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窗戶下方,伊納亞特·可汗在床上焦躁地翻了個身。外面天色漸暗,路燈微弱的光線滲入房間。地下室堆滿了舊的雜物,彷彿固定在原地,粒粒塵埃在透進窗戶的灰色光線下閃閃發光。桌上的窗簾後面,能看到消失紀念品的黑暗輪廓。掛在牆上的相片框呈黑暗的方形,影子灑落在地板上,漸漸消退。地下室中央有一個精緻的玻璃展櫃,閃閃發亮,引人注目。許多架子上擺放著小物件。“快起床吧,親愛的收藏家!你還要賴床多久?我們知道你沒在睡覺。”可汗的手指在床頭摸索著。他毫不費力地把東西都掀翻,摸索著錄音機上的按鍵。瞬間覺得蜷縮在毯子下更顯愜意。下班的行人走過窗外潮溼的人行道,鞋子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可汗拼命想再多睡一會兒。“啊,來呀!”他那些激動的玩具說道。“讓我們聽聽你那好玩的起床歌!”可汗萎縮的心肌有點費力地輕微跳動起來,現在毫無睡意了。他的手觸到床頭,手指在錄音機的象牙按鍵上移動。窗簾下方,物件都懸掛在空中。稍後傳來咔噠一聲,磁帶發出幾小節的嘶嘶空白聲,隨之是輕柔的吉他琶音和綿軟的舊電風琴聲。
♫ 已經過了太久太久,
太久的時間
我怎會失去了你……[1]
一陣響亮有力的鼓和貝斯聲從左聲道傳來。
♫ ……在我深愛你的時候?
在一陣連續的鼓點旋律後,可汗穿著睡褲坐起身。他將蛇皮圖案的被單掀到一邊,雙腳伸進尖頭拖鞋裡。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沒刮鬍子的下巴顫抖著,然後他睜大杏仁般的眼睛,戴好眼鏡。可汗揉了揉自己的頭髮,開始慵懶地跟著唱起來。他的嗓音柔美悅耳。
♫ 在花費了很長很長,
很長的時間
我很高興現在找回了你
他毛茸茸的肚子微微蕩在褲腰外,打著空氣鼓演奏接下來的部分……
♫ 我多麼深愛你啊
……他用腳踩下開關。老舊的燈泡跟隨鼓點的節奏閃爍著。燈絲嗡嗡作響了片刻,還是熄滅了。一個十二面體被金色燈光照耀,隨後緩緩消失於黑暗中,那上面有著一位不知名的十二音音樂作曲家佩魯斯-米特雷齊伯爵[2]的親筆簽名。燈泡再次亮起時,書背上的標題——“消逝的靈魂”[3]——在昏暗的光線下顯露出來。
♫ 太多次哭泣,
在我尋覓之時
太多的淚水,
在我等待之時
這段旋律琅琅上口,可汗像個表演者在地下室走場,不害臊地大聲唱起來。天花板的一排燈光照亮了桌上精心擺放的東西。木製文件抽屜按照字母順序排列而上,牆上掛著一個橢圓形的紀念章,上面有著娜嘉·哈南庫爾的肖像,還有一幅埃爾格沙漠的地圖,上面描繪著拉穆特·卡爾扎伊前往沙丘祈求上帝接見的路線。還用圖釘標記了他這次旅途中可能發現的神秘終點的未知。可汗經過那裡掀起紗幔,一道道謎題在他面前展開。十二艘金色和綠色的微型船隻整齊排列著,上面雕刻著絹雲母材質的龍紋,每艘船幾乎只有指甲蓋大小。深藍色的海洋模型上,一排排船槳蕩起層層的白色浪花;船上沙草黃色的船帆壯觀地垂落著。身穿蘆葦盔甲的男人站在甲板上,他們的長矛上插著飄揚的三角旗。這是龔祖的千人規模遠征隊。三千多年前,在薩夫雷皇帝的吩咐下,他們從薩馬拉海岸向東航行,尋找能讓皇帝永生不死的仙桃。他們沒有再回到薩馬拉。兩千五百年後,在東部的阿尼斯群島發現了他們在那定居的跡象。龔祖遠征隊沒能返回。皇帝殘酷狂暴,是位暴君,而且世上也沒有能讓人永生不死的仙桃。所有這些心愛的物件——小裝飾物、遺物——不知何故讓可汗深受觸動。多麼令人心痛!太奇怪了……他從未完全理解過這是種什麼觸動。而可汗的臉上卻露出了笑意,像是一隻正撓下巴的肥貓露出的笑容。在書桌的架子上,綠色檯燈的燈光照亮的地方,擺放的全是朗德家女孩們的東西。在一堆報紙剪報和零散筆記中間,還有“瑪琳的信”的副本。筆跡分析的準確率高達95%。這些信都是在夏洛茨扎爾案件發生一年半以後,才送到女孩們的父母手中。“一切都好。我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某個自稱瑪琳的人寫道,“愛你們。”
可汗把咖啡壺放到煤氣爐上,歌聲漸漸柔和安靜下來,就像開頭那樣。那是他最喜歡的段落。在全世界範圍內裡最喜歡的。他可以一直聽下去,直到永遠。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雙手放於心口。
♫ 現在我能看著你,
感受你
過去我怎會將你丟棄?
