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隱跡漸現》中的字體和背後的歷史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2-08 10:05:46 作者:vestige Language

“專八之柱”的傳說多年以後,Josh Sawyer又一次帶來了一個初版沒有漢化的遊戲,《隱跡漸現》(Pentiment)。
預想的英文文本難度和極高的歐洲歷史知識要求讓絕大多數玩家甚至是黑曜石核心粉絲都望而卻步。當然對於我這樣在本篤會里看了幾百年海的老《CK2》玩家來說,這樣嚴肅的16世紀初歷史題材遊戲無論如何都必須一試,大不了重回那個抱著詞典硬啃《永恆之柱》的艱難時候。
但手中的詞典馬上就被扇飛了——並不是因為文本有多難、用的詞語有多生僻以至於詞典都沒有收錄,而是我壓根連字母都看不懂——不同的筆跡混雜,比滿屏幕的片假名還難受,就跟醫生處方的天書一樣!好在黑曜石貼心地提供了統一的“易讀字體”模式,能隨時切換,這樣這個遊戲的解謎要素才從“密碼”變回破案。
不過,隨著遊戲的進行,跟村莊、修道院等各地三教九流的不同人物對話後,我又切回了原來的模式。對這個沒有配音的遊戲來說,字體帶來的功能甚至超出了配音——不同的字體不僅僅是書面上的不同的“方言”,還帶來了比畫面更加直觀的信息。如果統一用印刷字體閱讀,就像將ASMR轉成谷歌娘語音,Josh費盡心思製造的“隱跡漸現”的效果也折損大半。這恐怕也是《隱跡漸現》漢化遲遲未能到來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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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跡漸現》的字體分五種基本樣式:農民、書吏、人文主義者、僧侶和印刷體(如下圖由上到下所示)。
在印刷機逐漸取代抄書員的宗教改革時代,這樣對書寫的劃分很有代表性,不僅區分了文化程度和受教育屬性,也在客觀上暗示了掌握文字知識這一項活動在這個時代的變動:印刷術衝擊著教士階層長期以來的文化主導權,之前看不到、不該看的東西開始流傳。
但並不能將所用到的字體簡單粗暴地歸於五種。《隱跡漸現》實際上用到的字形達到了2700多種,從而形成了高度豐富而混雜的語言環境。
比如最複雜的書吏字體,主要取材自Cancellaresca、Batarde和Kurrent三種字體,但相比這三種分別出現於意大利、法國、德國的書寫體,書吏字體的變化組合豐富而在現實中非常難得一見,實際上形成了一套專用於《隱跡漸現》的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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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termatic設計時用到的素材。這個工作室曾經為《腦航員2》設計了字體。在他的官網上還透露了更多關於《隱跡漸現》字體設計的細節。
正因為字體的豐富程度,其反映的人物形象也隨之不僅僅是侷限於最粗略的“農民”、“僧侶”等直觀形象。比如,鎮上教堂的神父Thomas所使用的字體樣式上屬於農民字體,但其手寫風格也有不少僧侶字體的特點,比如首字母大寫就更偏向於哥特風格。他甚至還不需要多發表觀點,一個踩在時代變遷界線上的巴伐利亞“鄉村基層”神父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
對《隱跡漸現》裡的所有人物都是如此,只要對話框裡跳出字母,你就能通過字體的風格,很直觀地看出對話者的文化屬性,以至於部分階層背景。而如果有你不懂語言的地區的人,嘴裡冒出來的也都是未經翻譯的“外語”(比如荷蘭語)。這些比配音裡的方言、俚語還要更行之有效,畢竟你很難單靠發音,來鑑別圭亞那口音加納口音和威爾士口音的使用者的更具體的階級身份,也很難理解生僻地區的奇怪俚語。在人頭攢動的村裡,你很容易就能見識到字體的多樣性,以認識到這個三教九流組成混亂的巴伐利亞村莊。
但最能體現這樣的豐富性的,還是在刻板印象里人員構成單一的修道院。確實,修道院裡的修女和本篤會修士,毫無疑問都屬於天主教教士階層,但他們的這個身份並不是生來就有的。其中,有受過經院教育的教會精英,有家裡安排過來的城市市民,也有進來混口飯吃的村民。進入修道院後他們負責的工作也會有進一步的影響,有人負責圖書管理,也會有人負責種菜,甚至有一位修女還會做與修女身份職責完全相悖的事——幫人墮胎。他們並不總是嚴格按照僧侶字體風格寫下繁複的哥特體字母,正如他們並不一定恪守修會的清規戒律。在第一場兇殺案的現場,所有人被嚇著的時候,驚出來的各種字符像街頭塗鴉一樣糊在兩邊,算是給人一點兇殺案之外的小小的印象:原來你們跟牆外的農民也沒那麼大區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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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的群像畫能有如此豐富的細節,就足以看到《隱跡漸現》對修道院著墨有多深了。在如此詳細地描繪下,傳統認知裡一成不變的修道院甚至比村莊更能呈現這個時代衝擊性的變革。
《隱跡漸現》三幕的跨度有些長,1518到1543年。可以見到不少人將此概括在文藝復興或者宗教改革時期。這樣的說法並不準確。沒錯,這個時期的確有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而且在遊戲內有相當的體現,但就在這個南德小村,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都不足以作為時代特徵概括。
希爾紹修道院(Hirsau Abbey)廢墟。曾經是德意志地區最大的本篤會修道院之一,可能是Kiersau的原型。

