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綠草如茵,大地驚雷
終於離開安諾巴里的大雪山,我們好像重新學會呼吸一樣,貪婪享受著夏季該有溫熱溼潤。
何西阿精神好多了,仍然咳嗽,可眼睛有光。他指引大傢伙來到這個叫馬掌望臺的地方,在新漢諾威最西邊。向東是名為大地之心的廣闊平原和丘陵,到處都綠盈盈。亞瑟說他在那裡遇到一個自稱某所大學教授,正在四處挖掘恐龍骨頭的奇怪女人,她說在幾萬年之前,這裡曾是一片汪洋,後來又誕生了各種神奇動物。我看得出亞瑟對大地之心頗為喜歡,並非因為他在這裡有很多事可做,而是這片看似擁有鐵路,煉油廠和星羅棋佈的小牧場的地方仍然具備西部荒野的荒蠻。他時常出去打獵,好幾天不回來,回來時已經像個真正的拓荒人,頭髮鬍子一大把,身背各種皮毛,叫皮爾遜給他做揹包,做裝飾,營地因為亞瑟們勤於打獵很快變得像獵人營地。何西阿後來說,他和亞瑟曾在格里茲裡東部的月亮石池塘附近發現過一隻傳奇大黑熊,我記得何西阿說,亞瑟當時嚇壞了,瘋狂開槍,可還是給那個傢伙跑掉了。亞瑟則笑著說,那隻黑熊差點要了何西阿剩下的半條命。

大地之心的青青綠草讓所有人臉上都有了歡笑。這片土地確實有一種誘人的荒蠻,與安諾巴里深山那種神秘古老的荒蠻又不相同。現代鐵路穿過新漢諾威全境,馬車和商隊開闢出來的道路佈滿翠綠平原,那座鋼鐵煉油廠晝夜轟鳴——亞瑟說,那也屬於康沃爾。
可這地方並沒有完全變得現代。黑乎乎如煤球般的野牛仍在此地徘徊。叉角羚羊,白尾鹿又跳又鬧。黑尾兔和花松鼠滿地亂跑。這些生靈在亞瑟的畫筆下更加完美。現代痕跡還沒有徹底影響到它們的生活,火車和工廠的轟鳴還不能遮蔽鳴鳥,藍松鴉,知更鳥以及北美紅雀的鳴叫。我有時會從馬掌望臺茂密的樹林中走出去,端著咖啡,靜靜享受午後平原的微風,看到原處的悠閒駿馬,小鹿和羊,它們線條優美,靈活輕快,毛皮閃閃發亮,青草和泥土味伴著鳥鳴鹿啼。只有偶爾的槍響和馬車軲轆吱呀的聲音會打破這片刻安寧。

我們安頓下來之後,達奇又開始催促大家出去“謀生”。這個經常四處流浪的幫派,所有人都要為了食物,物資和金錢尋找機會,找到任何東西都要分幫派一份。亞瑟是最嚴格的執行者,其他人則不那麼當回事。大家最初都沉浸在對新環境的興趣當中,我們這些女孩也一樣。馬掌望臺附近有個叫瓦倫丁的畜牧小鎮,何西阿說,那裡很適合我們這些熱愛喝酒,搗亂,滿身汙穢的傢伙。我和凱倫、蒂莉想去看看,大叔自願做嚮導,還忽悠亞瑟為我們駕車。說老實話,亞瑟並不喜歡大叔的懶惰,可也總拿他沒辦法。他心底是個善良的傢伙,只是外表兇狠。就好像在去瓦倫丁的路上我們遇到一個馬伕,他的馬跑了,大叔認為應該趁機搶劫他,而亞瑟卻像個紳士那樣無私的幫他把馬牽了回來。
我們都渴望著重新開始——起碼是階段性的——但重新開始並不意味著沒有麻煩。我們剛到鎮上就遇到了麻煩,蒂莉給一個陌生的黑人牛仔挾持了,他好像認識蒂莉。凱倫想騙一個傻子的錢卻差點遭到強姦,多虧亞瑟和我們在一起。當我們要離開時,有個人還認出了我們。為了安全,亞瑟去追他,回來後他向男人們吹噓自己弄死了那個傢伙,又和達奇彙報在附近遇到了奧德里斯科幫。但我知道他只是嘴硬。他後來送給我一根鋼筆,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吉米·布魯克斯。亞瑟說,這位就是那天認出我們的那個人。他當時差點掉下懸崖摔死,是亞瑟救了他。善良的亞瑟因此相信此人不會出賣我們。

