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对《if found》剧情的一次整体梳理与感悟,涉及诸多剧透,推荐还未体验或正在体验的读者进行取舍性阅读。
黑暗,无垠,绚烂,耀眼。
通讯机里传来沙啦莎啦的杂音,宇宙里冰冷的一角正在扭曲,黑色的漩涡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撕扯着虚无,啃咬着行星,泛起一阵阵仿佛要把周遭时空都打成零碎的波澜。
家庭,友谊,孤独,异类。
长发及肩的少年冲出家门,融化在淅沥狂暴的乱雨中,讨厌熙攘,讨厌束缚,讨厌家庭,他怀着残缺的理智追求着残缺的理想,在随心的日记里勾勒下随心的笔调。
——欢迎来到怪胎的容身之所。
“祈祷吧,睡个好觉。”
“妈妈爱你。爱那个熟悉的你。”
至少在母亲和弗戈尔眼中,卡西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他是个男孩,却有着如同女孩般的外表,母亲将之视为另类而不可接受的奇装异服与怪癖,他硕士毕业,准备一月返校攻读博士,母亲却认为那只是没有意义而浪费时间的徒劳,不过只是青春期阵痛带来的胡思乱想,尽管卡西奥已经年过二十。
母亲希望他能找个好女孩成家立业,过上普通人该过的生活。卡西奥从来不这么想。
“听我说,你得面对现实,安定下来踏实度日。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你就会明白了。”
“我不想过你和爸爸一样的生活。”
“你爸是根本无法接受的!我们一直想让你和弗戈尔过上最好的生活!”
“那就让我过我想过的生活。”
“这怎么会是你想要的生活?那头发、那衣服……”
“跟你无关。”
“你不是那个我熟悉的人了。”
“你凭什么定义我是谁?”
如果一定要追溯现实生活崩塌的起点,卡西奥破门而出消失在大雨中的身影,一定就是这场雪崩的起源。
卡勒姆,卡西奥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好友。在前阵子与他在茶室中的重聚,给了离家出走的卡西奥登门拜访的契机。他们正打算搞一个乐队,在某个几乎被废用的旧宅中练习。
漆黑的冰雨里看不见月亮,卡西奥叩响了旧宅的门。
这个选择似乎是正确的。
再次醒来时,卡西奥已经置身于一处温馨的屋内。虽然沙发和地毯略显陈旧,但这一切都远比家里无穷无尽的指责与口水要美好得多。
擅长厨艺的杰克已经料理好油煎拼盘,卡勒姆一如既往地钟情于咖啡,而那个此前未曾谋面的肖恩斯正在弹奏他的吉他,并回以驻足观望的卡西奥一个微妙的眼神,以示风骚。
卡勒姆和杰克是一对相处甜蜜的同性情侣,肖恩斯则打趣卡西奥的到来,为卡勒姆和杰克亲密时而受冷落的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交流对象,总之,这个“豪宅”非常欢迎他。
这座旧宅藏着三位或擅长厨艺或擅长音乐的天才,也宽容地含纳着三位与传统现实社会脱轨的怪胎,他们打理这里,生活在这里,为自己的梦想与愿景默默努力。
卡西奥第一次在出了家以外的其他地方感受到了“家”的存在,尽管这个“家”外表腐旧,又漏雨又潮湿,但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个家,一个新家。
而现在,他的生活马上就要进入新的轨道了,与这三位与众不同而富有才华的年轻人交织在一起的独特轨道。那一晚,肖恩斯与卡西奥聊了许多,聊了音乐,聊了未来,聊了聊这个让他们得以栖身的“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去。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卡西奥每天都会蹲在角落观望卡勒姆,杰克和肖恩斯为了社区表演而展开的练习。卡勒姆是个负责编曲的贝斯手,杰克是鼓手,肖恩斯则是负责写歌的主唱,一切都在“豪宅”里按部就班地进行。
因其废旧,屋内老化的线缆杂乱不堪,根本无法同时承受他们的设备与灯泡,每次过了傍晚,他们就要摸黑练习,在结束一天的奋斗后,再跑到失修的热水器旁洗上一个冰凉的冷水澡。
卡西奥决定将身边发生的有趣的一切写到自己的日记本里。
可惜,这种充实与快乐并不太长久,卡西奥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两封信纸打乱了阵脚,一封是由“慈悲修女会”的伯纳黛特修女寄来的警告信,举报他们非法占用了住宅,准备动用法律手段将他们驱逐;另一封则来自于卡西奥的母亲,是由弗戈尔送来的。
