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在另一個大洲的邊緣,某個遙遠的地方,一個男人從睡夢中醒來。那年是72年。他獨自一人。帳篷裡又冷又黑,男人蜷縮在睡袋裡。他摩擦身體兩側取暖,格子毛衣擦傷了他的皮膚。這讓血液流動了起來,於是男人冒著凍傷的風險將手從睡袋裡伸了出來。他睡覺時戴著羊毛無指手套。這在他的工作領域是常有的事。他在地板上摸索著,找到一支手電筒,在黑暗中撥弄著凍結的手電筒開關,撥弄了半分鐘時間。終於,手電筒亮了,光線非常微弱,幾乎無法照亮一個人的全身。男人盤著腿坐在睡袋裡,給雙手取暖。他朝手指哈熱氣,沒有牙齒的嘴巴大張著。在手電筒的光束下,帳篷內側有一個帶有製造商名字的印章,“‘微觀宇宙’合作社”。
男人把手抵在帳篷內側,冷冰冰的。積雪的重量壓得隔熱帳篷往裡凹陷。外面的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暴風雨在夜間已經平息。電子手錶顯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三十九歲了。現在是早上7點15分。他蹲伏在自己的微觀宇宙裡,從睡袋裡爬了出來,穿上他的防風夾克,把腳塞進綁繩靴子裡。鎖吱呀一聲打開,他就這樣光著腿,直接從帳篷裡走出來,進入灰域裡。
雪花在距離世界邊緣二十公里的地方輕輕飄落。這是一個昏暗的早晨,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一棵禿樹下,在積雪覆蓋的帳篷外蹣跚了幾步。在他周圍,針葉林地帶的黑白夢境,從岩石的牙齒和冷杉樹那幽靈般的長袍中顯現出來。透過積雪和霧氣,幾乎無法察覺的藍色從無色的世界裡滲透出來,那裡能見度非常有限。現在是早上,天也不會更亮了。在這一切當中,站在光禿禿的樹前的是一個被徹底摧毀的人類。他是一名灰域行者,一位年邁的搖滾音樂家。他的名字叫齊基斯蒙特·伯格,穿著白條紋的深藍色內衣。他正在撒尿。
營地搭建在山坡上一個被冷杉樹環繞的平臺上。即使在山谷下方霧濛濛的遠處,也能聽到灰域行者用雪鏟清理帳篷入口的聲音。緊接著是斧子的聲音。齊基斯蒙特·伯格手持從禿樹上折下來的枝條,穿過開闊地返回帳篷。空中飄著漫天大雪,而他已經穿上了磨損的牛仔褲。他站在那裡,防風夾克的拉鍊敞開著,兜帽搭在肩上。在他正前方的灰域裡,有什麼東西在動。
寂靜。這是所有其他寂靜的源頭。灰域行者猛地吸氣,吸氣聲足以淹沒自己耳朵裡血液奔流的聲音。木柴在他大腿上發出嘎吱聲。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往常一樣微微弓著背。雪停了,而灰域依然與他同在。幾分鐘過去,他手腕上的電子手錶定格在了“07:48”。
可以聽到動物蹄子踩在花崗岩上的腳步聲。就在他正前方岩石突出的地方,一隻山羊從灰域裡走了出來。齊基斯蒙特機敏地看向它,山羊也回望著齊基斯蒙特。他們都有深色的眼睛,因寒冷而溼潤。齊基斯蒙特·伯格的髮際線後移,留著一個年邁搖滾歌手的馬尾辮,而這隻雄性領袖則有著巨大的角冠。這頭野獸身後的灰域裡,緩緩走過它的羊群,像畫中的剪影,筆直的腿隨步伐而彎曲;它們跺著腳上山。摩羯的角籠罩在灰域裡,像過路軍隊的長矛,羊羔的鼻孔中噴吐出熱氣。它們與雌羊走在一起,走在最後的是山羊首領。山羊動了動它那戴著冠冕的頭,隱退到灰域之中。它把灰域行者獨自一人留在那裡。
“別走啊,”響起齊基斯蒙特沙啞的醉漢嗓音。“請別走!”他扔下木柴,爬上積雪覆蓋的石牆。無指手套在花崗岩上打滑,腳找不到立足點。他呻吟著爬過矮小的灰色冷杉樹。沒有山羊留下來,所有生物都離開了,你這個傻瓜,在找什麼?
