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拉開斗篷,露出空空如也的腰間。
若是往常,那個位置必然會別一把殺氣凌凌的長刀。
長刀時新時舊,樣式也常常更換。
因為刀不能決定自己是被人握在手裡砍殺,還是當作一柄飛刀擲出。也無法決定自己的主人是深居簡出的高人,還是富商家裡貪玩的少爺,亦或者一位浸過血的修羅。
刀就是刀,用的順手,能殺敵的就是好刀。
至少此時此刻,良的身上沒有這樣一把可以精準地扎進眼前烏龜陣之中的縫隙的玩意兒。
按理說,他的誠意已經足夠。
只可惜,眼前這幾人組成的烏龜遠不如他坦誠。見良這般動作,竟是反而往後又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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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認得你!你是闖賊手下的...良!”
夾隙之中,一道低沉又略微顫抖的聲音傳出。
“據說,你的刀法出神入化,那刀神出鬼沒,取人性命...”
說著,這烏龜竟又往裡縮了一下。
“在懸賞令上也是榜上有名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隻身...兩人就走到這裡來!”
那被盾牌遮住大半張臉的人,這才注意到良身後的車具旁還扶了個較小的身影。
“你是良...他是誰?”
穿著鮮亮甲冑的人巍巍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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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回頭看了一眼,那嬌小的影子也抬頭看向他。
他就又把頭擺了回去。
“哦,我弟,會點算數,點貨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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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貨?”
對方警覺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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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
此時,那個小個子搶著開口。
“誒誒,這些是闖王獻給各位官爺的禮物!”
小小的身影從車上跳下來,沒打招呼,就捏住蓋著車上麻布的一角,而後輕輕往上一拉。
那些東西映著恰到好處的夕陽,金色的光幾乎是瞬間就閃瞎了這幾位士兵的眼睛。
氣氛瞬間就變了。
那堅硬的烏龜殼,發生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形似脫殼的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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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名為良的漢子的眼神在那小孩掀開簾子的時候也發生了變化,兀然變得兇惡起來。
“閉嘴!”
只見他怒目圓睜,氣火上湧,青筋暴露,對著那個嬌小的人兒就是一下劈頭蓋臉的痛罵。
“小崽子,誰讓你說話?!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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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似乎也是被嚇到了,身形畏畏縮縮的,臉上好似要蹦出淚來。他一邊退後,一邊用一雙慌亂的眼睛四處掃蕩,竟是看到了這邊——他竟然一個箭步衝上來,朝敵軍的盾牌就跪這麼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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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各位官爺,救命,救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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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陣裡幾個人面面相覷著。
小孩跪在地上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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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我都是被逼的...良爺說我不跟來就不給我飯吃...嗚嗚嗚,還要打我...嗚嗚嗚,我在大山裡都好久沒吃過飯了...嗚嗚,要餓死了...”
小個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各位官爺,嗚嗚嗚,饒了我吧,我,還有好多人,我們都是被迫的,李自成那個混蛋威脅說如果不入夥就殺了我們煉油呀...我們也是沒辦法的呀...我們也不想跟著這幫反賊窩到山溝溝裡的呀...嗚嗚嗚,各位老爺,闖賊那幫王八蛋搶了那麼多銀子...這個時候竟然還想著用這些銀子換一條命...嗚嗚嗚,老爺們,你們可一定不能饒了這個王八蛋呀...一定要讓他們伏法呀...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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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哭著哭著,這些人聽著聽著,然後就看到在這小個子的後方,一股叫人膽寒的氣息迸發了出來。
良邁著要踩碎地面一般的步子,捏緊幾乎要出血的拳頭,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你——這——崽——子——!”
那表情,好似要殺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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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啊良爺不要殺我——!”
只見良站定在那小孩面前,山石般粗糙堅硬的巴掌高高舉起,攜著萬鈞作勢就好狠狠拍下!那看起幾乎嚇破了膽的嬌小身影甚至還來不及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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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
一隻手從烏龜陣中從容伸出,恰好抓住了那隻從高空揮下的手臂。
人影從後浮現,是對方的頭領。
此時,那張充斥著褶皺的臉上,堆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笑容。
“哎呀,有話好好說,莫要傷了和氣,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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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詼諧地朝著月亮笑了下,聊了會今日世間又發生了哪些喜怒哀樂,一會兒後,它打了個招呼道別,披上黑夜的墊子,睡下了。懵懂的玉盤掛在半空,回味前輩的指引,怔怔地看著這片漆黑的大地,試圖留下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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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排走著。
車裡的貨少了些,但還餘下了不少的重量,被男人哼哧哼哧地拉著。
擔心良看不清夜路磕著翻了鬥,穗便也下車,隨行一旁——她力氣太小,幫忙也是幫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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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我力氣小了...我以前就可以使勁扎穿一個人的喉嚨了,哼,更別說現在姑且還是經常運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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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爆發力...和...耐力是不同的,你沒練過...拉個半分鐘就得筋疲力盡了,到時候還得我拖...可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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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聽罷,輕哼一聲,加了點腳步。
“良爺方才嚇到我了,沒了力氣。這下連半分鐘也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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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良苦笑一聲。
“不是你我商量好的,叫我假裝揍你嘛...你現在又是何故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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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吸了吸鼻子。
“良爺那眼神,可不似是裝的...我嚴重懷疑良爺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公報私仇!”