母亲在信中表达自己已然原谅了卡西奥的所作所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依然如初,同时希望卡西奥能够早日回家,重新捡起家庭的生活。
“我没碰你的任何东西。我确实注意到了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想和我谈谈。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一切,决定什么该保留,什么该扔掉。”
“也许你害怕回家,害怕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没事的。我还是你的妈妈。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想你,你的妈妈。
虽然母亲的字里行间中充斥着服软与妥协的意味,但依然不妨碍卡西奥对信件开头用大字书写的“亲爱的儿子”嗤之以鼻。他根本不是她眼里的那个儿子,那个她渴望他能够成为的人,他根本无从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转变,也不打算解释,母亲打算原谅他,却不打算跟他道歉,他没有任何就此狼狈回家的理由。
何况,他的人生新生活似乎才刚刚启程。
借此契机,卡西奥开始策划一场“劫案”,离家出走的匆忙,很多东西都没能及时收回,他决定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回到那个唾弃他的家,在不惊醒母亲和弗戈尔的情况下,收拾那些离开时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
而决定跟他一起行动的,还有戴着鸭舌帽的肖恩斯。
他们走过安静的碎石路,走过流淌的小溪,很快就看见了卡西奥的家,那个他一直极度渴望远离的,曾经的“家”。
“你想念这个地方吗?”
“短时间内不会,这听起来太像最终诀别了。我不太想提及这件事。”
直到他们爬上卡西奥父亲花了两个夏天搭建起来的楼梯,卡西奥才意识到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不勾起自己的回忆。
他想起了母亲烹制甜点时的种种纠结与争论;想起生病在家的日子,盖着毛毯看电视;想起他以前养的一只叫Molly的小狗,想起它在自己腿上死去时的重量,是那么轻。
但再如何沉溺于过去也无从改变现实此刻的现况,卡西奥翻窗而入,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熟悉的,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如果说他毫不想念自己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是不可能的,但他不能停留,一昧地缅怀“拥有”与“伤痛”并存的过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犹豫和悲伤,但就在他收拾好东西,打算再最后看一眼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与共的空间时——
房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推门而入的是弗戈尔,卡西奥翻找物品的声音依然把他吵醒了。
这一刻,房间的气温被踩入了冰点,几乎每一秒都让卡西奥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逃离,就像他当时不顾母亲的阻拦闯入屋外的大雨时一样。
“我听说你们住在那所大房子里。”
“那又怎么样?”
“我听到很多关于那边的风言风语。他们跟你一样,对吧?”
“没人跟我一样。”
“你是最怪的怪胎,这是肯定的。”
这就是旧屋里的人在外界眼中的形象,怪胎,彻头彻尾的怪胎,浪潮般的流言蜚语传遍大街小巷,好像他们从最开始就并不该是这个时代的生人,他们像是外星怪客,被议论,被恐惧,被排斥,被当成世界上某个不合理的产物。
卡西奥根本不想搭理弗戈尔,他只想离开,逃命一般地离开这片再也不会接纳他的土地。
他让屋外的肖恩斯拿上包,翻过窗棂,跟肖恩斯一同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你会后悔的!你早晚会自食其果!”