“別走,請別走……你就像那個老人!你知道的,那個去公園裡尋找松鼠陪伴的老人:‘小米基,到這來米基!’對親近的需求如此致命。他無能為力。”
“但我好孤獨。”
“你從不孤獨,齊基。你有你自己!”
* * * * *
二十一年前,寒假裡的一天夜晚,齊基站在馬拉有軌電車站。兩天後,年份將從51年回到50年。瓦薩郊區沉睡在他周圍,時間已經很晚了,外面一片漆黑,但他不急著去任何地方。家裡沒有等著他回來的母親。男孩在站臺的木長椅上來來回回遊蕩,皮夾克上的拉鍊叮噹作響。他身後是用柵欄圈出來的一片土地,不斷提醒人們這是私人財產。這讓他惱火。
他剛剛把東西賣給富家子弟。就在那之前,他在冬至晚會上進行了他著名的
朗誦表演。上小學的男孩們不管聽到什麼都會笑得很開心,他們很喜歡那個表演。一些高中生男孩則會想,“瞧那個傻瓜,他活不到二十歲的。”但齊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高中生。他們已經定型了。齊基親暱地稱呼那些小學生為“小屁孩”——只有他們還有點希望。
齊基又喝醉了,而且想要惹是生非。但現在這個時間,法魯站一個人也沒有,他只得找一個無生命的物體發洩。看他是如何質疑時刻表的,可惜時刻表太倔強了。對於時刻表缺乏攻擊性而感到失望,男孩試圖把它從柱子上撬下來,但只是把金屬撬彎了而已。自從齊基成為全國最壞的混蛋之後——他把時刻表偷了,害得別人沒法知道末班車是否已經開走——他把必要信息揉成一團,扔得遠遠的。車站仍然空無一人,齊基儘想弄些惡作劇出來,他不再認同那種垃圾桶世界觀[1]。
- [1] 原文為weltanschauung,來自德語,意為“世界觀”或“人生觀”。
“你說什麼?!”齊基雙手推著髒兮兮的垃圾桶,但垃圾桶因為裝得太滿而顯得自滿,似乎不願意捍衛自己的尊嚴。“我聽到你剛才說什麼了。‘暴民,’你的語氣如此居高臨下,‘敢對私人財產動手。’你覺得自己酷斃了,是吧?‘暴民’,‘竟敢動手’。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來爭論一下,都是受過教育的人……但你知道嗎?”
垃圾桶不知道齊基在說些什麼。它頭上戴著一頂雪帽,裡面還嵌著些熄滅了的菸蒂——僅此而已。難道這不能達成一種和平解決爭端的可能性?
“你喜歡這樣,不是嗎?啊?你願意,對吧?吃個雞蛋,資產階級!”齊基猛地踹了一腳垃圾桶,差點失去平衡。垃圾桶終於被制服了,自然的沉默力量將他的注意力轉向了車站指示牌。站牌隨風飄動,上面寫著“法魯”。齊基朝它猛踢了一腳,站牌開始像水車一樣旋轉。但當他腳著地時,他滑了一跤,向後跌下去。一團雪雲升騰而起,齊基躺在那裡,飛起的雪花飄落到他臉上,他大笑起來。路燈在他頭頂的深藍色冬夜空中閃爍,雪花紛飛。在那無形黑暗裡的某個地方,一顆被遺忘的舊時代通信衛星在軌道上飛行。一切都運轉得如此順暢,美麗而又陰暗的世界,在動盪裡搖曳。
但齊基還沒有玩夠。他把自己撐了起來。由於他拆除了時刻表,他現在不知道最後一班電車是否已經開走。幸運的是,這位年輕人仍有改變世界的興致,於是我們看到他步行走近,牛仔褲的膝蓋處沾滿了雪,皮夾克的前襟敞開,流行偶像髮型隨風飄揚……他沿著郊區街道走來,步行回家。道路兩側的尖樁籬笆後面,木屋都擠在一起。他投去輕蔑的目光,這種舒適屬於資產階級。他在尋找那些木屋裡最合適、最昂貴的那一棟。
他手中拿著一塊磚頭。
他額頭上有一粒粉刺。