窗外響起車輪滾動的聲音,有輛車停在屋外。天開始下起毛毛雨,地下室的窗戶上能看到滴滴雨點。錄音機發出“咔噠”一聲,歌曲結束了。門上的日曆已經有兩個月沒翻過頁了。日曆上仍是八月,二十八號下面寫著“國際失蹤者紀念日”的字樣。定為八月二十八號是為了紀念她們。她們就是那天失蹤的。
“伊尼,你朋友傑斯帕來了,先去刷牙!”可汗的母親從樓上廚房喊道。男人穿上他的明線浴袍,然後往地下室樓梯上走去。
房間中央的一個玻璃展櫃裡,佇立著“哈南庫爾號”艦艇。
* * * * *
兩年前。
水晶高腳杯叮噹作響碰在一起。星期六晚上,德律風根高塔餐廳熱鬧繁忙。瓦薩在全景天窗外蔓延開來。像一位苗條的幽靈。黑暗、積雪和燈光。這餐廳價格高昂,但並非那種低俗的昂貴。不是那種風格的,這的顧客對社交十分敏感。美食是五星級的,那用餐的人呢?更高級!瞧,那是通信部部長和他的妻子。還有弗萊班克的CEO和迷人歌手佩妮拉·朗德奎斯特,正和一位來自維斯珀[4]的商人共進晚餐。迷人歌手正在吃放了橄欖的沙拉,而那位CEO則向那位來自維斯珀的商業夥伴推薦小龍蝦。這兒的小龍蝦美味極了,你可一定要嚐嚐!還有那位,留鬍子教授旁邊的那位,他不是四次獲得奧斯卡·佐恩獎提名的康拉德·蓋斯勒嗎?一個非常聰明的人……那位肯定穿P·布萊克牌[5]衣服的弗萊班克CEO,他有點失去理智……還有看呀!那有位三十多歲的失敗者!那傢伙住在他母親的地下室裡,穿著小學畢業時同樣的那件淺藍色襯衫。
“我們討厭你,失敗者!”
“誰讓他進來的?”
“他好像是在約會,看上去真悲傷。太悽慘了!那女人得有十分鐘沒搭理他了……聽聽那沉默,我都想自殺!”
“要不要給他點錢?就給一點點,比如十雷亞爾,也許能讓他好受些?”
“噁心的失敗者,什麼都別被給他,我恨他!”
“他肯定付不起賬單!肯定付不起——歇斯底里的笑聲——區區那瓶紅酒就要四十雷亞爾,哈哈哈-哈哈!”
“我恨你,失敗者,去死吧,我恨死你了!”
可汗再次滿頭大汗,他試圖用雙手捂住耳朵……搖頭眨眼,只為了結束這連珠炮般的羞辱,直到突然間——一片寂靜!坐他對面的那位臉龐削瘦的深褐色頭髮女人,開始玩弄起手裡的紅酒杯。乏味令人窒息。女人掃視著全景天花板,又看了看她手臂下深棕色、造型美麗的桌子。突然間她靈光一閃!
“這地方真美。我覺得這兒重新設計過了。我記得……上次我來的時候,一切都完全不同。”
可汗的臉上放光。“是的,是的!我朋友設計的!他喜歡這種風格,簡約乾淨。我現在還沒徹底弄懂這種風格是怎麼回事,但我認為他算是……發明了這種風格。他相當出名。”
“德·拉·瓜迪先生?”
“傑斯帕。是他。”
“你認識他?他太有天賦了。”
“噢,當然。傑斯帕和我是很久的朋友了。早在他成名前就是了。老實說……”可汗緊張地笑笑,“……我自己肯定沒法在這裡預訂到位子。如果,呃……”
“啊,我就想嘛。”
“想什麼?”可汗問道,但那位深褐色頭髮女人沒有回應。又是一片寂靜。可汗斜眼瞥向顧客們,看到他們暫時沒有以輕蔑的目光回望他。視線回到康拉德·蓋塞爾那桌,他看到一位女士正向紀錄片導演介紹一位瘦削的金髮男子。服務員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急忙為這位紳士上了一杯“常規飲品”。冰水,加一片青檸。這位紳士穿著深灰色的收腰西裝,牙間咬著一片青檸,看起來非常年輕,又有種失眠的優雅感。他露出外套裡極簡T恤的時髦穿法簡直無可指摘。他當然買得起衣服。那T恤上印著一位著名舞曲音樂家的代表性專輯封面。
“傑斯帕!”可汗隔著桌子不合時宜地大聲喊道。他的約會對象略微縮了縮身子,然後疑惑地看向蓋塞爾和傑斯帕那桌。
“他就在那兒,”可汗欣然地朝對面的深褐色頭髮女子說道,彷彿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讓他朋友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哪。
“傑斯帕,嘿!”
他穿著褶邊襯衫,腋下滿是汗漬,就這樣站在德律風根全景餐廳中央,看到傑斯帕憤怒地皺起眉頭,朝康拉德·蓋塞爾的方向伸出雙臂。傑斯帕假裝不認識他。
* * * * *
“嗷!”