弗戈尔在屋内低声叫道,他不想惊扰到妈妈。
但卡西奥和肖恩斯的身影却已被扯入重重夜幕,早已不见。
奔逃出弗戈尔视野后的卡西奥第一次感到无比的轻松和释然,他开怀大笑,不知道是时隔多久后的,久违的笑声。肖恩斯也跟着笑起来,在寂寥的黑夜中显得异常响亮。
他们一路狂奔,直到跑得快接上不气,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想要的,仅仅只是一袋热腾腾的薯条和醋。
肖恩斯的父亲经营着一家鱼薯条店,于是他们向左转,穿过杜安海滩的遗迹。
如果他想要逃离家人,就必须前往遥远的都柏林,卡西奥想。
距离凌晨还剩下二十分的时候,卡西奥和肖恩斯在鱼薯条店内坐下,享受着“劫案”过后,今夜最后一刻的安逸与美好。
在香脆的咀嚼中,两人意识到,原来他们相仿的不只是年纪,更是骨子里的那份“怪异”,他们都远离着传统,远离着规矩,远离着那些甚嚣尘上的约定俗成,远离着一切目之所及的现实“牢笼”。
“我们都是怪人。我曾以为我可以治好自己,后来我意识到我自己原本就没有问题。”
卡西奥微笑着说,这是他少有地,在他人的身上找到那么多相似的共通点,这是他第一次放下心里沉重的锁链,向“怪胎”这个身份敞开怀抱。
这是两个年轻而另类的灵魂,第一次互相产生共鸣。
——溺亡于狂乱的音符,沉醉于交织的良夜。
隔天后,卡西奥和他们一同去邮局领取了救济金,这在他们口中叫做“艺术家的薪水”,当然,是饿着肚子的艺术家。
邮局前排气了长龙,各个年龄阶层的家伙拥挤成一团。卡西奥不想自己的人生在之后会变成这样,暂时之举罢了,他想。
接着是对卡西奥而言相当悠闲自在的几天,肖恩斯跟他一块去散步,看海鸥与海,在足球上从零开始练习GAA。
废旧的老屋终究承受不起深秋之下暴风雨的猛烈攻势,在某个夜里,阁楼的天花板坠了一大块,卡勒姆用防水布盖住了杰克的鼓。白天时,灰沉沉的晨光会从上面渗透下来,显得清凉,但一旦转入深夜,这里就会开始有些吓人。
他们还一起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据说这是一种演出前的神秘仪式,可以驱赶邪灵,带来好运,这几天连续的雨水带来了浓郁的湿气,能生起火来就已经算是一种奇迹。
于是他们在细雨中放声歌唱,任凭后背湿了一大块,在一片热浪和欢呼声中,卡西奥也乐在其中,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正式演出祈祷。
然后,到那一天真的来临。
躁动,疯狂,迷醉,自由,摇摇欲坠。
社区舞台下挤满了人群,在贝斯的音场下呐喊欢呼,扭动着或细或粗的腰肢。
杰克用力敲奏着打击鼓,像是要把全身力量都宣泄在这场得之不易的摇滚狂欢当中,肖恩斯也沉浸其中,强有力的节奏就像是他们心脏狠而快的律动,洪水般冲刷着全场的每一个角落。
卡西奥拥挤在混乱无比的人群中央,快喘不上气来,他想知道他是否会死,但他丝毫不管,他只想在这里,在这里伴随着震撼耳膜的音乐肆意舞动,他感受到了空前的自由,就好像世界的重量都被抛之脑后,他只想这般沉溺在这种致幻剂般的音符跳跃之中。
卡西奥开始感觉自己正在重新被接纳,被拥入某个温暖的怀抱,如果可以,如果允许,他一定会选择在四溅的霓虹与汗浆之中溺亡,绝不思索,绝不犹豫。
再疯狂的节拍,也会有停摆的那一刻。
这场热血激昂的表演秀结束后,卡西奥独自登上了老屋的顶楼。这里的天花板在前日的暴风雨里被削掉了一块,此刻正好能透过这残破的一角,瞥见夜空那不可尽见的、朝着极遥远的彼端不断延伸逸散的星光。
他只想静一静,一个人看一看天空。
不过肖恩斯找到了他。
夜色渐黑,他们躺倒下来,幽蓝色的光正横贯残檐,不知是来自于星辰还是云月,慵懒地在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上铺开。
就像在卡西奥初来乍到的那天晚上,就像在去展开“劫案”的路上,就像是在鱼薯条店里,肖恩斯和卡西奥再次聊起了一些实际或缥缈的物事,关于他,关于母亲,关于宇宙,关于未来的那些有的没的希冀。
“我十岁的时候,我在印度的祖母就去世了。我从没见过她。然后突然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妈妈告诉我,她被火化了。很奇怪……但我喜欢她的骨灰回归大自然这个想法。”
“生活不会停止,原子发展成蛋白质,蛋白质组成细胞,细胞又构成我们。宇宙已经有一百三十亿年的历史,而且它会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复杂。更加奇怪。每一秒和上一秒都完全不同。”
“你是说我们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时间吗?”
