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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與白鯨
有這麼一位船長，他一直在追殺一頭無與倫比的巨大白鯨，因為他被白鯨奪走了一隻腿。他用鯨魚的骨頭做了只假腿，並且招募了大量船員，還許下了重金承諾，只為那頭白鯨。他以驚人的意念穿越海上的艱難險阻，他因頑固的執念而見死不救。最終他找到了白鯨，一番激戰後，他與他的捕鯨船一同沉入大海。以上便是名著《莫比·迪克（白鯨記）》的大致劇情，而《這是警察》整個遊戲都在致敬這部小說。
遊戲中的弗裡堡是個殘酷的地方，殘酷得就像是整個美利堅的醜惡縮影。這裡遍地黃金，只要願意，每個條子都能輕輕鬆鬆地完成人生小目標，掙個一百萬。一百萬來得太輕鬆，他們又馬上獲得了兩百萬，三百萬，五百萬還有終身牢飯。但這裡也兇險萬分，國際化大都會里的地頭蛇和過江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人。危險無可避免，連檢察院的院長知道自己何時會“心臟病發作”也無力自救。在這樣一個神奇的城市，市民們冷漠、麻木，即使咖啡館門口躺了屍體，也不妨礙他們進進出出。
弗裡堡警察局的多年副局長最近也倒在各勢力交織的紛爭中，他不僅被查出書中藏了黃金屋，還被曝與黑手黨相勾結，馬上就要下崗走人了。正局長傑克·博伊德已過花甲之年，半個腦袋光的，半個腦袋白的。他的破車要發三次油才能啟動，他的老婆跟賣保險的跑了，，而他自己，也只剩下180天的任期。但他毫無疑問是黑暗的弗裡堡唯一的英雄，無論是官面上的市長，還是黑社會的幫派都敬這局長一手； 醫生、司機、偵探、侍者等等，無論是誰都相信傑克代表著正義，他們都感謝一直以來打擊犯罪的傑克·博伊德。
但局長傑克自己另有計劃，就像《白鯨記》中的受人敬佩的亞哈船長，他在這漫長極夜般的180天裡，追尋著他的那隻“白鯨”。在這過程中，他展現出了執著的信念、強大的手腕、猙獰的面目，他不惜雙手沾染鮮血，他不為人所理解，但他對目標絕不撒手。
白鯨是誰，還是何物？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想必通關的朋友可以直接給出最明顯的答案：五十萬，以及老婆。出軌跑了的老婆勞拉和傑克要在退休前搞到手的五十萬現金是兩個貫穿遊戲主體劇情的明顯線索。黑幫、政客、罪犯、朋友、宗教、財閥，都只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次要角色罷了。
遊戲的第一天就交代了故事背景，交代了警察局長在接下來一百八十天內面臨的巨大挑戰。而到了第二天，玩法剛剛展示了一天，故事也才剛剛開始，主角就拋出了整個遊戲的“終極目標”——退休前掙個五十萬，只要五十萬。接受了這一信息的醜聞副局，把五十萬丟給了與他相勾結的黑手黨。黑手黨接著又遞給了政客。然後，傑克的“美名”和五十萬一起，在所有主線角色間病毒式擴散，少有人能倖免。每一個對主線有作用的角色，不管是嘍嘍還是大佬，上來都先問一句：“為什麼是五十萬？”五十萬是白鯨的最有力證據，來自於官方的獎盃/成就“插中白鯨”——亞哈如願以償——傑克有了五十萬存款。傑克從來不說他為什麼要這個數，但是這個數字，半個百萬，深深地刻在遊戲角色和遊戲玩家的心底。
他越是不說為什麼，五十萬就越是令人感到好奇。等等，他好像一開始就說了為什麼要五十萬，而且幾乎是逢人便說。他說，他只是想搞點退休金，退休後在河對面買套房，平平淡淡、安安靜靜地度過下半輩子。話雖如此，只是五十萬實在可疑。畢竟在弗裡堡撈錢可太容易了，別說傑克這樣位高權重的警察局長，就是他下邊的小片警，貪個幾百萬幾千萬都是輕輕鬆鬆，怎麼他只要五十萬？他說，哎呀，他就是知足，知道尺度，跟那些在錢財面前迷失的傢伙不一樣。一開始玩家是不信的，但是他反反覆覆地一直說，還不停地補充這一觀點，也就有了那麼一丁點兒可信度。
也許傑克在胡謅謅地扯些有的沒的的時候，稍許吐露了一絲真心：他想安穩地生活。五十萬只是一個偽裝，他壓根沒打算貪，只是不貪點太怪了。這種象徵性貪財的行徑，大概與蕭何自保的方式差不多吧。
其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曰：“為上在軍，拊循勉百姓，悉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又說何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不可復加。然君初入關，本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尚復孳孳得民和。上所謂數問君，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貣以自汙？上心必安。”於是何從其計，上乃大說。