十八年前,一個天氣炎熱的週六下午,玫瑰果叢刮傷了安妮短裙下露出的腿。女孩生氣地跨出灌木叢,小醫生傑斯帕趕快跑到她身邊。
“怎麼了?讓我看看!”安妮只是稍稍提起裙襬,然後又放了下來。“哎,沒什麼,討厭的灌木叢……哦!”她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下來,嘴巴就像念元音一樣張得大大的,“好美啊!”
“好美,”小杰斯帕附和道,腦海裡仍縈繞著安妮腿的畫面,網球短裙捲起褶邊。可汗把灌木叢推到一邊,夏洛特和瑪琳站上懸崖邊,兩人驚訝得合不攏嘴。
“說真的,我算是明白為什麼你們總喜歡這裡遊蕩了。風吹著真舒服……”微風拂動夏洛特紅褐色的頭髮。女孩眯起眼睛,隨意地把頭髮撩到一邊,發出一聲:“唔……”
風將白色花瓣吹散到空中。小瑪姬穿著帶有翅膀的裙子,看上去就像是飄浮在沙沙作響的灌木叢上方。她用仙女教母的魔法杖在空中比劃著,覺得自己在世上舉足輕重。她坐在特雷茲的肩頭,特雷茲毫不介意玫瑰果叢的刺。他穿行其中,然後把瑪姬放到草地上。灌木叢刮傷了特雷茲,他卻只是傻傻地笑。鹹澀的微風逐漸停歇,空氣中瀰漫著花朵甜膩的香味。昆蟲嗡嗡叫著。他們七個人勉強擠在男孩們秘密基地的草坪上,那正中男孩們的下懷。無論如何,傑斯帕是滿意的。男孩們整夜都無法入眠。他們偷偷摸摸咧嘴笑著,制定第二天的計劃。可以說氣氛歡快。特雷茲之前反對來這岩石處,因為路途遙遠,而且荊棘遍地。傑斯帕和可汗仍舊覺得這是最好的地方。事實也的確如此!女孩們對景色讚歎不已,可汗向她們介紹了地平線上閃爍的格拉德古代巡航艦的類別、穿越灰域的能力,以及容納量。瑪琳看上去還沒有聽困。而最棒的是——儘管有風但天氣太熱,安妮還是想要曬個日光浴。瑪琳鋪開她的沙灘巾,在可汗和蹣跚學步的瑪姬身邊躺了下來。可汗拼命回憶,但不幸的是,關於古代飛艇他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趣事來。那就讓特雷茲和傑斯帕接著說吧。他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閃爍的橘色陽光、潺潺水聲、工具的碰撞聲,一切都慢慢平靜下來,在男孩的科普夢裡,展現的是冬季軌道上的宇宙秋季。還有一如既往的顫動。天開始轉涼。覆蓋在巨大結構表面那層無面、無底的膜狀物質,在巨型山脊上空延伸。這些被遺忘在空中的古老通訊衛星,校準著它們生鏽的腹部朝向地球的曲率。彈射器的鉸接頭移動位置,巨石在平流層的邊緣,發出鶴群般的尖叫聲,通訊設備噼啪作響。一組測量裝置的複眼朝下注視著卡特拉洲南海岸,那個在夏季迎來短暫旅遊熱潮的地方。就像美麗夢境般,一個大陸板塊在數千公里的地圖和圓形漩渦中的涼爽搖籃裡打盹。它是過去,是未來,即將吞噬所有。灰域覆蓋一切。但暗綠色的物質森林和白色海岸線、反射著太陽光的北海海面、瓦薩群島和小小的夏洛茨扎爾仍舊存在。留存的物質越少,你將它壓縮進的區域越小,它就會愈發奇異地閃耀。
他們七個人呈半圓形躺在懸崖頂的綠色草坪上,懸崖下是洶湧的海浪。天空中有一朵棉花球般的雲從空中城堡飄來,雲中城市在可汗有弧度的眼鏡片上映出倒影。他睜開眼睛。夏洛特·朗德簡直就是由芬芳物質構成,她一下子把夏日連衣裙拉過頭頂。她圓潤的曲線和光滑的曬後肌膚映入眼簾。特雷茲感受到她纖細的關節輕輕擦觸自己。天氣很熱。安妮為自己的胎記感到尷尬,她仰面躺下,把墨鏡當作頭帶一樣戴在頭上。傑斯帕絲毫不敢說任何話,儘管他真的很想看著她們。而瑪琳稍稍解開了連衣裙腰帶上的蝴蝶結,感受著從裙子底下吹來的風。裙子像船帆一樣飄動著。“蘋果酒!”特雷茲宣佈,他脫掉了上衣。也的確從他揹包深處冒出了一個三升裝的容器,那是他昨晚通過空前複雜的操作後獲得的。玻璃瓶上冒著水珠,嘶的一聲密封瓶蓋打開了,一小股二氧化碳氣體從瓶口溢出。蘋果酒冒著氣泡,小泡沫在氣泡周圍積聚起來。
女孩們垂涎欲滴,唯獨小瑪姬一臉困惑,她輕輕啜飲著浮著檸檬碎的檸檬水。特雷茲小心翼翼地將冰涼的瓶子貼在夏洛特火熱的臉頰上。下週當他父親想在文化合作花園派對上向畫廊老闆和策展人獻酒的時候,就會發現蘋果酒沒了。但特雷茲毫不在意。看看夏洛特多麼漂亮啊,蘋果酒讓她多麼開心啊。而他的父親不過是個屈從學術規範的人,一個典型的克吉克模範,還是個篡位者的馬屁精。勇敢者弗蘭蒂切克肯定看不起他。
“你怎麼這麼安靜?”瑪琳輕聲問道,以免其他人聽到,然後朝可汗轉過身去。
安妮的耳朵動了下。“你這麼說可真奇怪。小襪子!”她調侃道。
“啊,安靜點,”瑪琳發出輕柔又溫暖的一笑,可汗感覺近在耳邊。“說說吧……你的演講總是那麼酷。在歷史和自然科學方面……”
可汗從課桌上跳起來,興奮地揮舞拳頭。
“是呀!是呀!你講的那個桃子的故事可棒了!”