年輕的造紙商卡爾·朗德,正在樓下的客廳裡讀報紙。報紙頭條上是一個戴著高頂帽的半人馬剪影,用莊重的襯線字體印著“資本家”幾個字。這不僅僅是某個自封投資家創辦的雜誌,更是一份在五百年前市場經濟初期就創立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報紙之一。它不提供快速致富的秘訣;相反,資本家會通過經濟的稜鏡審視整個政治現狀。報紙所呈現的是事物真實的樣子,與那些世紀之交的幻想不同。卡爾·朗德發自內心地關心這個世界,他通過閱讀理解世界,資助世界。你自己也會樂意閱讀這份報紙——並且因此成為一個更有意義的人——但不幸的是,你無法理解資本家。
齊基也無法理解資本家。他嘗試過,但理解不了。他也沒有為此付出太多努力。伊蘇特的饑荒,薩拉米里薩的查拉特傳染病——這些事與齊基無關。他不為所動。對他而言,那些事只是在批評和否定。齊基不關心這個世界,他不想去理解或資助世界。他想要完全不同的東西,而現在他將向你展示那是什麼。男孩繫緊鞋帶,多虧酒精帶來的興奮,他並不感到寒冷。他站在白色木屋前,手裡拿著一塊磚頭,瞄準目標。
磚頭從他手中飛出,齊基像野獸一樣咧嘴笑起來。磚頭飛入冬夜的黑暗中,拋物線的盡頭有一幅即將被砸碎的漫畫——這在年輕的齊基斯蒙特·伯格的生活裡甚至有點正常:皮革封皮的書,紅木的香味。窗戶碎成了成千上萬個碎片,造紙商從他的扶手椅上跳了起來。樓上,彷彿一個不詳的徵兆,那些深綠色的眼睛睜開了。
“我不能再等了!”齊基大聲吼道,他的手肘在身體兩側彎曲,拱起後背。“終結吧,世界,終-結!”唾沫和水汽從他嘴裡噴出來。那是他呼出的氣息裡帶有酒味的火焰,他是一條龍。51年,卡爾·朗德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像步槍裡射出的子彈一樣衝向前門,穿上運動鞋。在過去一個月裡,他在花園裡發現了標有“資產階級”的垃圾袋。早晨,到處都堆滿了垃圾,令人作嘔的罐頭食品盒掛在木瓜叢中。他衝出屋外,猛地推開花園大門,停頓了一下子。街道中央僅僅五十米開外,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身影正在全力奔跑。造紙工業家衝出花園,追趕那個男孩。
齊基他那黑色的流行明星髮型在風中飄揚,呈波浪狀,略帶油膩。當齊基飛奔過一盞盞路燈,那些冷色光環在他身後收縮,隨後又展開成了光暈。雪花從他運動鞋下飛濺起來,後襟在風中飛揚。在酒精的促動下,齊基在這裡跑過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可是他的運動鞋在雪地上打滑,他從九歲就開始抽菸。他不喜歡體育課。
卡爾·朗德經常和同事一起跑步。當然,他不抽菸。不,甚至連香菸也不吸。儘管齊基——手裡拿著一個側面寫著“資產階級”字樣的垃圾袋——前幾天還看到卡爾在一個高雅木屋的玻璃後面,抽著一根巨大的、宛如陽物形狀的煙。順便一提,他不會用嘴對著卡拉夫瓶[2]喝白蘭地,他不是“死者”[3]的一員,也不參與發展中國家進行的性旅遊活動。
- [2] 原文為carafe,盛酒或水的喇叭形玻璃瓶。
- [3] 原文為法語Les Morts,意為死者。
那男人健步如飛,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高領運動衫,運動鞋的皮革在雪地上白得耀眼。兩人距離拉近,齊基在拐角處滑了一跤,用手撐地起來又接著跑起來。他聽到卡爾·朗德在他身後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大喊:“站住,你個混蛋!”他感到手掌刺痛,肺部彷彿在流血,但在酒精的作用下,齊基超人般的忍痛能力又回來了。實際上,他的腿部肌肉已經被撕裂成了碎片,況且這麼多年的遊蕩生活,今天這突然的衝刺讓他措手不及。但齊基沒有任何痛感,他希望自己能永遠這麼跑下去。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事實是他的體能有限,在持續全速奔跑了八分鐘後,這種極限開始顯現。