不小心聊上頭了。中矢翻了一會兒菜單,小心翼翼地問我們能不能點定食,我看了下定食2000日元一碗米飯一盤甜章魚拌沙拉一盤烤牛肉,又看了看七千日元各種高級牛肉暢吃的自助套餐。我很難說這定食的性價比問題,不過還是遂了中矢的願。
中矢問我來自哪裡,我說我來自武漢。中矢又問武漢在哪,我說在中國的中心,中矢很驚訝,中心?好牛!中矢又問我以後要做什麼,我說要寫黃油劇本!中矢很驚訝,黃油劇本?你好牛!手放在桌子底下小聲啪啪鼓掌起來。我問中矢你老家哪的,他說了個地名我沒聽懂,我又問中矢以後要做什麼,中矢說他要當律師,律師?日本的律師不是很難考嗎?
中矢說:“我會加油的。”
烤牛肉上得慢,暫時只上了米飯和沙拉。中矢吃飯挺有意思,他把沙拉拌進米飯裡,用勺子大口大口吃著。我問中矢你不覺得米飯跟沙拉醬混在一起會很奇怪嗎?不是說味道不好吃,我是說一種精神上的感受。中矢似乎沒聽懂我說的話,私密馬森了一句,搞得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只好舉了個例子。我說:“就像你一邊吃拉麵一邊把彩色丸子放進拉麵湯裡蘸著吃,差不多這種感覺?”中矢說他可以接受,我說好吧,fine。
中矢說比起他的吃法,他更覺得我的吃法更奇怪,我很喜歡鰻魚做的拌飯汁,我往飯裡擠了一大堆,中矢伸過頭來一看以為我在吃湯泡飯。我吐槽道這也太誇張了,中矢說不不不,不誇張,近視的人是這樣的。中矢說在他的認知裡,拌飯汁是增加風味的,往米飯的表面灑幾道細線就好,看起來也好看。
雖然幾天後我和朋友又來了這家店,吃了這家店的自助套餐,吃了很多高級牛肉,卻又突然覺得沒意思了,味道也就那樣。
離別的時候中矢叫我常來東京玩,我說好的好的,我現在口語太菜了給你添麻煩。中矢說沒有沒有還不停對著我低頭,我心想哎呀這是在幹嘛,我就又重複了幾遍我會來的我會來的,就是這日元匯率太高了我受不住啊。中矢說沒事的沒事的,日元匯率會降的。
中矢的話就像魔咒一樣,2019年的日元匯率成了巔峰,隨著疫情的到來日元匯率一降再降。
後記
中矢近況不錯,沉迷於日本酒。尼特已經消失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