希爾紹修道院(Hirsau Abbey)廢墟。曾經是德意志地區最大的本篤會修道院之一,可能是Kiersau的原型。

無論是這個叫Tassing的村莊還是叫Kiersau的修道院,在任何時代的任何一張地圖上都不曾出現。不過我們還是很輕鬆地就能在地圖上大致圈出它們理論上所在的位置,大概是今天德奧邊境附近靠近蒂羅爾的巴伐利亞山區。雖然離一些城市不太遠,但這個深山實在是讓人懶得去管,無論是教會還是公爵都沒怎麼伸手。
這樣特殊環境造成的結果就是,比較晚建立的修道院、殘存的爬竿(Pagan,這裡是原始多神教異教)習俗、宗教改革吹來的新風詭異的攪和在一起。有背地裡討論《九十五條論綱》的同時,鼓吹舊神的遺老一樣存在。而且,事實上游戲中最熱衷於馬丁·路德的恰恰不是試圖暴力反抗教士階層的村民,反而是騎馬路過的外地貴族。宗教改革並沒有成為這個村裡決定性的話題。
馬丁·路德是主角Andreas Maler的埃爾富特大學校友。他常被認為是宗教改革第一人,不過他和德意志農民的距離很遠,《隱跡漸現》的農民也沒受過多的路德宗影響。

馬丁·路德是主角Andreas Maler的埃爾富特大學校友。他常被認為是宗教改革第一人,不過他和德意志農民的距離很遠,《隱跡漸現》的農民也沒受過多的路德宗影響。

但一開始就不牢固的信仰被嚴重撼動,確實是整個三幕裡不變的背景。不管是修道院還是村民都沒有閒暇去選擇或拒絕路德宗,要緊的只有能不能填飽肚子,信仰問題本質上就成了經濟信心問題。城市工商業的崛起沉重打擊了修道院的經濟,在Kiersau,受影響的是書籍和版畫;收入縮減的修道院轉而從土地上盤剝農民,使農民收入降低,經濟衰落又進一步影響對修道院更重要的朝聖捐贈收入。Tassing陷入了惡性循環,直到第二幕1525年矛盾的徹底爆發。
可以說,1525年是三幕年份裡最貼近歷史的一個——1524年,就在Tassing理論所在地旁邊的施瓦本、蒂羅爾等地,德意志農民戰爭席捲而過。看看Tassing村民的訴求,恢復漁獵和砍伐自由、減輕宗教稅和徭役,簡直就是德意志農民戰爭目標綱領《十二條款》裡摘抄出來的。事實上,Tassing村民確實受到了德意志農民戰爭的鼓舞,力主反抗的Otto就明確提到了榜樣薩爾茨堡——這是離他們最近的被農民攻陷的大城市——而且這還是大主教治所所在地。
可是這裡有個根本上的差距:薩爾茨堡是個工商業發達的主教區,Tassing不僅沒有發達的市民階層,還有實力強大的上級大貴族,那就是巴伐利亞公爵。他麾下的騎士是整個遊戲裡最有壓迫力的存在,所有人根本做不出一點兒可能的反抗。最後聲勢浩大的德意志農民戰爭也被各大貴族的武裝粉碎,何況一個小小村莊的小小暴動。
在農民的鬥爭之外,客觀上驅動信仰動搖的機器卻從未停止運行,那就是印刷機。可以說,這也是整個《隱跡漸現》裡最重要的背景線索,同時是整個事件的原因、經過、結果。教士在物質和精神上被雙雙打敗——不僅自己的圖書館和傳統的版畫失去了市場,文化上絕對的掌控力也徹底鬆動。而教士和印刷機這個事實上最集中推動劇情衝突的矛盾,也作為暗線,直到最後一幕才開始全面揭曉。
古騰堡聖經。印刷術和《聖經》新版翻譯的推出,沉重動搖了教會的釋經權。