到了一個鐵路道口的時候,兩人幾乎只相距十米。齊基一個急轉身,跑上站臺的樓梯。在這郊區的寂靜裡,老遠就能聽到鞋子踏在水泥地面上的腳步聲,以及兩人越來越喘的呼吸聲。路燈光束的照耀下,兩個黝黑的身影正沿著站臺移動,距離在拉近。齊基回過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個資產階級紳士正以迅速、穩健的動作接近他,就像一個來自未來的機器人。在站臺盡頭,男孩跳了下去,朝郊區鐵路工業圍場跑去——他平時就在那裡閒逛。他著陸在雪地上站穩腳跟,然後在雪地上繼續飛奔。跑在鐵路路堤的黑暗裡,他想,他終於能甩掉那個機器人了。但機器人沒有放棄追趕!通常來說,像他這樣的人都不敢出門,他們會打電話給他們親愛的警方,然後一家人圍聚在一起。
跑過尖樁藩籬和牆壁之間的雪地,以及鐵路路堤,齊基率先到達圍場。伏特加的魔力正在消退,他像受傷的動物那樣一瘸一拐地跑著。他感到右腿抽筋。繼續跑!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做出最後的努力。別在這個時候放棄,你這個廢腿!他真的很想抽支菸。
在他身後,卡爾·朗德都能聞到男孩的汗味。他來自未來,一個世界沒有終結的地方。那裡的每個人都是資產階級,工人階級基本上已經被摧毀了。卡爾·朗德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前方等著他們的是車庫的死衚衕。他使出最後力氣,做好衝撞準備,打算傾盡全力把齊基釘在牆上。只稍看那個小丑一眼,就知道自己能抓住他。男人伸出手,摸到了男孩的外套。距離車庫牆只剩下一米左右。齊基靠右腿一躍而起,直接撲向磚牆,但他另一條抽筋的腿沒能準確地勾住看中的牆縫。計劃只執行了一半,他沒能像六翼天使那樣飛身上牆。他滑倒了,但設法用雙手抓住牆頂的邊緣。齊基在牆上掙扎著,可卡爾·朗德抓住了他的腿。
“該死的,孩子,放棄吧!”
但在他上方,齊基的朋友高高在上地站在車庫屋頂上,從後面鼓勵他。齊基的朋友雖然歷經滄桑,但他自豪而強大。他在黑暗中像一面揮舞的灰旗,向齊基示意。
* * * * *
在薩馬拉東北部,位於納德-烏邁生態區的新近倒塌的針葉林裡,一個被徹底摧毀的人類在抽著煙。往南二十公里,世界始於薩馬拉人民共和國。再往東北四千公里,那裡是卡特拉洲,這兩塊地方之間有什麼,無人知曉。
“別天真了,的確,這不是什麼來世,”齊基斯蒙特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他從一個鋁製醃菜罐裡拿出菸草卷,然後放在紙上。在離開薩普爾馬特·烏蘭之前,他備足了抽菸材料。口糧應該足夠了。在中央市場,只有乾燥的罐底才能換來蕎麥卷,紙不管用,膠帶也粘不牢。紙會粘在嘴唇上,香菸上點燃的菸草掉到胸口。灰域行者手拍了拍他的外套,發光的火花是他身邊灰域裡唯一的顏色。他坐在帳篷的三角形入口處,伸出雙腿,他面前有個挖出的雪坑,裡面的火冒著煙。火焰另一邊蹲著的是伊格努斯·尼爾森,卡斯特·馬佐夫在校時的朋友,一個末日嗜血的幽靈般的細胞質。膠片上的詭異瑕疵被背景中霧氣裡的冷杉樹框住了,黑白色的,極其不自然。
“生日快樂,”幽靈般的細胞質說道。
“三十九歲了,”齊基斯蒙特·伯格應道。“唔,怎麼會這樣?”
“你現在可以輕鬆地四捨五入到四十歲了。已經沒什麼區別了。準備好,現在就告訴自己已經四十歲了。”
“我四十歲了。”
“四十歲!發生了什麼?不是有人說你活不過二十歲嗎?你到現在還沒有個目標。你在這幹嘛呢?”
“你知道的,伊格努斯,我想消失……”男人有點犯困,用一根木頭理了理火堆。火堆中心的暗橙色火焰再次旺盛起來。
“又來?我們消失得還不夠嗎?”