原諒和相信一個人並不容易,他偶爾會和我說這話。這個外表粗魯的傢伙實際內心相當細膩。有一次他滿身汙泥一臉狼狽的走回來。聽比爾和哈維爾說,他們在瓦倫丁酒館因為一點瑣事和別人幹起來了,有個滿身橫肉的大個子差點把他們所有人都揍了,最後只剩下亞瑟和他在泥漿裡互毆。他倆斗的很兇,都打算要了對方的命,最後亞瑟好不容易佔了上風,他幾乎把那傢伙的下巴全打碎了,要不是有個鄉巴佬勸阻,那傢伙肯定要死在街上了。

可亞瑟對這件事並不開心,我後來趁他睡著偷看他日記,才知道他在幫施特勞斯收賬時又遇到了那個多管閒事的鄉巴佬——托馬斯·唐斯。他們一家在瓦倫丁附近經營一個快倒閉的牧場,窮困潦倒,還是個蠢貨。已經到了找施特勞斯這樣的吸血鬼借高利貸的程度,卻還想著做善事,募集善款。這些事是亞瑟後來告訴我的,他雖然對我偷看他日記大發雷霆,可還是和我分享了他的困惑,他不理解唐斯這樣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也惱怒施特勞斯整天干這些不光彩的,剝削窮人的勾當。他後悔自己下手過重,那傢伙好像得了什麼重病,揍了幾下就吐了血。唐斯有太太和兒子,一家人都靠著這麼個病秧子。亞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錯。在那之後,他偶爾都會找我談談,我把我寫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也默認了我可以讀他的日記。
從那時候開始,亞瑟偶爾會找我聊聊他的心裡話。他提到遵照達奇的命令去六點木屋伏擊奧得里斯科幫的事。這是那個可憐的基蘭達菲透露的消息,他為此差點叫比爾用火鉗給變成太監。亞瑟在這次行動中險些送命,還是基蘭救了他。亞瑟覺得不斷的報仇,不斷殺人流血實在是愚蠢行為。他後來替基蘭說了好話,雖然達奇仍然不信任他,可處境總比過去總好了些。
亞瑟是個熱心腸。這從他費力去找陷入賭博和酒精的斯旺森牧師身上就看得出,亞瑟對他絕談不上好感,但仍然選擇幫他。幫派裡類似這樣的麻煩事也幾乎都得他解決。包括拯救西恩。少言寡語的查爾斯罕見的總是愛談起這件事,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碰上約書亞·特里勞尼,這個打扮精緻,滿嘴謊言和廢話的傢伙讓查爾斯印象深刻。那次行動也是亞瑟帶頭,他們費勁周折才從賞金獵人手裡救回了西恩,為此甚至冒著極大風險潛回了黑水鎮附近。原來西恩和大家跑散後叫警察給抓住了,他遭了好一頓毒打,甚至連牙也給拔掉了,可據他說自己什麼也沒有透露。亞瑟並不算喜歡西恩,這個愛爾蘭小子確實是個吹牛大王,可那次之後亞瑟對他的態度好了很多。我想除了行動成功之外,讓他真正覺得有趣的是回來路上在草莓鎮附近遇到一個給野生動物拍照的可愛傢伙,阿爾伯特,亞瑟說那是個無知而無畏的人。還有弗郎西斯·辛克萊,一個面帶紅斑的奇怪傢伙,他花錢讓亞瑟幫他找某些奇怪的石雕。另外他在路過火車站時看到有人懸賞收集小動物的屍體,又在那裡碰到一個瘋狂抽菸的怪傢伙,許諾只要攢夠香菸卡寄給他,就能獲得豐厚報酬。亞瑟喜歡這些奇怪的人,他覺得這比殺人越貨可有意思太多了。