“安妮,別打斷……”瑪琳皺著眉頭說道,“等等,什麼桃子的故事?”
“給我們講講,可汗,那故事可有趣了。什麼伊爾瑪地區、艦隊,還有那位皇帝……”
終於,可汗開了口。“洲錯啦,夥計。是薩馬拉。”
“噢,抱歉,我沒有種族意味,你明白的。”
“真好笑,傑斯帕。不管怎樣……”現在可汗也稍微轉向瑪琳,小心翼翼不碰到她,“我記得,你那時生病了。”可汗記得很清楚,他本想延後演講,免得白費了自己的表演,但老師沒有理解情況的微妙之處。“在薩馬拉——更確切說是在薩夫雷地區——桃子在有些傳說裡扮演著重要角色。如果阿尼斯群島有櫻桃,那就會有桃子。那裡到處是野生桃子,你能到森林裡去摘桃子。杏子、桃子和油桃,都出產自薩馬拉。即使是現在,許多水果仍是從薩馬拉地區穿越灰域帶到我們這兒。”瑪琳敬佩地點點頭。“是的。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卡特拉還無人居住的時候,薩夫雷皇帝就派出了他最著名的探險家龔祖,命他帶回能讓自己永生不死的仙桃……”
* * * * *
二十年後。
瓦薩城區一片藍色。交通高峰時期,科尼思曼路段上華麗的燈籠閃耀著。灰暗的蒼穹下,穿北方服飾的人群穿過街道,就像是童話中的幽靈大遷徙。特雷茲感到頭暈目眩;他已經很久沒抽過煙了。腦袋些許遲鈍還伴有陣痛,尼古丁壓迫著他的雙眼,聽覺逐漸變弱,聲音越來越模糊不清。他坐在警察局前的臺階上,大衣下襬壓在身下。細雨滋潤著他睏倦的臉龐。
五分鐘之前,警察把衣服甩在他臉上,然後放他走了。最後一絲夢境仍然殘存著,在他腦海裡迴盪,彷彿一隻在盪漾水線上滑行的怪物,正中清醒的知覺,給他頭痛欲裂的一擊。“危險,”他總是這樣回答,他是由暴力構成的,但有時他卻說自己是個男人。他折彎玫瑰果叢,在懸崖頂上看著她們。他總是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渴望撕裂她們。他在松樹林裡吸菸,特雷茲看到他從一棵樹幹後躥出,偷偷溜到另一棵樹幹後面。他蹲伏在可汗雙筒望遠鏡的視野邊緣,在沙灘上,抱著熟睡的小瑪姬,馬拉有軌電車的車門關上了。他被吞噬了,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支撐住他,一切都可能在他身上隨時崩塌。寥寥幾天之後。他虛假而可怕的餘生就將開始。然後就在他們從女孩們昨晚的秘密海灘跳進大海時,他會來到她們的沙灘巾旁,把她們的東西嗅個遍。那男人咬著油炸肉餡餅,透過百葉窗看著他。特雷茲現在是冰激淋店員阿格尼莎,而那男人每次經過百葉窗,特雷茲都會從自己的餘光裡看到一幅新面孔。有時他像穿戲服那樣將維德昆·赫徳套在身上,有時是成年時期的可汗,出於某種原因特雷茲現在有點怕他,有時是特雷茲的父親。當天晚些時候,特雷茲在那見到他朋友時除了內心愧疚外,其他無能為力。
他在人群中穿行,緩慢而又膽怯,害怕撞到別人,惹惱別人。身著深色衣服的人們在街上穿行,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閃爍著,三輪摩托車停了下來,排氣管尾氣騰騰,引擎陣陣轟鳴。在環城路的交叉口,他隨著人流搖晃前行,昏暗的霓虹燈在他頭頂上方閃爍著,百貨商店的高牆上,一位巨大的內衣模特微笑著。一排出租車電話亮著燈。特雷茲坐進出租車時,外面真的開始下雨了。出租車車窗溼漉漉的,在維德昆·赫徳的某處記憶裡——或者是在他自己的監獄夢境裡,特雷茲不太確定——一個怪物蹲伏在她們上方,將女孩們撕裂的軀體重新拼合成一隻喀邁拉[6]。
* * * * *
“你知道……”雨夾雪在出租車車輪下嘶嘶作響,花崗岩碎石發出咯咯響聲。可汗看著窗外。“有件事情……我之前沒告訴過你……是關於我的。”出租車停在他位於塞勒姆的家門前。深褐色頭髮的女子腿上放著一個手提包,男人打開他那側的車門。“一般不會和人提及。真的不會。但我可以告訴你。實際上……”他跨出車子,然後傾身探進車廂:“……我是世界頂尖消失專家。”
可汗猛地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三大步跨過人行道走向外部樓梯,插入鑰匙進到木屋的門廊。屋外傳來引擎的聲音,那機器開走了。室內昏暗而溫暖。廚房裡正煮著馬鈴薯。“媽媽,太糟了!”可汗拿起掛在牆上的電話,數字鍵盤嵌在牆紙裡。“實在是糟透了,別問了!”他黃色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輸入一串十六位數字。一通跨洲電話,接聽方付費。
“安巴圖米安先生,您在一場拍賣會上給過我電話號碼。”
“安巴圖米安先生現在不在,”男秘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聲音很輕。
“不,你不瞭解,我打電話來是為了“哈南庫爾號”。我沒收到我的飛艇指南。這非常重要……抱歉,能聽到麼?”電話線噼啪作響,通話逐漸消失在灰域裡。時間的喧囂。
* * * * *
兩年後。
“有特雷茲什麼消息嗎?”傑斯帕一進可汗的門廊就問道。廉價的甜味飄進他的鼻子。那是什麼味道?肉桂?發黴的麵包?