“你總能消失更久的,伊格努斯。你可以留下更少的痕跡:文件碎片、牙診記錄……”齊基把水壺放在火上,新鮮的雪在裡面融化。
“他們會因為看牙醫的事情抓到你!你早該自己動手,在格拉德那會兒,你就應該用螺絲刀把牙齒碎片拔出來!”
“我試過,但太疼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夥計,別煩了!況且,如果不是醫生的話,你也太高估資產階級的司法體系了。自由裁量權聯盟就像這個坑,他們只有表面功夫。還記得馬佐夫嗎?”
齊基把他的防風夾克口袋裡的假牙放進嘴裡。“你老是胡言亂語。什麼馬佐夫?再說了——看看我此刻在哪兒!還有誰能在這找到我?就算是灰域行者機構也找不到我。”
“你這麼認為?”
齊基把手伸進烤箱手套,等待水燒開。“是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一次我不想就這樣離開這個國家。”
“要是這樣的話,從哪兒離開呢,齊基?國家都大得很。”
“從這個世界。”
灰域變得暗沉,籠罩在下面的雪地上。水壺裡的水在滾動。“我的上帝啊……”伊格努斯·尼爾森嘆了口氣,時間的審查讓他感到沉重。幽靈身後留下的聲音變得空洞,沒有迴音。“上帝啊,我真討厭這些逐漸消失的廢話。”
* * * * *
齊基拼命掙扎,終於擺脫了卡爾·朗德的控制。他踩在這個居家男人的肩膀上,蹬著腿爬上了車庫的屋頂。他得意洋洋地站在冬日的天空下,年輕氣盛,無拘無束。那位資本家在他面前畏縮不前。
“嗯?你現在打算幹嘛?”齊基大聲喊道,雙手拼命揮舞著,彷彿要“鎮壓”這個實業家。“你要做什麼,哈?試著爬上來?我可會把你的手指弄斷!”他在車庫屋頂邊緣跺腳,示意如果對方爬上來會有什麼後果。“你-輸-了!我贏了!你他媽的輸了!”
“幹得好,”陰影裡的伊格努斯·尼爾森低語道。“我曾經也對中產階級做過這樣的事。和馬佐夫一起殺死了他們,你明白嗎,得有成千上百人。我們幾乎殺了近百萬的資產人士,本來還可以殺更多人的,只是時間不夠了。”
“我要殺了你!”齊基咆哮道。車庫屋頂上,末日鐵匠的感覺再次襲來,百無禁忌。“你把這個世界團結在一起,那我就殺了你。我會殺了你全家。”
“孩子,去看看醫生吧,”卡爾·朗德放棄了,轉身要走,但齊基用手堆了個雪球。雪球擊中卡爾·朗德的後腦勺,他憤怒地轉過身,快步走回來。“混蛋,我記住你的臉了!”
“我記住你的臉了,”齊基嘲諷道。“我也記住你的臉了,我知道你住哪兒!”齊基身邊大雪紛飛,雪花融化在他黑色的頭髮上。
“下來啊,你個蠢貨,是個男人就下來啊!”
“噢,我會下來的!”齊基扔下一個雪球,但那人躲開了。“我會帶著死亡天使下來,他們穿著皮夾克,你家人死定了!基佬!”
“真高雅,”身後的伊格努斯·尼爾森讚歎道,“幹得好,我會把那個線索交給特別委員會。你是個詩人,不是語言的詩人,而是行動的詩人。”
“我要強姦你的妻子!”
“你在玩火,小子,你這是在自尋死路!繼續啊!”
“你們到尤科卡塔流放去吧,我會國有化你的公司!”
“現在有點太理論了,不要往那走,冰很滑。你知道你其實對那些東西一無所知。說他是基佬!”
“基佬!”
憤怒的卡爾·朗德試圖爬上來,但齊基將更多雪球砸向他的臉,在他要跌落的時候,做好準備要跳到他的手指上。
“好了,現在是時候消失了,但在你走之前,對他說些狠話!”
“死基佬!”
