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躺在男人身旁,右手殘留著持刀時染上的血跡,那把猩紅可怖的小刀掉到了幾尺開外,破舊的衣服沾上了一片汙血,分不清楚那是來自女孩還是男人。
這是父女二人……
雖然這只是我的主觀臆斷,但我堅信它千真萬確。女孩如脫韁野馬般撲向我時,我愣住了,因為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出現了錯亂,我想起了曾經的滿穗,也是為了替父報仇而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我的內心似乎裂開了一道豁口,開始隱隱作痛。當初我拼盡全力,就是為了讓滿穗能夠好好活下去,滿足她爹爹的最後遺願,我做到了,滿穗活下去了,活得很好。
可今天,我卻失手奪去了另外一對父女的性命……儘管這不是我的本意……
我就這樣如一棵枯木般立著,精神全部集中於眼前的狹窄的視野內,幾乎失去了對周圍其他事物的感知。
滿穗看了我一眼,俯身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對我說:“良,你先別難過,咳……她沒死。”
……嗯?
滿穗的話重新刺激了我的感官,我回過神,蹲下來用手一觸,確實,這女孩還在喘息,額頭仍是熱的,雖然比起常人還是要涼一些。
我輕輕撐起女孩的頭,將她頭下的那塊石頭移了出來,上面並沒有什麼尖銳的稜角,也沒有血跡,看來這女孩只是暈過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良心終於不必再遭受方才如此強烈的自我譴責。
這女孩看得我十分心疼,因為我總能在她身上瞧出滿穗過去的影子:一樣的瘦弱,一樣的可憐,一樣的無助,一樣的復仇……
不過現在還不是唏噓感嘆的時候,鐵一般的事實仍擺在面前,等著我們去面對,男人的屍體必須趕快處理掉,不能被人發現。至於那女孩怎麼辦,之後再考慮。
我們此番出門沒帶鏟子,只得就近找個現成的小土窪給男人當容身之所,想辦法將他草草掩埋。正待要動手,瓊華卻點了點我,提醒道:“良爺……那邊有人來了!”
我迅速抬起頭,順著瓊華所指方向望去,遠處果真有個人影正慢慢悠悠地朝這邊走來。來不及多想,我將那把用來刺殺我的小刀踢到一棵樹後,一把抱起那女孩,領著滿穗和瓊華躲到了一旁的樹叢中,準備見機行事。
如果那人執意要“多管閒事”,恐怕我的良心要再痛一次了……儘管我不想濫殺無辜,但無論如何,必須先保證自身的安危,決不能讓任何人去報官。
我緩緩將女孩放到地上,屏息凝神,等待著這位不速之客的步步逼近。瓊華也盡力不發出動靜,滿穗在剛才的劫持中受了創,難以抑制自己的喘氣聲,索性便捂住了口鼻,近似憋氣,看得我一陣揪心。
我透過雜草間的間隙向遠處張望,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那人的身影愈發清晰,他手裡提著一個木桶,褲腿挽起,走起路來不緊不慢,看來還沒有發現這邊的異樣。
驀然間,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這人是……楊林?滿穗和瓊華對視一眼,那眼神似乎也在無聲地確認著我的猜想。
在完全確認那人就是他之後,我長舒一口氣,在草叢中打了個唿哨,接著站起身來衝他招手,招呼他過來。楊林聽見了哨聲,立定在原地東張西望,表現有些慌張。