“沒,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其實還想問你來著。整件事情,不得不說,我很擔心,”可汗領著傑斯帕,徑直走向地下室,他的浴袍飄揚著。“當心衣服,”他指著樓梯上方的一個釘子。
傑斯帕有點犯惡心。又是那種奇怪的味道,和之前一樣。他討厭死那味道了。寧願住到街上,把所有這些垃圾都燒掉,他也不願忍受這味道。最重要的是,他害怕可汗那可憐的老母親可能隨時會從某個地方蹦出來。但可汗堅定不移地要求在他那裡碰頭,他懶得來城裡,要麼就在他那裡碰頭,要麼乾脆別見面。由於傑斯帕過去對可汗犯的錯誤,他沒有爭論的餘地。他懷著沉重的心情走下最後一節臺階,進入地下室。但隨之,他內心的男孩天性掌管了一切。
“哇哦!”
“是的。我想你會說,還不錯。”
“是不錯,”傑斯帕的大腦袋在脖子上方轉來轉去。“哦!”他驚歎道,“龔祖!”他用食指輕輕敲擊站在薩夫雷艦隊旗艦船頭上的小人。微小的龔祖,幾乎只有指尖大小,像薩馬拉的龍一樣垂著長長的鬍鬚,他手中拿著一面帶有皇帝紋章的三角旗,另外那隻手裡拿著一枚針尖大小的指南針,那是他聲稱自己發明的小裝置。
“我一年前組裝好的。還記得,上次我只拼好了船,還沒上漆。”
可汗自豪地站在房間中央。
“等等,那是什麼?”傑斯帕指著可汗身後閃閃發光的展櫃。
“那個……那是我皇冠上的珍品!我的至寶!傑斯帕,那就是‘哈南庫爾號’!”
“原版?”傑斯帕虔誠地走近展櫃。
“當然不是,別天真了。原版價值比你還貴,”可汗憑藉專業優勢笑了笑。“這是個複製品。現存的兩個之一。”
哈南庫爾號 (亞歷山大·羅斯托夫)
“哈南庫爾號”易碎的輪廓展現在玻璃展櫃後面。傑斯帕輕撫著高過他的玻璃,找尋燈光開關。
“看那,在底座下面,有個大開關。”
傑斯帕按下燈光開關,但展櫃沒亮,古老飛艇的十層船艙亮了起來。模型懸掛在展櫃中央,被無形的繩索懸吊在半空中,像一隻塗了銀漆的木製天鵝。頭等艙甲板上的水晶玻璃牆後面,小吊燈在四層船艙高的大廳裡閃閃發光。準備從螺旋樓梯上走下來的模型小人定格在那。看上去很輕!而且易碎。銀色的拱柱在船體上方像船帆一樣伸展開來,匯聚到船頭瑟斯特皇后的鍍鎳天鵝紋章位置。
“不可思議,不是嗎,他們竟然認為這樣的東西能夠穿越灰域。看!這裡有蓋毯。”可汗高興不已,他終於能向別人展示這艦艇了。“蓋毯!這些小筐裡全是戶外蓋毯!荒謬至極。和你的姑娘一起,直接暴露在灰域裡。老實說,我可以盯著它欣賞一整天!”
“我理解那種的感受。它沒有……嗯……沒有很破舊……”傑斯帕繞著展櫃轉了一圈,然後和可汗一起坐在模型旁的扶手椅上,分享著自己的發現,好像可汗過去兩年沒有天天盯著這模型看似的。
“坐在那,從那兒看角度最好,”他指了指那把椅子。傑斯帕沒空坐到椅子上:“等等,這些螺旋槳……”
“還是那個開關,再往上推一檔,”可汗狡黠地笑道。傑斯帕把雙手放在額頭上,呆住了嘴。天鵝形狀的巨大銀色螺旋槳,如刀片般鋒利——其中六個在艦艇底部用於操縱兩側方向,從不同角度指向地面,艇尾還有兩個更大的——螺旋槳開始緩慢旋轉起來,隨著越來越大的嗡鳴逐漸加速。槳葉逐漸看不見了,只留下帶著微光的朦朧圓盤。龐大的螺旋槳還有動態導向,真的讓傑斯帕有種艦艇即將從展櫃上騰空而起,飛離房間的,然後從歷史裡消失的錯覺。
船體上用格拉德印刷字體,刻有優美的銘文“哈南庫爾”。
傑斯帕擰開水瓶蓋,可汗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他們坐在展櫃邊上的扶手椅上。看著這艘艦艇,室內設計師現在也產生了同樣的愚蠢希望,就和可汗有時會感染給他的一樣。還穿著晨袍和睡褲的那隻懶貓啜著熱咖啡,傑斯帕驚訝地看著他。“現在七點,我猜你沒睡著吧?”
