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
良從草墊上直起。
小崽子躺在隔壁的舊木床上,發出微微的呼吸聲,一隻手扯著薄薄的被子,另一隻手撫在她圓滾滾的小肚皮上。
淡淡的月光從窗邊灑落,恰好浸溼了床的半邊,在鑲著銀絲的黑髮之下,少女有點傻傻的睡顏一覽無餘。
呵。
久違地吃了頓飽飯。
良輕輕站起,靜靜走了過去,捻起被子的一角,慢慢給少女蓋上,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又趁著月色正好,端詳了一下穗稚嫩但精緻的面龐,隨後搖了搖頭,倒退著出了房,再緩緩將門帶上。門有些老舊,縱使他的動作儘可能輕柔了,但還是發出了一陣綿長的“吱”聲。
他轉身,踩著不知已經被多少代人踩過的門口小路,走了。
全然未注意到,身後的屋子裡,有一隻貓,睜開了它清冽的眸子。
——
————
村東南靠溪有棟屋子。
這是村中唯一一處帶大門的屋子,先前的主人半夜被殺,村裡一些人吃了存糧,又上山為寇開始打劫,不巧遇見了闖將。闖將殺了一部分,收了一部分,乾脆就把本就已經沒什麼人的村子當作了臨時據點,住了一段時間了。
他們晚上就是在溪水旁,隨意架了點器物和瓷盤,就著野菜和野味喝酒。
溪水映著光,人影依稀可見。
李自成笑了,他對著良打了個招呼,喚他過來坐下。
闖將端著一壺酒,又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個小木杯,盛了點,給良遞上。
他此時沒有穿那身威風的甲冑,只是一身素衣布鞋,頭上綁了帶,長刀則隨意地搭在一邊的腐朽木樁上。遠遠看去,倒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失業驛卒了。
良接過酒,找了個空地席地坐下。
晚上的村莊顯得寂靜,溪水潺潺地打著石頭冒出水花,不時有走獸的哀啼聲從不知何處傳來
沒什麼風,倒是不易著涼。
良晃了晃手中的木杯,而後舉起,抿了一嘴。
-
“女娃子可睡了?”
-
“睡了。”
-
“看來良兄弟你是睡不著。”
李自成隨手從地上撿了根碎枝,一邊板著,一邊隨意道。
-
“...是。”
-
“說吧,”
闖將把樹枝折了個對摺。
“你和那女娃子是什麼關係?”
-
“...”
-
“良兄弟你呀,可不像是個會無緣無故帶一個女娃子,跑到我們這——義軍裡來的人。”
“若是真的想待她好,到了下個鎮子,就替她找個好人家吧。”
樹枝甩著,良看不清李自成的神情。
“呵...你跟俺走著,她怕是難活。”
-
“我殺了她爹爹。”
-
雲層遮了月亮,樹枝乍然停在空中。
-
“...我前些年當過匪,劫道,殺了她爹爹。”
良淡淡說。
-
“噢...”
-
“然後,我答應她,要殺了豚妖,殺了我們共同的仇人,以償還這血債。”
-
“嗯...?”
-
“我帶她來,是為了在某一天,她可以親手殺了我。”
-
“啊...”
-
良隨即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隔著虛無的黑暗,盯著眼前的大漢,不再說話。
-
大漢摸了摸下巴。
“有意思,良兄弟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你帶著一個把你視為仇人的女娃子,跑來想殺那什麼..?呵呵,俺是越來越看好你了。”
-
“闖將怎麼想?”
-
“我沒什麼可想的。”
李自成搖了搖頭。
“這年頭,幹這行當的,誰身上沒背了幾條血債?誰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唉,俺當年要不是被逼無奈,也不會...不過幹都幹了,也沒什麼可回頭的。”
他嘆了口氣。
“良兄弟,我不管你和那女娃子之間有什麼孽緣,既然跟了俺的隊伍,就得守俺的規矩——你們的事兒,自己處理,俺不知道你以前是幹匪的還是當官的,這些過去的麻煩,莫要惹到其他兄弟身上,可明白?”
-
“闖將不擔心我當過匪?”
-
“你若還是匪,今日便不會來了。”
闖將沒看他,舉起酒壺,喝了一口。
-
“也是。”
良回道。
天上的星星微微閃爍,烏黑的雲層淌過玉盤。他扭過頭去,看了眼穗正在酣睡的那個方向,似是想起了什麼,凝了口氣,又轉回頭來,面對那姓李的大漢。
“李大哥,我此番前來投軍,不求金銀財寶,不求功名利祿,我只求能殺了豚妖,報掉大仇。良某今後誓為大哥插刀,希望大哥能答應我一件事。”
-
“你當然有事。”
李自成又呵呵的笑了。
“你沒有事,大半夜的跑來找俺幹什麼?難不成是想跟俺炫耀你的刀法多麼了的?哼,但說無妨!”
他揮了揮手。
-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而殺我的是滿穗...我帶的那個小崽子,還請李大哥不要為難她,任她去留吧。”
-
...
一陣無言。
黑暗之中,李自成收起笑意,表情漸漸凝了起來。
一絲涼意從溪邊席捲。
-
“...她真殺過人?”
半響過後,男人嚴肅地問道。
-
“她幾乎殺了我。”
-
“——。”
李自成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他盯著眼前名為良的男子,眼睛裡像是沉了一座海。
“好,良兄弟。”
“若是你被那女娃子所殺,俺絕不為難。”
“俺話既出,定守承諾。”
-
“...多謝。”
良舉起木杯,對著男人,李自成便給他的杯子裡又滿了酒。
-
天空僥僥拉開了帷幕,烈酒便以月光調味,灼燒在良的心底。
夜更深了,雜草的弱根依舊在大地之下努力的鑽研著,木樁的新枝奮力地想要接受太陽的恩賜。一切的一切好似沉湎,卻又是為了蓬勃的那一天兒準備。
萬物寂靜而又吵鬧,在這場宏大的協奏曲中,一個沒人注意到的角落,一隻瘦弱的幼貓拭了拭眼淚,從月光的幕後悄悄退場。
劇臺之上,名為良的男人無言地演奏著。
直至世界退潮。
...
——
————
“說來,豚妖是啥?”
“哦,洛陽福王。”
“噗——”
李自成噴了口酒。
...
-
和闖將道過別,良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回到了自己和滿穗下榻的屋子。
“怎麼又睡亂了...”
他喃喃道。
此時的穗側躺著,背對房門,月光落著,看不到臉,頭髮散落在床上,被子則不知為何堆到一旁,只蓋住了臀腰。
他於是又輕輕走過去,拉起被子,為她改好,又臥在一旁,睡下了。
全然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留下的淚痕,刻在了少女的臉頰上。
————————
————
作者的話:這章沒有寫太多穗穗...但其實應該是穗穗感情轉折的重要節點。當意識到自己在良的心中擁有了超乎想象的分量後,她會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