她抗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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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不把自己騙了,又如何騙得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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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少女回頭。
“如果那人沒有拉住良爺,良爺真的會對穗兒下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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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度拿捏的很穩的...最多躺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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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穗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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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開玩笑的...哈啊,別生氣...會收力的,你順勢往後倒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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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良爺不用憐惜我,穗兒耐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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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你慢點。”
男人說。
“哈...說來,他們竟然沒有全部帶走...早知道不拖這麼多了...這泥巴路可真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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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指的是方才那幾位官兵。
在他頂著一副雜糅著糾結憤怒痛苦的面龐用著勉為其難不情不願的語調說著闖將李自成想要和談後,那幾人臉上的笑容是愈發明顯了。
良也就順勢把那輛車上的布掀開,充分表露了闖將的“誠意”。
令他意外的是,那幾人面面相覷後,領頭的竟然拒絕了這份“好意”,只是每人從寶貝堆帶了幾個銀元寶,就打發他們回去了。
良也只得退後,走前還不忘了拎起正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小崽子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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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敢拿。”
穗似乎是消了氣,放慢了腳步,嘟囔著。
“這幾個人雖然武藝不差——但也就是個說不上話的小頭頭,呵,多半也是被某些大人物逼著來同我們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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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能怪對面謹慎,畢竟闖軍最喜歡乾的事兒就是人多打人少,明軍沒少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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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哪怕就算他們真的把咱們這車拉了回去,那幾人多半也是除了點安慰獎什麼都拿不到,倒不如偷偷拿幾件值錢的藏起,回去了就說不知道,沒見過,沒敢拿,等定奪。”
穗譏諷地呵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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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是何必拖這麼多...?”
良氣喘吁吁地問道。
他耐力雖好,也經不住在沒吃飽的情況下這麼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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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為了展現闖將的‘誠意’咯...呀,前面好像有處活水,良爺,可以接點水喝了。”
說著,穗掏出水壺,蹦蹦跳跳地往前過去了。
拐角處,映著清冽的明月,一絲潺潺的極細的山水從巖壁邊滑下。
少女把容器放在合適的位置,蹲在地上,聽著清水慢慢覆蓋壺底,又回頭揮了揮手,招呼良過來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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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良過來坐下了,穗才接著說:
“良爺,我們剛才去過的那條山谷,盯著的人可多了...現在圍剿咱們的,是四五支不同地方匯聚起來的士兵。他們匯聚起來雖然聲勢浩大,但內部也互相不想讓利。結果就是每支部隊,都派遣了兩三支斥候隊駐紮在附近。”
少女居然不知道從哪裡又掏出兩個新鮮的果子,勺子大小,選了一個,塞到良的嘴裡。
“所以呀,咱倆在那一坐,一喊。這幫斥候就都緊張了起來——不是擔心闖軍暴起衝鋒,而是擔心招安的好處和功勞都給其他地方的隊伍搶了...這輛車也是給他們看的。切,結果最後還是隻有一波人,看來對方現在還是有著說得上話的,能下命令,阻止他們內訌的人,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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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默默咀嚼了口嘴裡的果子,沒熟透,有點酸。
“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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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不過我們此行的目的,正是讓對面這個說得上話的人,變得說不上話來...剛才那夥人的口音聽著不像本地的,但應當也隔的不遠,看來是被派出來探探口風的...明軍裡多的是人盯著他們,吶,比盯咱們盯得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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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吐出果核,扔到一邊。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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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還在小口嚼著。
“剿匪剿匪,對他們又沒什麼好處,若不是多少領了軍餉,當然興趣不大...那幫人也不是傻子,不會給官爺賣命的,最好是自己一點風險都沒有,還能回去重重領賞...一幫小人。”
她惡狠狠地咬牙啃下最後一點果肉。
“...但也不是沒有聰明人,竟然只拿這點...是我低估了。好在並非是分文不取,那明日的正式和談就很有希望,他們會派誰呢...陳奇瑜貪生怕死,必不可能親自露面,剩下的將領...唔,希望不要來個我不熟悉的...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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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如此煩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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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聽著,停下了言語,扭頭,捂住嘴,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美玉般的眸子。
然後,她輕輕笑了。
沐浴著皎潔的月紗,有如深邃湖水中央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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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事在人為,過後就看天意了。呵,良爺何時學的這成語?有點帥氣呢。”
她看著落瀑的泉水,眼神逐漸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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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像是一段影子戲的唱詞?聽你講過,很霸氣,就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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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那首...穗兒新學的,就說過一次,沒想良爺竟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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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要不現在再唱一次,我還能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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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爺也一起唱吧,不要只是看著,有點...害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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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教我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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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爺湊近一點...再近一點嘛,穗兒沒氣力大聲唱了...”
她拉過良的身,兩人的臉龐近在咫尺。
“嗯哼,這一句,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