“有點沮喪,我知道。”
“是會這樣。”傑斯帕發出一聲陰鬱的笑聲,然後盯著“哈南庫爾號”看了很久。“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不立馬打個電話?我說特雷茲。我已經坐立不安兩晚了。我快煩死了。”
“我倒沒有坐立不安。我就是這樣,一直夜貓子作息。有點藝術家那種類型,”可汗笑笑。“也許他從赫徳那查到了什麼消息,然後就立馬開始跟進。”
“所以你不認為赫徳本人可能做過什麼……”
“……做過什麼?呸!不太可能。簡直瞎扯!你都無法想象那些傢伙多會撒謊。我幹過十件!我幹過十萬件壞事,我乾的壞事比厄爾諾·帕斯特納克還多!一切他們都要用數字和名聲來衡量。但那張畫……”
“一比一還原!我知道!”
“的確。應該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一些線索,是啊。”傑斯帕站起身,從掛衣鉤上取下自己的包。“但我 不認為特雷茲在某個地方追查。據我所知,我們曾經有過約定,你知道的。涉及到那些女孩的時候,我們要一起行動。”
“沒錯……”可汗表示同意,但他眼角餘光仍瞥向“哈南庫爾號”,帶著一種微妙的心不在焉,直到一隻軟軟的黑色包裹落在他的膝蓋上。
“看!一位……呃……女性熟人給我的。她肯定以為我長胖了,或者其他什麼。你穿應該正好。”可汗從標著“P.B.”的包裝袋裡拿出一件嶄新的珀爾修斯·布萊克牌襯衫。
“謝啦,老兄!”他由衷感謝道。
“你現在可以把那件有褶邊的破布扔了。”
特雷茲那頭克吉克人的土豆色頭髮被雨水打溼,看上去幾乎成了黑色。
“打擾一下,您能換十雷亞爾零錢嗎?”他穿著長長的大衣,在售貨亭櫃檯後面彎下身子。
那個少女漫不經心地嚼著口香糖。“不行,沒有零錢。”
“好吧,那我就買你們這最便宜的東西——比如一盒火柴——然後請找給我零錢。”
“不好意思,我們不賣火柴。”沒有什麼能比一個嘮叨的少女更討人厭的了。女孩用手指從嘴裡扯出牙膏般藍色的口香糖。
“該死,‘阿斯特拉’有嗎?”
“什麼?”
“‘阿斯特拉’。”
“那是什麼?”
“……棒棒糖。給我來支那邊的棒棒糖,快點!”一個表層有著螺旋形焦糖的覆盆子口味棒棒糖,被馬切耶克不整齊的牙齒咬得咔噠作響。他把一堆硬幣投進公用電話裡。電話亭瀰漫著一股雨水的甜味,看著雨滴沿著玻璃流下來的感覺賞心悅目。特雷茲喜歡這個電話亭。棒棒糖味道也不錯。幸好那不賣火柴。他用肩膀將電話抵在耳朵上,轉動撥入號碼。他腦子現在清醒多了。焦糖很甜,覆盆子很酸,是覆盆子本身的味道。該死,傑斯帕總是不在家!聯合刑警的筆記本攤開放在了電話機下的桌面上,用於查找號碼,特雷茲溼漉漉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水漬。
“卡,卡,卡布羅列娃,可汗。”電話輪盤再次轉動,玻璃外面,幾十個人從百貨商店裡進進出出。弗萊班克的海鷹標識滑翔在班克字樣上方,在雨中冒著蒸汽,金光閃閃。
“喂,我要和伊納亞特·可汗通話。”
“是你嗎,特雷茲?”可汗母親擔憂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
“是的,夫人,伊納亞特在家嗎?”
“聽著,特雷茲,你還是聽我的。別再因為那件事折磨自己了。你知道麼,我有天看見那些女孩的媽媽……”
“是的,當然,聽我說,夫人……”
“我們就碰巧聊了會兒……”
是的,左耳進右耳出。可汗母親的話總是很煞風景。“夫人!請告訴伊納亞特我晚些會打電話來,是急事。抱歉。”
“媽媽,誰的電話?”可汗的喊聲在遠處迴盪,“是特雷茲嗎?”
“不是,是佩妮拉·朗德奎斯特,你眾多崇拜者之一,”老太太諷刺道。他聽見從地下室樓梯上跑來的腳步聲,汽車呼嘯而過。水花濺在電話亭門上。
“特雷茲!”