“你以为时间是真实存在的。”
“哈哈哈……嘿,我能问你一些私人的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是不是,那个,就像卡勒姆和杰克一样?”
“…我不知道,或许是?这很重要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还是都喜欢?都不是,我喜欢睡觉。”
“哈哈,好吧…我们的生活一直飘忽不定,然后你出现了。”
“在都柏林我们可以做回自己。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可以住在运河的驳船上!我们可以一起在上面养植物,你可以教我关于太空的知识!”
肖恩斯越说越兴奋,他看着卡西奥,期待着他的应答。
“你可以教我弹吉他?”
“我可以重塑自己。真的,不再假装了。我只是觉得别人眼中的我和真实的我很不一样。”
“真正的你是谁?”
“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肖恩斯,也不是伊桑。而是其他的。”
“听着!我告诉你,你可以给自己取个新名字!”
“我想到了一个好绰号,驳船吟游诗人!”
“啊哈哈……嘿!你有没有想过臭氧层?”
月光如蜜,仿佛顺着残断的屋檐流淌而下。卡西奥和肖恩斯伴随着从星空深处吹来的夜风,搁置在演出中狂欢而惫的身体,进入不知名的梦乡。
——然后,一切都开始在重构中坍塌。
当稳定达到某个被预设的上限时,不安就会在阴暗里滋生。当两个灵魂相互交织却从未真正相互接纳时,情感就将成为甜蜜的毒素,凶狠地,不留情面地,蚕食掉被虚设的梦境。
卡西奥才刚刚品尝到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惬意,就立刻发现自己的身体比原来要更加沉重。
肖恩斯正从后面抱着他,像是一只考拉。
在那个灰沉沉的日光从屋顶漫射而下的清晨,肖恩斯向卡西奥表白了。
“我们都要去都柏林,对吧?我会照顾你。”
“卡西奥,接下来的话我很难开口,但我不得不说。”
“什么?……走开!天啊!”
卡西奥吓得大叫,用最快的速度退开距离。他的大脑中是一片混乱,夹杂着尚未从昨夜摇滚浪潮中抽身的余醉,疯了般流窜在皮层各处的电波就像是大海中深粉色的鱼群,杂乱着纠扯成了一片。
他们都是怪胎,是隔绝于世俗之外的异类,这点没错。比起是对于同性相恋单纯的生理排斥,卡西奥认为这更像是自己还没做好被他人接纳并解读的准备与勇气。他想逃离,就像和从前一样,他只是惯性地,想要立马逃离这里,逃离一切。
“我真的很喜欢你,卡西奥。我把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都告诉了你!”
“我没让你这么做。”
“你让我意识到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根本不了解我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人。我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你不会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那就更有理由离开了!我们一起搬离这个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甚至不知道都柏林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回去的。哲学博士学位没了!而且你的父母会担心死的!”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父母担心的话?”