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強賤買民田宅數千人。上至，何謁。上笑曰：“今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何，曰：“君自謝民。”
——《漢書·蕭何傳》
後面的劇情證實了傑克確實沒有想貪多少錢，我這個猜想也不太對，但是“白鯨”確實與五十萬有關。
不好意思，這裡我們打個岔，回頭去講講傑克老婆。身為全劇情中最關鍵的角色之一，傑克的老婆勞拉登場得有點慢、拖沓還曲折。
（敲門聲）
傑克：“如果我獨自在家時有人敲門，我總希望那是我妻子勞拉。她老是忘帶鑰匙。”
（開門）
耶和華見證人：“您好！我叫史蒂夫。您是傑克·博伊德，對嗎？”
（摔門）
傑克：“這些傳教的小夥子得從附近的公交車站步行近一英里，越過許多泥坑，繞過幾個垃圾堆，才能到我家門口。我覺得這些宗教分子很勇敢，但太狂熱，笑得也虛偽。勞拉對宗教也不熱衷，但她覺得，至少應該對這些人禮貌一點。她會耐心聽他們說話，向他們提問，拿點心招待他們，從無半分驕矜之氣。我得承認，看著她做這些事，我被打動了。於是我也會跟那些小夥子擁抱，與他們一道在門廊上坐坐，享受一隻雪茄。但勞拉離家出走一個月後，我盡最大努力剋制自己，才能不發火，只是平靜地讓他們走得遠遠的，別來煩我。不過，我今天粗魯了一點——直接當著他們的面摔上了門。照這個情況下去，再過幾個星期，不管誰走近我，我都會拔出軍用手槍，槍口沖天，隨時準備鳴槍示警了。”
好傢伙，您老婆都跑了一個多月了啊。
然後傑克繼續用著平靜的腔調，邊上樓給她媽打電話，邊開玩笑似的講述自己：“我這一生，哪怕很平常的事，到了我這也會變得不尋常。通常來說，想離家出走的女人都會大吵大鬧，或至少把大家叫到一起‘好好談談’。可勞拉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別人的孩子都站在媽媽那邊，我的三個兒子卻奇了，全都支持我。岳父岳母通常會怪女婿沒給他們的女兒帶來幸福，但我與勞拉的媽媽薩莉——有個約定。勞拉私奔的對象，年紀小得可以當她的兒子。我聽說他才三十歲。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老婆的新情人比自己更年輕，這一點最是打擊人。還好，勞拉的媽媽對她的私奔也不高興。薩莉覺得，這傢伙只是跟勞拉這樣的熟女玩玩，不出一年就會跑回去撩女大學生。所以我們有個約定。薩莉會找勞拉，試著說服她，然後安排我和她見面。在此期間，我不能做出傻事。也就是說，我什麼都不能做。這是太搞笑了：我是警察局長，卻委託一個僅憑電話簿尋人的老太太去找我自己的老婆。但我不能失去薩莉這一同盟，只得暫時忍氣吞聲。”
然後他又接通了電話，與老太太親切交流了一番。
老實講，這個老婆丟了就丟了，感覺甚至不如老太太的寵物重要。
這個開局的欺騙性太強，把老婆的重要性壓得太低，以至於到了傑克捱了悶棍，第一次暈倒又醒來後，他之所以舉動反常的原因，玩家聯想不到竟是出於老婆。他只是換了個風格，有了更張揚的個性，拋開了慢悠悠的老太太，強硬地以私家偵探去窺探勞拉和老王的個人隱私。甚至到了私家偵探放棄了任務，傑克對待開誠佈公的他極度得不友好，玩家也只會以為是傑克變得強硬了，或者是被各種各樣麻煩的事情逼得有些煩——這時的玩家和傑克不說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血，至少也不乾淨了。緊接著，在遊戲整個三段流程第二段的結尾處，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至，玩家和傑克被各種各樣的傷心事傷到了心，第三段的風格轉變也就順理成章了。
好在這個時候我們剛剛放到一邊的五十萬跳了出來，直接將一切指向了他老婆勞拉。五十萬是傑克的奮鬥目標，但是這個奮鬥目標源於他和老婆在獨處時的玩笑話，所以他老婆才是“白鯨”。他要掙五十萬，只是想成為他老婆的英雄，只是想找回他老婆。這時玩家回過頭審視整個流程，才能發現老婆勞拉其實貫穿前面所有劇情。傑克上一次暈倒，就是在去與勞拉見面會談的深夜；他醒來，性情大變，是因為勞拉不在身邊剋制住他的情緒；他一次次地拉下臉，去找下面人幫忙，去提些與天下大事沒有啥關係的要求，都是為了找回勞拉。