西恩回來那晚,營地裡組織派對,大家喝了好多酒,我還邀請亞瑟跳了支舞,說實話我們倆的舞步絕不比達奇和奧謝小姐差。那是我見過亞瑟最開心的一個夜晚,也是西恩最開心的一次,畢竟當晚所有人都睡下後,他就鑽進了凱倫的帳篷,兩個人像久旱逢甘霖似的折騰了一整夜。
因為西恩的迴歸,大家都覺得好運就要來了,尤其是達奇,他又開始謀劃一些事,整日和施特勞斯,特里勞尼在一起晃悠。何西阿也終於行動起來,他帶著亞瑟去到東邊的翡翠牧場找了些賺錢的機會。從雪山下來後,除了那次和亞瑟遠足打獵,何西阿多半時間都在修養,看書。就連約翰·馬斯頓也恢復過來了,他還是不怎麼搭理阿比蓋爾和傑克,卻總是在籌劃著什麼。他後來向我打聽關於火車的情報,那正是我在第一次去瓦倫丁時探聽到的,一輛載滿有錢人的南下火車將在近期的夜晚途徑這附近。馬斯頓找了亞瑟,查爾斯幫忙,西恩也跟著去了,雖然聽說後來不算順利,警察來的很快,但這一票他們搶了幾千美元,馬斯頓因此信心滿滿,又開始籌劃某個劫持山羊的主意。他這個人總想做點什麼證明自己,這算是幫派裡兩種鮮明特徵之一。做點什麼,像亞瑟那樣證明自己。邁卡,比爾,西恩都把這掛在嘴邊,但他們總愛投機取巧。哈維爾和查爾斯是真的與亞瑟比較像,實幹派,話少,主意靠譜,不去搶劫的時候查爾斯就劈柴,打獵,收拾東西,哈維爾彈吉他。還有一類人趁著幫派收入不錯,就總想偷懶,這類人裡也有邁卡,比爾,西恩,某種程度上還是因為他們喜歡投機取巧。馬斯頓算是中間那種人,他想做點事,並沒有打算投機取巧,可他的主意真的不高明。藍尼也是這樣。不過,何西阿與亞瑟都覺得藍尼有著大好前程,而馬斯頓,他們覺得這傢伙腦子還是缺根弦。
那段日子還算過得去,儘管有些挫折,但賺錢不算難。就在我們因此覺得好運氣要來了,亞瑟卻在一次帶傑克出門釣魚時遇到了平克頓偵探。這件事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亞瑟最初只告訴了達奇,但流言很快傳開。人們都擔心。斯旺森認為我們遲早要面對懲罰。何西阿仍然埋怨我們不該搶那輛火車。槍手們都還算淡定,哈維爾覺得不應該再去責怪達奇在黑水鎮的失誤,馬斯頓認為該來的總會來。但我看得出他們心裡也慌張,夜晚藍尼站崗時總是忽然舉槍大喊,然後發覺只是一隻野兔。查爾斯把他那把斧子磨的閃亮。只有比爾那個真正的蠢貨毫無知覺,他仍然沉醉與用火鉗嚇唬基蘭·達菲。

我們等了幾天,可沒什麼事發生。達奇也沒有讓大家準備離開。他自己反而和施特勞斯去了瓦倫丁。其他人都不怎麼外出了,除了亞瑟,他還是照常外出過那種他骨子裡喜歡的達摩般的流浪生活。馬斯頓仍對那個搶羊的計劃躊躇滿志,幾次請求亞瑟幫忙。不過亞瑟那段時間顯然叫外面的事給迷住了。他有一回拿出一把金色毛瑟手槍給我看,說他在瓦倫丁酒館遇到一個作家和一個自稱傳奇槍手,——“小鬼”卡洛維的蠢貨。那個作家要給卡洛維寫一本書,因此拜託亞瑟去尋找和他同年代的槍手們,弗萊克·赫爾南德斯,嘯狼幫的頭頭,聽說也躲在安諾巴里的雪山——亞瑟說他在那附近遇到一批極漂亮的白色阿拉伯馬,和達奇的伯爵很像——埃姆特·格蘭傑,一個鄉巴佬,聽說犯過許多變態的罪,後來成了警方證人,在新漢諾威某地養豬。比利·米奈特,那把金色毛瑟手槍就是他的,亞瑟本來只想和這個人聊幾句,拍張照,但他們每一個好好配合,最後都死於和亞瑟決鬥。只有那位外號“黑衣美人”名叫布萊克·貝爾的女士是個例外。亞瑟大讚她是真正的女中豪傑,一個稱職的女牛仔。他花了好些時間去辦這些事,結果卻記不住給他這個委託的那位作家的名字。我想,真正喜歡這些傳奇槍手,享受那種孤膽英雄主義的,就是他自己。