分贝在攀高,肖恩斯的这句话如同一把刺刀,划开了本可以一直朦胧下去的雾色。卡西奥的身体早已远离家庭,精神却无时不刻不在家庭矛盾的压力下陷入扭曲,他感到他的思维开始混乱,语言开始失调,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着某种意义上不可预料的改变。
“闭嘴!我没法处理这件事了。”
肖恩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开始道歉,开始挽留,甚至开始哀求。但此时卡西奥的脑海已然是一片浑浊不堪的浆糊,他只想逃离,他迈开脚步,就像那天闯入夜雨一样,就像那天在“劫案”后消失在夜色中一样,他不回头地逃离。
他一路走,一直走到了能看见天色正在初晓的海岸。
卡西奥遇见了玛吉。
她夸赞了他们之前在社区里的演出,但卡西奥的心绪如乱麻般杂乱,只能用最简单的回应接过玛吉的话茬。
圣诞夜就快到了。玛吉向他们发出了邀请,认为那个漏水漏风的破房子根本不适合举办一场得体的圣诞晚会,如果乐意,他们可以随时到她的家里去享受圣诞。
当卡西奥再次回到“豪宅”时,肖恩斯已经离开了,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等待他的是站在台阶上沉默不语的卡勒姆。
杰克很生气。
他们说,华丽的乐队是因为他才完蛋的,肖恩斯告诉他们,他不干了。
卡西奥想躲回顶楼,但天已经开始飘雨。
他们一起搬进了玛吉家,不久后就开始下雪,然后世界变成了一片无暇的银白。
但卡西奥却没有心思,或许是因为肖恩斯的突然离去,或许是因为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另类和偏执,或许是因为那封寄来的,母亲的信。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那么我很抱歉、一定是我的教育方式不对,但我只是太关心你了,小宝贝。”
“就算你喜欢男生、喜欢奇装异服或者别的什么的,我都可以接受。世界在变,我不会生气的,在圣诞节更不会。但我很担心你。”
“希望尽快见到你,我们最后再谈谈。我在做肉馅饼,用料和平时一样多,但没有你,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我的手脚也不利索了,我做了很多很多,弗戈尔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妈妈
或许,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在这里,卡西奥虽然过的不错。但母亲的忧虑和朋友之间隐生的矛盾却又在另一面激化着他早已脆弱无比的神经。
他满脑子都是那封信,还有他的妈妈。
他决定回家一趟,与其内心一直挣扎,不如直接回去。
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妈妈和熟悉的弗戈尔。
美味的大餐和温暖的炉火是卡西奥这阵子以来几乎没碰过的东西,他感到非常舒心。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你整天都在画太空来客的画像,那些画最可爱了。我把其中一张挂在冰箱上好多年。”
电视上播放着太空科幻片,母亲笑着谈论卡西奥小时候的趣闻,她似乎还是像以往一样爱他,并尝试着理解这个早已变成自己所陌生模样的孩子,这让卡西奥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但这种舒心只是短暂的片刻。
这里的家埋藏着往事,关于灰暗,分歧,偏见,决裂,与貌合神离的那些往事,他的回归,只让弗戈尔感到好笑。
被隐藏在最深层的矛盾,再次被搬上餐桌,被搬上这个雪夜,和当时的那场雨夜如出一辙。
“你抛下妈妈离家出走,让她担心了好几个星期…然后你突然出现,穿成这样!”
妈妈想阻止愈演愈烈的争端:“别说了,弗戈尔,想想浪子回头的事。”
“弗戈尔那样说我,你就只这样说他?我回家不是为了找嘲笑的。”
“我希望你回家是来道歉的。”
“如果你给我道歉,我就给你道歉!”
妈妈仍想打回圆场:“别吵了!我们就好好吃顿晚餐吧。我一整周都在削土豆,我很高兴我们能重新团聚。”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么难交流了吧。”
“听这些扯淡的话更难。”
“妈妈!”
“宝贝,我只是不理解!”
“为什么你需要理解?你就不能无条件地接受我吗?”
“你说的是哪个‘我’?我认识23年的那个,还是我认识两周的那个?”
“这都是我!而且我想让你更了解我!我想让我们的生活中有彼此…”
“你又在威胁要离家出走吗?!”