“行了,”伊格努斯·尼爾森說道,齊基那穿著皮夾克的身影消失在車庫的黑暗中。
* * * * *
覆蓋著白雪的藍灰色山坡上浮現出一個身影,身旁是一輛翻倒卡車的巨大車輪。納德-烏邁地區仍然灰濛濛的。齊基斯蒙特·伯格獨自一人沿著山坡上的道路走來,揹著一個碩大的揹包,一個年邁搖滾歌手的馬尾辮在他的兜帽下深藏不露。防風夾克的毛邊兜帽像煙囪一樣冒著煙。男人手裡拄著兩根滑雪杖,嘴裡叼著一根菸,在灰域災難區跋涉。
“馬佐夫等不及要發動世界革命的時候……”
“你是說他開槍自殺是因為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還是因為他輸了?”
“不是那樣的,”伊格努斯·尼爾森出現在他左邊,像一面灰色旗幟般舞動著。“馬佐夫有著溫柔的內心,各處都反動猖獗,無論我們殺了多少人,也總是殺不完。隨之而來的是那些倒退,一切都在瑞瓦肖崩潰了。他只是感到難過,但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怪物。”
齊基斯蒙特的腳印在兩旁是冷杉樹的道路上延伸,旁邊是一個個滑雪杖的刺孔。“告訴我——你們奪權花了多少錢?有多少同志為此付出代價?告訴我,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其他康米主義者前來殺我時,我就知道馬佐夫的想法再次起作用了!’是這樣嗎?還是不是?”
“當然不是,你想假設出我們最壞的一面,齊基斯蒙特。這樣你就不必再相信任何東西。這樣你就可以做你到這裡想做的事情。告訴我,我們什麼時候能等到幹部大清洗?我們兩個人。你什麼時候準備棄我而去?”
“老實說,我有考慮過,伊格努斯。”
“那就仔細想想吧,但要知道,並非全是謀殺和騷亂。我接管的時候,當一切終於掌握在我手中,那是一種令人陶醉的感覺。你能想象嗎,整個國家都是你的?那只是一種出於善意的感覺。我輕柔地握著格拉德,就像建築師握著一根嵌板線……”伊格努斯胸前的灰色盒子閃爍著光芒,那是通往歷史的窗口,“就像手中的一根火柴。我承諾,現在機會給到我——我會為人民做任何事情。你知道的,我就沒讓自己失望過。”
“到處都流失了,只剩下一個系外殖民地,就像某種山羊的糞便!”
“別這麼心胸狹隘。可以持懷疑態度,但不要低估薩馬拉。我的心就埋在薩馬拉。在我們撤退到這裡的時候……”
“沒錯,你撤退了!你為什麼要撤退?為什麼我的人總在撤退?”
“這不可避免。我也沒想成為宿命論者,半途而廢。我為這個殖民地付出了一切。我的薩馬拉革命共和國!”
“沒錯,是的,‘人民共和國’已經過時了。”
“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對我做的事。他們把我的一切都搞砸了。真是些昏庸之人。我永遠不會原諒這事!”幽靈般的灰色細胞質憤憤不平。
灰域行者穿過一座屏障放行的山橋。道路兩側的警衛亭空無一人,像在雪中打著盹。橋的盡頭豎著一塊路牌,上面寫著“涅門吉烏爾——36公里。”再往前,穿過白雪覆蓋的灰域區,是烏邁山脈的針葉林地帶。就在兩週前,這裡開採出世界上儲量最大的螢石、鎢、鋅和稀有的釤銪礦[4]……冶煉廠悶燃著,工業廢料將生態區的清澈銀溪變成生鏽的泡沫劑。但如今那景象已成過去,現在這裡寂靜而平和。沿著卡車翻倒的那條路,灰域行者下到山谷的黑暗裂縫中,那裡他周圍的冷杉樹變得昏暗。而在他面前,積雪的道路上有一串混亂無序的蹄印。
- [4] 原文為Samarskite,是一種含有多種稀土元素的礦物,它的化學成分比較複雜,通常含有釹、鋇、鈰、鈣、鈦等元素。這種礦物在工業上主要用於提取稀土元素,這些元素在高科技產品、軍事設備、綠色能源技術等方面有著重要應用。
“那真是壯舉!那是自我犧牲,對人民的完全奉獻。我是一臺安非他命驅動的統治機器,我從來不知疲倦。我們誰也沒有睡過覺。我們從零開始建造了一切。在雅庫特人的幫助下,這是民族間的兄弟情誼。他們尊重我們的武器,我們尊重他們快樂的精神和舞蹈。六年時間裡,一個國家從無到有崛起了。工人們拼命勞作,真的有人在建築工地上死去,連續作業五天,突發心臟病,精疲力盡……”
“是有人拿槍指著他們腦袋嗎?”
