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良】
几天后,满财终于彻底退烧,也终于有了胃口。
满贵夫妇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些肉麻话,我摆摆手叫他们快别讲了,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天天喝米粥也不是个事儿,我借着给财儿补身体的名义提出去弄点羊杂汤来。
这种玩意儿只要备齐了材料,在家里也能做。可毕竟不是按照人家店里的配方来的,味道终究差点事儿。我便去镇上的羊汤店里打了整整一罐,顺道还买了一些配菜。
反正嘛,咱现在也不差钱了。虽说不能挥金如土,吃好喝好却不是问题。
见我把羊杂汤、芝麻酱、韭菜花一样样摆在餐桌上,满穗高兴地直搓手,迫不及待地给我们分好了碗筷,又马上跑回自己的位置坐好。
“不懂了吧?羊杂汤就应该和芝麻饼一起吃。”油纸包在我袖子里藏好久了,我本来还想像变戏法一样突然拿出来的。但看这个架势,她怕是沾着鞋底都能开饭,只好把这个环节砍掉了。
我把油纸包拍在桌子上,里头放有厚厚一沓沾满白芝麻的、烤的酥酥脆脆的烧饼。
“好香好香!”满财这些天发着烧,连最喜欢的肉馒头都没滋没味的,真是可怜极了。
现在有了精神,赶忙先给我舀了碗汤,才给自个儿添上一碗。他把调料唰唰一放,一口汤一口饼大吃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半张饼就消失了。
满穗则把饼撕成小块,放在汤里泡着,时不时还用筷子往下捅一捅。不一会儿,烧饼就完全吸满了汤汁,她吃得不亦乐乎,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高兴的模样,觉得这汤比之前还要好喝许多,也加入了这场吃饭速度的较量。
满贵意犹未尽,还砸吧砸吧嘴,好像要刮干净嘴唇上沾到的油脂。见我们都吃完了,他便憨笑着说想再去给家里的地松松土,说不定明年就会好起来,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我心里觉得这其实没什么意义:这些年陕州的天气实在太怪异了,要么雨下个不停,要么就一滴雨都不下。就算好不容易熬到作物成熟,也会有乌云压城一般的蝗虫来把它们吃光的。
但我也能理解他这种近乎顽固的坚持。毕竟,只会种地的人如果不种地了,还能做什么呢?
只是他还没起身,门就被用力地拍起来,力度之大,感觉他要把门给拆了。
这可不像是来做客的呀。
我没出声,和满贵一起来到门边。给了满穗一个眼神,她心领神会地带着弟弟用茅草盖子把地窖的入口藏了起来,然后一起躲在了母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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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站在门口,六七个手持棍棒的男丁分别立在左右,其中两个正在卖力地砸门。见我们开门出来,他俩才耸耸肩膀,回到那胖子身旁去。
“看什么看?我们是来收粮的,有粮交粮,没粮交钱!”那胖子一脸轻蔑,仿佛他能来收粮都是我们的荣幸。
满贵一脸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道,“原来是王大人,大人可是走错了?咱年前就交过一遍粮了,前些日子还把隔壁逃走的沈家的那份也交上了,不用再交了吧?”
“沈家交了,王家的呢?把王家的补上,哦,还有刘家的。”这胖子估计是个保长,他掏掏耳朵,吹下小指的耳屎,冷笑道,“还有孝敬我这些兄弟的银钱,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咱们保境安民容易吗?叫你们给点孝敬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这些手持棍棒的大汉们也跟着聒噪起来,“还是说,你不服气?”
满贵哭丧着脸,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抗辩说,“王大人,沈家是我邻居,他家跑了我补上,咱认了。可是那王家,刘家都是另一甲的,怎么还是我家给补呢?”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违抗朝廷旨意?!你是想造反不成?”胖子怒喝一声,这帽子可太大了,满贵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这一吼散去了七七八八。
哦,搞半天这税纯粹就是胖子扯着幌子发财来了。
也是啊,不在这种事情里捞足了油水,他们怎么置田产、盖新房、娶小妾?
所谓的税是保长自己要收的,但是你拿他有办法吗?这些地方上的小官小吏们同气连枝,不是同族就是姻亲,但凡惹恼了一人,其他人都会跟着跳出来。
哈哈,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甚至于已经麻木了。
比起生气,我宁愿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个胖子。
杀了他吗?这群打手的站位威风归威风,却完全没法真正保护好这个胖子。如果我真想暴起杀人,他们绝对挡不住我。
但杀了以后怎么办呢?带着满贵一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这不现实,孩子们都还小,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前不能轻易行动。再者说了,这王保长又不是个例,全天下到处都是这样的王保长,能逃到哪里去呢?
遇到下一个刘保长、江保长,难道我也要杀了,然后继续逃命?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银票,冒出了一个更好的想法。
我主动踏出一步,亲热地向这位王大人作了个揖。
“大人为朝廷尽忠竭力,草民怎敢不配合?”我不动声色地往这位王保长的袖子里塞了三百两的银票。
本来他还不以为意,直到看清金额以后,身子一抖,银票立马消失不见。得,我还想着给满穗变戏法呢,这位也才是变戏法的行家。
他一张轻蔑的冷脸马上变成了笑脸,“小哥儿,借一步说话”,笑容灿烂得仿佛我是他多年未见的好友。
他没让任何人跟着,拉着我来到一棵树下,轻声问道,“贤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估计也是吓着了。
三百两是什么概念呢?一个煤窑的小老板,或者一个土地成片的大地主,一年的收入大概也才两千余两。
甘泉村本来就是穷乡僻壤,他们纵使是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油水来,王胖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什么人能随手拿出几百两银子收买一个小小的保长?什么人会这样做?
送礼嘛,要么不送,要么就把人给砸晕。我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跟大人交个朋友。满贵是我的亲戚,他这人是出了名的瓷笨,若是言语冲撞了大人,希望大人不要在意。”
我先是没说着些没营养的客套话,慢慢地凑到他耳边,“我还有场泼天的富贵能送给大人。”
王胖子搓了搓手指,玩味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指指他的头顶。
他先是一愣,回过神时连呼吸都粗重了,“先生何以教我?”
我听着他的称呼从小哥儿变成贤弟,又变成先生,觉得有趣。
但我嘴巴真的很笨,要是说出来了可能就镇不住他了。于是我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问他愿不愿意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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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打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见我们回来,纷纷凑上前来眼巴巴地问,"老大,咱还收粮吗?"
“收你娘的屁!”王胖子一巴掌就呼了上去,“人家交过粮了你特么还要人家交?”
“可是,是你叫我们来的...”挨打的那个打手可怜兮兮地说道。
“闭嘴吧,回去再收拾你。”王胖子又踢了一脚他的屁股,催促其他人赶紧离开。
他临走前,又回头留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回以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目送他离开以后,我把头低了下去。
没有人看到我脸上的嘲讽。
放心吧,我答应的富贵一定会给你,但是这场富贵能持续多久就说不好了。
我不会忘记,就是你拿走了他们最后的粮食,害得满穗饿到脱相,满财险些病死。
你就是这样,才能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吃得脑满肠肥吧?
你大概是没尝过人肉的味道的,但是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吃人。
没关系,很快你就有机会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