“我想我需要出去透透气。”
逃离。
逃离。
逃离。
他再次起身逃离,像往常一样。任凭身形被大雪淹没。他无路可去。
“并非只有你出生的地方才能称为家。”
身后是家庭中不断蔓延的矛盾,身前是老友间隐性生长的隔阂。再也没有路能够选择。
他只能躲进那个废弃的旧屋,潮湿,阴冷,刮着寒风,基本废用的炉火提供不了一分一毫的温暖,他只能蜷缩在破烂的角落,等待着某种可能永远等待不来的东西。
藏起来,把自己藏起来。他告诉自己,不断地告诉自己。
他涂抹掉日记里的所有痕迹,希望能以擦除这些字迹的方式擦除自己的过去的经历与记忆,哪怕这只是没有意义的徒劳。
他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分崩离析的尽头。
——迷失在宇宙的最深处。
“那异象肯定是…不自然的。根据轨迹来看,它会与地球交汇,时间是…”
“24天后。”
那是不知道何时借由通讯机传达到她耳际的信息,卡西奥佩娅的眼前只有两条路,或者说只有一条路能走,要么挽救世界,要么世界湮灭。
在太空跃迁过程中的种种遭遇,让卡西奥佩娅不得不担起拯救即将被黑洞摧毁的地球的重任。她的时间,所剩无几,短短几个小时?大概吧。
现在她正站在晴空之下的电话亭里,向着通讯机另一头协助她完成太空跃迁并顺利到达地球任务的会计迈克打电话。她的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快要崩塌了,她必须赶在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都变成齑粉之前做点什么。
“我觉得没人真的愿意有你这样的怪人在身边吧。”
“我不敢相信妈妈还在意着你。我已经放弃了。”
废旧的房屋外,弗戈尔正在隔着大门大喊。卡西奥无神地趴在老破的窗台,不知道是不愿意回应,还是已然没有力量回应。
如果能一直躲下去,不用再逃了,不用再跑了,就藏在这里,藏到所有一切都平息。
卡西奥这么想着,直到隔天他看见很久未见到的肖恩斯路过房屋,朝海滩走去。
从自己逃离肖恩斯那天开始,一切就都向着不可扭转的方向,像中弹的士兵一般垂直倾倒。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想做点什么,也有必要做点什么。
海风很大,吹拂卡西奥的长发,他追上了和以前一样戴着鸭舌帽的肖恩斯。
尴尬的寒暄,然后,是卡西奥或许永远都不会预想到的局面。
“对不起…肖恩斯。我当时有点措不及防…但我们能解决一切!我们可以去找卡勒姆和杰克,重组乐队!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乐队是个梦,永远也无法成功。整个夏天我们什么也没做,然后只在社区大厅里演出了一场。”
“你怎么会只这样说?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都柏林呢?”
“别傻了。要是不带钱就离家出走,我们最后只会落得个哭着打电话求家里人帮忙的下场。”
“天哪,你就像变了个人。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回家后,我听到了人们是如何议论我们的。我的意思是,我以前知道人们会议论,但我不知道他们会那样说。我喜欢过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
“哇,你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吗?”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对于这个地方而言,我已经是个外人了。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无法…”
“所以我们要互相照顾!”
“我只想做个正常人,卡西奥。和你们在一起我永远都没法正常。”
他们说,是卡西奥打碎了他的热情与理想。他们说,是卡西奥冲散了他们的乐队梦。他们说,是卡西奥无情地舍弃了家里人离家出走。他们说,卡西奥已经死了,那栋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卡西奥只知道,他身周的,他所视的,所听的,所触的,所感的,都在枯萎凋零,连带着他的一身骨肉一同腐朽,向着幽深而不可测的大海深处沉落。
他的橡皮已经全部用完了,他把日记的最后一页擦得一干二净,试图连同自己的记忆也一块擦除。他需要取暖,于是他把日记丢进了火炉,红焰燃起,刺啦作响。
世界和宇宙开始了最后的绝望挣扎。
——奇点。
圣诞节后的天地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冰蓝。
卡西奥的妈妈从橱屉中再次翻出了那张曾经在冰箱上挂了好久的画纸。
那是卡西奥童年时稚嫩的涂鸦,他打小就喜欢星星,热爱有关于太空和宇宙的一切。她珍藏了很多年。