“你這麼想,但你想錯了。如果是現在的情況,肯定會這樣,但當時可不是。你無法想象這裡發生了什麼,是怎樣的情景。那就像一種傳遍世界的狂喜!”
“狂喜?那時安非他命十分普遍,醫學上還未經過測試。”
但伊格努斯沒有在聽。“我說過可怕的話,是的!我站在一匹白馬上,在一座雪塔裡發表演講。山丘裡,建築工地上……我揮舞著我的劍,劍柄上閃爍著銀色的太陽光束。我身邊全是揮舞的白色旗幟,帶著鹿角的王冠旗幟,鍍銀的,鹿角環繞著五角星,鹿角的分枝伸向天際。所有和我一起來到這裡的人都很幸福,齊基!康米主義勢不可擋!相信康米主義,那就是場狂歡!我保證!如果你相信人民,這就是美好的願景,但如果沒有人民……!”
“沒有人民,就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下了一場暴風雪,但天是白色的,那是個早晨。康米主義是白色的,閃閃發光!康米主義是早晨,是歡騰!”
灰域開始以一種危險的方式從灰域行者的身邊褪去。世界變得蒼白,光線從伊格努斯的胸膛滲出,透進冷杉樹的暮色裡。飄落的雪花片在他們手裡像銀質的五彩紙屑一樣閃閃發光,顏色滲入世界,成為一種威脅。齊基斯蒙特用腳跺著地面。他手捂雙耳,大聲尖叫:“夠了!停下來!”
“夠了,停下來……”這話如同利劍一般劃破空氣,轟隆隆響徹森林。
“我真的很抱歉,齊基斯蒙特,我的朋友,”扭曲的聲音響起。那男人在森林的路中間喘著氣,又到了黃昏時分,天色昏暗。灰域回來了,灰域行者鬆了口氣。“你希望我……失去理智嗎?”
“不,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當時那一切有多美好。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多麼美好的時光!對不起……”
“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了。它被埋在你的穿孔卡片和你的那些東西里。沒人能告訴你那裡曾經有什麼了。沒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它已經移位了。真正存在過的,已經消失了,只剩下灰域。就是一個海市蜃樓。你明白的。我知道。”
“是你的女孩們那樣說的,”細胞質在齊基斯蒙特耳邊低語。冷杉樹搖曳著,灰域昏暗,卻柔軟得誘人。“是你的女孩們,女孩們不相信任何東西,她們都是資產階級,齊基。”
“她們不是資產階級。”
“她們都是資產階級,每一位都是。她們讀自己的女孩雜誌。瑞瓦肖的時尚和香水,失去童貞的故事。都是資產階級的玩意。事實上,每個女孩都是資產階級的武器。”
“你不瞭解她們,你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沒人知道她們在想什麼。就連我也不知道,但不可能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伊格努斯。是其他的什麼。”
“如果你願意這麼想,請便吧。但你最好相信人民,而不是她們,相信康米主義。”
“我試過,但我做不到!那對我沒用……我不是康米主義那一派。”
“那你為什麼還和我說話?我就是康米主義本身,行走在陸地上的幽靈。如果你不相信康米主義,為什麼這些年來一直和我在一起?”
“出於對那些生活富裕之人的仇恨,伊格努斯。而且——你是個怪物,荒誕不經。誰不喜歡怪物的陪伴呢?”
“我不是怪物。”
“你是怪物,人家叫你‘末日鶇鳥’。還有誰會被這麼稱呼?沒人!格拉德所有的大屠殺都出自你的手筆,到處都是你的簽名。撤退的時候,即便馬佐夫沒再下命令,你還要把敵軍士兵釘在柱子上。一萬兩千人啊。你砍倒冷杉樹做柱子,你製造了一個柱子森林,真令人作嘔,伊格努斯!”
“我這麼做是為了能建設自己的國家!我未來的國家。你看,他們永遠不會放過我們……他們會把我們當獵物一樣追殺我們至死!”
“也許如此,但還是:有點過分。‘鶇鳥’——瞧瞧你都成什麼了!”