“白鯨”是五十萬，而五十萬歸於勞拉，那麼“白鯨”就是勞拉！
消失的“白鯨”
但是以上說法又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遊戲的整個結構分為三段，以故事主角傑克的昏迷為分割標誌。而作為最關鍵的人物，勞拉在第二段劇情的結尾對傑克進行了精神上的暴擊後，就跟著情人遠走高飛了，甚至她的媽都再也沒有出現過；遊戲最核心的目標，五十萬也早就掙到了。但是遊戲還是要繼續，第三段整段裡，原本最關鍵的線索就這麼消失了，再也不見了。
我們可以假設，實際上前兩大段劇情裡，我們追錯了“白鯨”，那五十萬和勞拉只是莫比·迪克翻起來的白色水花罷了。
那麼傑克真正在追逐的“白鯨”，他一直在對抗著的“白鯨”，究竟是何物？
線索還是藏在遊戲的獎盃/成就係統裡。《這是警察》中總共有四個流程獎盃，分別位於：
第5天 喪腿：亞哈失去了一條腿，怒火中燒。此時傑克被黑幫強行拉作線人，捲入渾水。
第54天 亞哈的假肢：亞哈已為追殺行動做好了準備。此時傑克從一悶棍中復甦，從與世無爭的小老頭轉變為桀驁、狂妄的弄潮兒。
第154天 水上鏖戰：亞哈已準備好給白鯨致命一擊。此時傑克從毒藥和巨大的精神創傷中復甦，披上長長的風衣，變得沉默寡言。
179天 裴闊德號沉沒。捕鯨船因亞哈的執念最終沉入大海。第一百七十九天，兩黨之爭已經結束，玩家在警局上班什麼都不用動，坐著看職員出警、收隊。當晚，傑克被通知解僱，到第二天晚上他已經被社會除名了。
流程獎盃似乎很清楚地標出了傑克的敵人以及他的個人動機，但是問題在於每一段流程中的著重點並不統一。拖他下水的是桑德幫，而桑德幫在黑幫戰爭結束後就不在主線中出現了，甚至如果玩家選擇幫助瓦加幫，桑德幫將不復存在。傑克醒轉過來後，他的新形象就是“假肢”，但是這副“假肢”並沒能陪伴他走到最後。傑克第二次醒來，他做好了參與弗裡堡最高權力之爭的準備，最後他的鬥爭失敗，局長之權勢不保，也就是捕鯨船的沉沒。如果真的要在這些事件中找出一個對抗的話，那麼傑克他所對抗著的，恐怕只是這個“寫滿了吃人的社會”吧。可那未免也太空太大了。
傑克不會只是想要安穩的生活吧？
枯河之歌
沒準還真是。
波比·費舍爾。這個遊戲中虛構的全能警察，超級英雄，恰巧與美國少有的幾位國際象棋世界冠軍重名。這個角色一度成為遊戲中期主角所景仰的英雄，成為讓傑克不忘初心，走回正途的指明燈，這個角色就像黑夜中的燈塔。再聯想到傑克在弗裡堡居民中一貫持有的美名，我們不妨假設傑克所一直在追求的，不過是平凡的生活和正常的工作。
他被黑手黨捲入紛爭，他稱“詛咒”為“契約”，是他知道平凡的生活已經被打破，而他想要把回船舵的方向；他想要追回老婆，不是他多愛老婆，而是老婆能夠穩定住他的生活；他最後向政黨大聲訴求的，不是局長所代表的權力，而是工作所代表的生活。他不是一直在強調，他不貪，他想好好過日子，他是不想參與權力鬥爭的嗎？
我特別喜歡一本名為《基利尼亞加》的烏托邦小說，裡面有一章叫《枯河之歌》。在用現代技術構建的迴歸傳統烏托邦“基利尼亞加”中，老人到了年紀就應該不再工作，頤養天年。但是酋長的母親是個頑固的工作狂，她固執地不願放棄家中的工作。主角巫醫為了守護傳統，用“神意”乾旱來懲戒老太太和整個民族。幾個月過去，巫醫山腳下的河流也乾涸了，老太太守著枯河，唱著她的工作，唱著她的歌。迫於壓力，最終老太太屈服了，放棄了工作，回到了家中，不久便死去了。我想，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多半都是出於相同的理由而固執地要撿垃圾、帶小孩、做家務甚至出門幹活吧。
說迴游戲，那麼遊戲中最明顯也最隱蔽的線索也無所遁形了——年齡——時間——一百八十天。傑克所對抗的，那個無處不在、強大無敵、不可名狀的“白鯨”，那個怪物，就是他的時間。難怪遊戲中的日期指示如此得清晰，製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玩家和傑克：時光飛逝。難怪一代在每個段落中間，都會插入奇怪的小遊戲和無意義的漫長昏迷，而不是像二代一樣日子充實——因為 “白鯨”來了。
最後“白鯨”擊沉了傑克的“捕鯨船”，擊沉了他一切。他在弗裡堡的最後歲月，是他人生旅途的黑夜，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夜晚會出現的可怕幻想。他已年過六十，但他還是遵循著父親的教誨，他遇到可怕的東西，也只能閉上眼睛數到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