卡西奥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弗戈尔和朋友们去那个房子外转了好几次都颗粒无收。警察劝告他们别在修女会的地盘再做如此徒劳的寻找,说不定明天他的尸体就会在海岸线边浮现……
但是她不信。她爱他?或许吧,这毋庸置疑。
世界和宇宙正在失控。
卡西奥佩娅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风暴是逐渐平息还是用最凶猛的姿态摧毁他们,都已经不是单凭她和会计的微薄力量能够与之左右的了。
卡西奥正在漏风的房子里迎接着属于自己的至冰点。
他会死在这里吗?他不知道。他在刺骨的风中瑟瑟发抖,饥肠辘辘使他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这里曾经有欢声笑语,他们为了演出排练到半夜,为了鸡毛蒜皮的琐事而争论不休,他和肖恩斯曾在这里聊到深夜,聊到家庭,聊到生命、死亡和宇宙等神秘领域的论题。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来自家庭的排斥,来自朋友的远离,来自外界的敌意,像是一张张分封条,把卡西奥所剩无几的道路全部封锁,他走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处可去的绝路,走到了这条无人巷陌,最深最深的终点。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热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就像一罐廉价的沙漏,他在心里一边倒数,一边等待着最后一粒沙子也落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分崩离析、分崩离析、与无尽的分崩离析。
他感觉现实的每一块碎片都逐渐地在自己的眼前剥落。他回忆起种种过去,回忆起他和卡勒姆、杰克、肖恩斯一起在狂欢之夜汗流浃背,回忆起他在玛吉家里度过的美好日子,玛吉还送了他精美的圣诞礼物,回忆起他与家人共享的圣诞晚餐,回忆起最后的最后,这个无能无力又无可被他人所解读的自己。
他病了,而且,就快要死了。
四肢在冰凉,大脑在宕机,任凭最后一抹漆黑掩盖住他尚存的最后一丝感知。
他仿佛置身于辽阔而冰冷的宇宙,见证着世界正在一步步走向灭亡。
就在这时——
奇迹,降临了。
这一刻,“橡皮”化作了“笔”。
没事的。
它轻柔,温软,像是一只手,从宇宙的深海中拉住了卡西奥。
然后,这股温柔变成了浪潮般无穷的力量,像是一张大手穿越层层荆棘,把不停向下坠落的卡西奥打捞而起。它的触感让卡西奥感到有些陌生,但却又无比熟悉。
“有我在,卡西奥。”
他没有犹豫,也不想犹豫,他紧紧拥抱住了她。
黑白的线条重新焕发出多元的色彩。
不同于夜晚的幽蓝,不同于日光的灰沉,不同于舞台的霓虹,也不同于卡西奥先前所经历的任何一种色彩。
它缤纷,斑斓,绚烂,像是连夜暴雨过后的彩虹,弥足珍贵。
愿世界每一个所谓的“另类”,都不再于宇宙深处迷失。
——写在最后。
游戏的流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之后的一些分支也只是帮助玩家对游戏剧情进行补全。《if found》的整体剧情以怪胎少年和太空少女的叙事闪回穿插进行叙述,这种强烈的“意识流”意味确实容易让玩家摸不着头脑,笔者的本篇文章也仅仅是对游戏大体的剧情流程进行简单的整理和讲述,许多游戏中的细节并未提及,感兴趣的读者非常推荐去入手一份体验一番。
作为一部类视觉小说的电子互动游戏,在动笔前我一直在考虑应该用怎样的写法才能够最大程度地诠释这款游戏带给我的触动。如果单纯套用以往评鉴游戏的思路,显然难以最大化地描述这款游戏的特别。
它的流程虽然短小,但却把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元素搬上了游戏舞台。跨性别、同性之间的关系、家庭矛盾等等现实困境都在游戏中被具化到了几个关键角色之间的互动之上,每个角色都是实际生活中不同群体的写照。游戏代入的体验塑造良好,剧情的节奏也把控得十分到位。
游戏将怪胎少年和太空少女两段似乎截然无关的剧情交织在了一起,又何尝不是对游戏灵魂的进一步深化。成功拯救了世界的太空少女就是曾经在他人眼中古怪而叛逆的少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理想,也向世界乃至宇宙证明了自己。
游戏一直靠着“擦除画面”来推进剧情,结局时“橡皮成铅笔”的转变可以说是游戏的点睛之笔。当我们把一切过去擦除,其实并不代表我们就此来到了道路的终点,反而是象征着崭新的开始。
现在,是时候重新执笔,书写下一幕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