“嗨,可汗!聽著,傑斯帕在哪,有緊急情況。”
“我在,”傑斯帕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傑斯帕在我這兒。”沒有什麼能比在ZA/UM的宿醉裡聽到朋友們生動的聲音更愉快的了。
“聽著,你們要儘快到洛維薩去。‘斯凱姆寧’養老院。你們查一下,我不清楚,電話薄上寫著探訪時間到八點結束。”
“好的,‘斯凱姆寧’。那有什麼?”
“迪瑞克·特倫特莫勒。而且,我覺得……是凱克斯霍姆圈子的人。”
“特雷茲,凱克斯霍姆的圈子對女性來說就是個恐怖故事!”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
“為什麼你覺得不是?”傑斯帕試圖擠到電話後面,“可汗,問他為什麼覺得不是?”
“為什麼你覺得不是?”
“聽著,我們見面了再說,好吧。”
“行,我們打車去。傑斯帕,你有叫出租車的錢嗎?”
“有。”
“好,我們打車去!”
接下來就只是兩地之間時間和空間的重量和質量,出租車的乘車經歷:穿著深色衣服的行人,灰色的天空,以及發動機排出的團團尾氣。特雷茲·馬切耶克。一連串秋日瞬間像通常的車流閃過。是的,可汗母親在醫生候診室看見女孩們的母親。要是她們四個是可汗母親的女兒呢?那她到底是誰呢?“一天失去自己所有的孩子。你能想象那種感受嗎?”但告訴我,這女人為了找到她們做過什麼?要是她已經“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可汗母親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如果女孩們的母親都能釋懷,你們不能……”我們不能。我們是記憶旅行者,你明白嗎。我們愛這些女孩——是的,我敢說——我們比她們母親更愛她們。即便是此刻,出租車窗外掠過的夜間城市,在這世界日益混沌,時間錯亂不堪的地方,也是一種罪過。必須修正過來。必須得到解決。不存在和解。為復仇抗爭到底。
聽啊!車流從兩旁車窗一閃而過,遠處傳來持久但逐漸跑調的喇叭聲。等待著。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晚上,第二天早晨,下週,冬天,春天,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陰雲密佈的天空傳來時間崩裂的響動。夏雨蓄勢待發!男孩們,來場短暫的記憶之旅?為何站在那裡哼哼唧唧的,你們可是記憶旅行者啊?!那些在洲際間探索灰域的人,他們叫作人類學家,還有那些發現新大陸的人,他們叫作探險家,但是你們!記憶旅行者們!當那種恢復常態的感覺再次悄悄襲上心頭,拋開你們眼下的燒焦軀殼,再次沉浸到奇蹟的日子裡吧!
* * * * *
空氣中瀰漫著即將下雨的沉重感。燕子飛掠過水麵,捕食昆蟲。傑斯帕心滿意足地觀察著。
起初,只是落下幾滴大雨點,沒人注意到。天氣仍舊炎熱,陽光像一把白色利刃穿透雲層。而薩夫雷的考古學家們正前往阿尼斯群島,尋找龔祖遠征隊的蹤跡。但傑斯帕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些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總是潛伏在卡特拉夏天的雲層裡。而傑斯帕也知道何時該打開收音機收聽天氣預報。“今天的天氣,”氣象播音員說道。這全是計劃裡的一部分。
可汗講故事的時候靠得離瑪琳更近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裙襬輕輕拂過自己的小腿。其他人都在聽可汗講故事,而傑斯帕卻從灌木叢裡取回了沙灘傘。他撐開女孩們的傘,正在那時雷聲響徹了陽光普照的雲層。安妮抬起頭笑了。陽光普照下的雨幕噼啪作響地落在海灘和懸崖上。在傑斯帕的示意下,又撐開了兩把傘:可汗撐開他的傘,嘴上也沒停下在講的故事,特雷茲則用傘同時遮住了託著下巴聽故事的夏洛特,和打扮花哨的小瑪姬。瑪姬那頭男孩子氣、沒長多長的頭髮編成了一簇簇的小馬尾辮。進行事先演練是相當明智的。聽到女孩們的笑聲,騎士們只是得意地偷笑。
“好溫暖啊!感受一下!”安妮把手從傘下伸進雨裡。她的背在傑斯帕面前弓成一道弧線。男孩嘴上輕聲回應著,眼睛卻著迷地盯著安妮背上的那串胎記。他很想伸出手去,數一數這些星星到底有多少。雨水的塵土氣息深深瀰漫進他的鼻孔。記憶的曝光時間有多長?
“喔!”安妮伸長脖子,在雨裡甩了甩頭。“你們和在校的時候很不一樣。”
“嗯哼,”瑪琳點頭附議,“演練過的吧!”
“有點兒,更成熟的感覺,你說呢?”特雷茲挑起眉頭,向夏洛特試探性地發問。
“嘿,有次在午餐隊伍裡我見過你,”女孩輕聲笑笑,嘴裡咬著插在蘋果氣泡酒裡的吸管。“我真的說不準。”
“但那時候特雷茲還只是個小男孩,”傑斯帕取笑道。“不過現在……是個男子漢了。”
瑪琳捱得更近了些。在第三把傘下,正好有足夠的空間讓女孩蜷起身子。編成花冠的金色頭髮垂到可汗的膝頭,雨水拍打在沙灘傘上。女孩低下頭,又抬眼長久而陌生地望著可汗,深綠色的眼眸閃閃發光。可汗嚥了咽口水。瑪琳是唯一不想喝蘋果酒的女孩。
“最後故事怎樣了?”她的聲音彷彿從某個未知領域傳來:“他們為什麼沒能回來?”