我想,正是這種情懷賦予了他那種行俠仗義,樂於助人的熱心腸。這副好心腸也讓他在前女友面前毫無還擊之力。那個女孩叫瑪麗,大家都知道。可他們在瓦倫丁那次短暫的相遇亞瑟沒對任何人說。或許是覺得丟臉。我讀了他的日記後也沒敢再提。亞瑟曾有一個孩子,那是一次荒唐的結果,他這一生真正愛過的女人就是瑪麗,可惜瑪麗的父親覺得亞瑟就是個混蛋,配不上自己的女兒。我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但我從亞瑟日記的描述中看出了她的魅力,她不是違抗父母的那種人,她作風正派衣冠楚楚,她心知改變不了亞瑟或者她的父親,於是也就未曾努力守護愛情。但她也從沒有徹底拒絕過亞瑟。當時,她寫信求亞瑟幫忙去找他那個步入邪教的弟弟,言語仍舊纏綿悱惻。順便一提,我在報紙上也讀過這個邪教,切羅尼亞,他們的標誌是一隻海龜。真好笑。或者這就是茫然無措的年輕人最喜歡的了。亞瑟在日記中雖然滿嘴怨言,可最後還是幫了瑪麗。他後來由此和我聊到個人命運的話題。身處一個不適合自己的時代,他不喜歡殺戮,可他無可避免的做了很多壞事。他認為自己想過的某種生活正在離他越來越遠,他覺得命運在拿他開玩笑。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團隊裡的氛圍也變得古怪,我們仍在擔心平克頓偵探,也疑惑達奇為何遲遲沒有指令,只是催促大家繼續賺錢。這期間的每個夜晚,人們不再唱歌,跳舞,喝酒,而是熱衷於一些荒誕可怖的傳言。話題可能是大叔,皮爾遜開啟的,後來何西阿,比爾,凱倫,甚至查爾斯也參與進來。何西阿是個見識廣博的人,我們聽他講過關於瓦倫丁和翡翠牧場的種種古怪。不過何西阿也是個嚴守理性的唯物主義者,他愛看的偵探小說,不相信神神鬼鬼。所以原本他講的那些怪事,從凱倫或者其他什麼人嘴裡講出來往往更加精彩,包括瓦倫丁遭受印第安人的邪惡詛咒,翡翠牧場主人的神秘女兒其實是某個海外公主。我後來在報紙上也讀到這類傳說,他們說瓦倫丁原本屬於印第安人,拓荒者為了爭奪寶藏而殺害了他們,印第安人由此降下詛咒,所有與這個鎮子有關聯的人都將遭受厄運。我曾在鎮外看到許多無名墓碑,還在一處橋洞下面發現一處血腥的殺人現場。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在何西阿看來,這再正常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種變態,殺戮和毀滅,他這樣說。
沒人喜歡殺戮,可對於我們這樣人來說,殺戮有時是必須的,而厄運似乎也是真實的。西恩才獲救,原本出去探路的邁卡就叫警察給抓了。回來報信的是藍尼,這個孩子當時嚇壞了。達奇叫亞瑟帶他去鎮上好好喝一頓,順便把邁卡也救出來。亞瑟對邁卡從未有什麼好感,但他還是聽話照做了。後來亞瑟對此十分後悔,因為他們幾乎殺了草莓鎮一半的警察,只因為邁卡要拿回他的左輪手槍。在那之後,他又因為幫助邁卡搶劫馬車而同奧德里斯科幫發生一場惡戰,聽說魯莽的邁卡一心要把那架馬車送給達奇,已顯示忠心。結果遇到襲擊,馬車翻在河道,他倆給摔了一大跤,接著又在槍戰中殺死了十幾個奧德里斯科幫的匪徒。當地報紙都報道了這件事,連警察都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
邁卡是真正的法外狂徒,可亞瑟不喜歡隨意殺人。然而就像他說的,命運好像在和他開玩笑。他原本只是和查爾斯去打獵,結果碰到有人屠殺野牛,殺了那些人。他為了逃避殺戮去和馬斯頓搶羊,結果又叫康沃爾把他們逮了正著。當時達奇正在酒館裡和施特勞斯謀劃持續賺錢的事業,康沃爾就毫無徵兆的突然出現了,他們甚至捉住了馬斯頓。何西阿說得對,康沃爾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強盜,他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人。據說他當面羞辱了達奇,在毫無所謂的離開前命令手下人把他們全都殺死,他不僅不把我們這群人放在眼裡,甚至無視警察,法律。亞瑟,達奇馬斯頓還有可憐的施特勞斯最後經歷一場血戰才得以脫身,亞瑟說,他們幾乎殺光了那個鎮上的警察,短期之內,他們不可能再回得去了。

這突如其來,也是早有預兆的厄運,最終還是讓我們離開了大地之心。現在沒人意外了。從我們來到瓦倫丁,短暫享受平靜生活後又被要求去過那種法外狂徒的生活時,這個命運就註定了。何西阿已經不再提我們需要低調的建議,他雖然表面看起來無大所謂,可他幾乎已經不提任何建議了。亞瑟和查爾斯按照達奇的命令往更南方去尋找新的避難所,半天之後,查爾斯說他們在一個叫克萊蒙斯岬的地方找了一處不錯的紮營地。亞瑟沒有跟著過來,他對去更文明的南方一向是反對的,他討厭文明,嚮往野蠻生活,但同時他那顆溫熱良善的心仍然存在。查爾斯說,找營地的時候,亞瑟還救了一個迷失在此地的德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