古騰堡聖經。印刷術和《聖經》新版翻譯的推出,沉重動搖了教會的釋經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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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核心線索也沒有被完全隱藏,除了在活躍在劇情各處,和主角最有共同語言的重要角色印刷工Claus,遊戲的細節也在方方面面暗示著。被“打印”或者“謄寫”出來的對話,在形式上已經相當強調將文字展現出來的過程了——將思想轉化成文字的工具的進步,事實上正影響了這兩者。
《隱跡漸現》如此不厭其繁地細化整套獨特的字體系統更是其中風格化上最重要的一環。因為這樣的變化,和相關的暗示,並不是黑曜石完全原創的。字體變遷體現的文化衝撞,確實是歷史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風雲際會的16世紀初。
這方面最著名的字體,當然就是中世紀的代表字體,也是遊戲中僧侶字體的原型,哥特體。事實上,和哥特式建築類似,哥特體的崛起也比哥特晚不少。在加洛林文藝復興後,西歐的文化逐漸發展,尤其是中世紀大學的大量出現後,需要更高的紙張利用效率(羊皮紙太貴了,一張上面要儘量堆積多一些字母)和可區別性(用於不同用途),哥特體逐漸成為主流。
這裡有一個誤區,認為哥特體是教會專用字體——但事實只是當時教士是最大的識字和寫字群體,而且哥特體在手抄書方面的優越性遠超別的字體。教士只是選了個最順手和經濟的字體而已。
《隱跡漸現》中的“藏本”,就是用中世紀時期的哥特體書寫的。

《隱跡漸現》中的“藏本”,就是用中世紀時期的哥特體書寫的。

1455年,古騰堡印刷出來的第一本《聖經》,就是用的哥特體。在印刷術橫空出世後,天主教世界即將迎來鉅變之時,哥特體的應用達到了頂峰。這種已經有幾百年謄抄規範的字體相比別的手寫字體,自然還是更適合印刷《聖經》這樣的大部頭,最早的印刷潮毫不意外地大面積地使用了哥特體。
但哥特體的大面積流通很快就顯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這樣的字體對於更低受教育程度的人來說,過於花裡胡哨。印刷術將文字扔到了更多人面前,文字不再是少數教士的特權符號,自然需要更親民的形式。再加上造紙術的流通,書籍造價驟降,哥特體的經濟價值也逐漸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僅僅十幾年過後,排字工尼古拉·詹森就開創了為印刷排版專門設計的一套字體,羅馬體。這種簡潔、和諧的字體,成為了印刷字體的主流,為此後的大多數拉丁字母字體提供了標準化模板。即使是發展幾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能夠輕鬆地閱讀幾百年歷史裡羅馬體的各種形態。在《隱跡漸現》裡,完成“簡單模式”任務的自然也是採用羅馬體範式的印刷字體。
一個比較常用的羅馬體演化字體Adobe Jenson,正是Adobe向詹森致敬而作的。

一個比較常用的羅馬體演化字體Adobe Jenson,正是Adobe向詹森致敬而作的。

不過哥特體也沒有就此在歷史長河中湮沒。在一些地區,比如德意志,哥特體依然有一定的運用。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Fraktur字體,一度成為德意志文化的標籤之一。但是,在1941年,這個字體因為猶太人發明的背景,被納粹扣上“猶太字母”的帽子後禁用。《隱跡漸現》裡衝突更劇烈的現代版本大概也會是這個樣子。
Fraktur字體現在依然很有存在感。從僧侶到現代流行文化,哥特體這一千年的沉浮是不是也算一種“隱跡漸現”?

Fraktur字體現在依然很有存在感。從僧侶到現代流行文化,哥特體這一千年的沉浮是不是也算一種“隱跡漸現”?

如此豐富字體帶來的體驗,使《隱跡漸現》在一眾“電子書”中更添獨特的氣質。當你使用易讀模式時,就像在閱讀一本略有褪色的16世紀印刷本;而你使用風格化模式時,則像閱讀一本中世紀手抄本。Josh Sawyer確實做到了他在標題裡的隱喻:將一副舊畫重新煥發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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