“嗯,這就是問題所在,”可汗清了清嗓子,“為什麼他們那時沒能回來?”
瑪琳突然咯咯傻笑起來,深深的酒窩閃爍著她的喜悅:“他們不想把能永生不死的仙桃交給那位愚蠢的皇帝!”
“傻瓜,”可汗不小心脫口而出,“根本就沒有那種能永生不死的仙桃!”
夏洛特坐直了身子:“但也許真的有,你怎麼知道呢?你是不是認為,龔祖和那一千名水手不敢回去,怕皇帝會殺了他們,對吧?但如果我是龔祖,”夏洛特看向小瑪姬,用手指在她臉上畫著龍鬚,“而我也找到了能永生不死的仙桃——我才不會告訴任何人!只會悄悄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然後我們就能一起環遊世界,環遊個一千年。看看人們能創造出什麼奇蹟!”
“你也會給我仙桃嗎,洛蒂?”小瑪姬抬頭看向她最大的姐姐。
“當然。等你長大了,我會給你一些。”
“為什麼一定要等我長大不可呢?”
“這樣你就能永遠做一個年輕的淑女,不用像只小甲蟲一樣,”夏洛特嘲弄道。
“沒有……”特雷茲搖搖她的頭,看著夏洛特驕傲地抬起下巴,可怕的頭髮像筆刷一樣刷過她的肩膀,“沒有那麼漂亮。”
可汗和傑斯帕被特雷茲突然的戰略轉變嚇了一跳,不知道該說什麼。夏洛特長呼一口氣,她的胸部慢慢收縮。臉頰上的毛細血管擴張開來。
特雷茲盯著她:“那我呢?我也能分到你的仙桃嗎?”
“再看吧。”女孩咧嘴笑笑,定了定神:“不過,你得先給我帶點東西。”
“就說你要什麼吧。”
可汗用餘光看見瑪琳和其他女孩交換了下眼神。有情況。
安妮拉過網球裙蓋住自己曬黑的雙腿。“下次輪到我們了,對吧?到我們的地方。別以為我們沒有自己的秘密基地,”她眼睛閃亮地看著傑斯帕,“你們週六準備幹嘛?”
男孩們週六沒什麼事情:“毫無打算,讓我查下日曆——沒有計劃!”
“我們準備去鄉下待一個星期。種種園藝。”安妮挺起背,踮起腳尖,把連衣裙上身蓋過後背,“但週六晚上我們也許可以在海灘見面?”
“當然。是的,當然。當然可以。”男孩們齊聲嘀咕。
夏洛特的手提包叮噹作響。女孩們的目光像三角學中的角度一樣在男孩之間來回閃爍。雨停了,但仍有幾顆晶瑩的水珠。明亮的太陽從雲層後面冒出來,九年級女神在陽光下伸展身子,雙手捂住瑪姬的耳朵,眯著眼睛看著男孩們:“帶上櫻桃速度,其他我們來辦。”
“什麼?!”傑斯帕目瞪口呆。
“櫻-桃-速-度[7],”安妮口齒清晰。她紅潤的舌頭抵到上顎,發出“d”音。
“有點像安非他命,”夏洛特一本正經地說道,她說話時胸部隨著呼吸起伏。“只是,你懂的……有點特別。那玩意真的很棒。我們想和你們一起嘗試。”
沉默。
被雨淋溼的野玫瑰在陽光下冒著霧氣。
一隻海鷹在天空盤旋。
“瑪姬會留在家裡,對吧……”特雷茲還在想著她頭上那些滑稽的辮子。可汗和傑斯帕看到他在夏洛特旁邊抽著他的“阿斯特拉”。
“當然啦,笨蛋!”
“那去呀[8],”他尖叫道,“我們去把那玩意搞來!”
瑪琳面對可汗微笑著,眼裡閃爍著無盡的喜悅。作為一名教師的女兒,她開始下達指令:“這錢包裡有奇基的電話號碼。給他打電話,好嗎?他會有那東西的。”
譯註:
[1] 這首歌為The Beatles《Long, Long, Long》,最早發行於1968年。
[2] 十二音音樂是一種創作技巧,也被稱為"十二音體系"或"序列音樂",由奧地利作曲家阿諾德·勳伯格在20世紀初發展而來。這種音樂創作方法的核心思想是使用一個包含12個不同音高的音階,這12個音高的排列順序稱為"音列"。作曲家在作品中使用這個音列,以確保所有12個音高都得到平等和完整的利用,而不強調特定的調性或和絃結構。
[3] 原文為 Los Desaparecidos,西班牙語,意思是“失蹤者”或“消失的人”。
[4] 維斯珀 Vesper,位於蒙迪洲。
[5] P·布萊克為珀爾修斯·布萊克,第二章傑斯帕的米色大衣也是這一品牌。
[6] 原文為chimaera,是一種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魔獸,最早見於希臘詩人荷馬的作品《荷馬史詩》裡,被形容為獅頭羊身蛇尾的噴火女怪。
[7] 原文為cherry speed,speed本身有安非他命的意思。
[8] 原文為俄語Davai,可理解為Come on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