人類語言在灰域的寂靜中顯得格格不入。齊基斯蒙特踩著雪走來的時候,話語在樹木的暮色下回響著。那是老灰域行者K·沃羅尼金的一個竅門,在灰域裡你必須大聲說話。否則,一切會變得沉悶,過去就會浮現。但齊基斯蒙特無需感到害怕。甚至當他第一次來到灰域之地,他就非常驚愕地發現,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消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可以消失,但無法去往他真正想去的地方。這使得他需要馬佐夫的想法。朗德家孩子們的失蹤,確實給了齊基特殊的灰域行者能力。
早晨過去了,天色逐漸變暗。再往前幾十公里的地方,就是灰域腹地起點,那裡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到那時,電池必須節約著用。他想了一秒鐘,但還是打開了手電筒。雪花在手電筒的光束下閃爍著,齊基斯蒙特將光束對準他那位可憐的朋友。伊格努斯的瑕疵暴露無遺。
“瞧瞧你自己!真是可悲。如果每個人都做得不留痕跡,那大家都能過得更好。就是群業餘的傢伙!我會把你所有的膠捲都燒了。這樣吊在那,真是太殘忍了……”
“但那樣的話你就不會認識我了,齊基。想想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光。並非全都那麼糟糕。”
“那我呢?我在說的是你。如果你不在這,豈不是更好?沒有柱子森林,也沒有安非他命,以及細胞質殘肢。誰需要那些玩意?”
“已經不重要了,”伊格努斯慢吞吞地說道。“你知道的。我們殺了多少人都不重要。世界都要終結了。很快就沒人會記得我了。更別提你了。就算是這世界上的強者也終將被遺忘。”
“這樣更好。這才對嘛。還什麼這世界上的強者?你真是個令人作嘔的怪物,在這個世界到處胡作非為!”
“你也在胡作非為!看看你的手,齊基!別忘了……”
“敢再說一個字!再說你就死定了!”灰域行者叫嚷道。“和你相比,我做的簡直不值一提!況且!我們兩個中誰是革命委員?是你吧?”
“不!”伊格努斯顫抖著,他感到害怕了。“原諒我,朋友,向你道歉千萬次!只有你是革命委員——齊基斯蒙特·伯格——理性黨派的領導人。我毫無權威。我擁有的只是我對自己的謙卑批評。拿走這個稱號吧。但別殺我。我的另一面虛無縹緲。只要能留在世上,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我是希望。”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這是最後一個要求。我要你開口講話!”
伊格努斯沒法講話。他沒有嘴巴。膠片瑕疵補丁在黑暗中噼啪作響,手電筒光束把它照得透亮,殘忍至極。要求是的不可能之事。令人不安的沉默瀰漫在他周圍森林的空氣裡。兩人都感到尷尬。“為什麼,伊格努斯?”灰域行者重複著,把手電筒湊近,凝視歷史的心臟。“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沒有任何價值。我能理解你洗劫銀行,那是必要的。你甚至在撤退時還帶走了交響樂團。用武力的方式。畢竟人們熱愛音樂。但為什麼要這樣?這給誰帶來了快樂?為什麼是‘哈南庫爾號’,那模型又不會帶來任何價值!告訴我,你就可以留下來。”
“可我不知道啊,”倒退的聲音悲傷地回應道,聲軌放慢了。“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沒有再多說什麼。灰域行者抖了抖身子。雪從他肩膀上和防風夾克上落下。他繼續獨自一人前行。在他手電筒光束的照射下,能看到冰封的機械軌道痕跡,雪地裡的蹄印。隨後當山羊群徹底從黑暗中現身的時候,能看到它們被凍結在了路中央。就像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展品。一隻母山羊偶爾挪動位子,併發出哼聲;這是一種神經衝動,一種肌肉痙攣。它們的背部已經覆蓋著積雪,但鼻孔仍在冒氣;它們還在呼吸——有的能呼吸幾天,有的能呼吸幾周。穿著防風夾克的身影帶著一種專業人士的冷漠態度穿過羊群,直到手電筒光束將雄性領袖的角冠陰影,投射在冷杉樹牆上。齊基斯蒙特凝視著那動物呆滯的雙眼。時間已在那裡瓦解。自動機原始腦幹比人類先落入灰域。內陸獵人就是這樣獵取他們的牛脊肉。當然了,他們最終自己也會發瘋,並且一去不復返。齊基則不然,他有特殊能力。他從腰帶上取下折刀,割斷了那蛋白質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