目光掃過我時,他才猛地一愣,臉上的驚慌馬上散去,傻笑著揮了揮手衝我跑來。跑動中,他無意間瞥見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以及他身下的那灘平靜的血泊,頓時大驚失色,茫然地注視著我。
我想和他好好解釋一番,可舌頭好似打了個死結,怎麼也吐字不清,支支吾吾好久也沒說明白,反倒加重了自己的嫌疑。
多虧了滿穗,幾句話替我簡單明瞭地交代清楚了前因後果,這才讓楊林稍稍放下心來。
楊林看了看滿穗身上的傷,又看了看昏死過去的女孩,相信了我們的說辭,聽完我的訴苦之後,他替我們出了個主意:
“師父,你們快朝那邊走!”,他指了個去處,那是一條狹窄小路,“沿著這條路走,不出二里地便有一座破廟,人們都流言說裡面住進了鬼怪,因此平常無人敢靠近,那廟便漸漸荒廢了,你們先去裡面躲躲,等我送完這一大塊肉就來找你們。”
言罷,他就提著那蓋著蓋子的桶跑了起來,臨近小溪,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喃喃自語了一句:“原來這麼緩啊,那晚我聽聲還以為是多大一條溪水呢……”隨後他一躍便跳過溪水。
我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此地如此瞭解,不過現在不是究根問底的時候。
我匆忙將男人屍首掩在了樹叢中,地上還存留著令人生畏的血紅水窪以及因拖動而留下的長長血痕。
我背起女孩,領著滿穗和瓊華沿著那條蓬蒿小徑一路小跑。
沒跑出多遠,滿穗就停了下來,咳嗽難止,扶定一旁的樹,彎下腰捂住了肚子,面露難色,胃裡似在翻江倒海。
剛才的突如其來的劫持令滿穗現如今的狀況十分糟糕,於是我便放下了女孩,將她橫抱在胸前,蹲下身子,示意滿穗趴在我背上。
滿穗很快明白過來,胳膊環住我的頸部兩側,由我揹著她繼續趕路。
我們本以為可以歡歡喜喜地吃上一頓烤肉,誰想卻遇到這等黴事,再加上多時未吃飯,不免心力交瘁,雖然滿穗和這女孩都很輕,可我跑起來還是氣喘吁吁,幸而路途不遠,我們這就到了。
果真是座荒廢已久的破廟,環顧四下,不見半個人影。我沒有多想,單手摟住女孩,另一隻手一把推開門,毛毛躁躁地闖了進去。
沒有料想,我這粗魯的動作揚起了地上累積的厚厚塵土,瞬間,伏翼四散逃竄,煙塵瀰漫,嗆得人眼睛流淚,滿穗又開始咳嗽了起來。
我們只好暫且退出去,等待塵埃落地。
這座廟不大,由於年久失修,頂上的瓦有些殘缺,牆上的色彩也蒙著一層灰暗。
滿穗從我背上下來,站到了地上,仍不時咳嗽兩聲。我抱著女孩,全神貫注地觀察四周,生怕見到過路人,然而周圍只有烏鴉嘈雜的鳴啼與層層疊疊的草木。
過了一陣,瞧出煙塵散去了,我們便輕手輕腳地走進了破廟,關上門。地上積著銅錢厚的灰塵以及密密麻麻的蝠糞,看起來確實許久未有人來。
但使我感到不安的是,灰塵上明晃晃地印著一串明顯不屬於我們的腳印,直通到神像後。我心中一驚,楊林不是說這裡無人敢來嗎,為何會有如此一串腳印?
腳印還很清晰,一定是近期才留下的,因此沒有被灰塵覆蓋,這就說明,這裡不久前是有人來過的……
不過倒也不打緊,畢竟男人的屍體又不在這裡,被人瞧見也不怕什麼,只是這女孩和她身上的血不好解釋。
但我又轉念一想,楊林說過,人們之所以不敢靠近這裡,是因為有人傳言說裡面主進了鬼怪,會不會……這腳印就不是人留下的?
我搖了搖頭,嘲笑著我這怪誕的想法。好歹也是曾經在外闖蕩過幾年的人,何曾見過什麼鬼怪?無非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環視周遭,見窗槅盡已破損,四面漏風,蠨蛸滿室,中間神像殘缺不全,只剩個下半身,看得人心中泛起一片悲涼。
繞到神像後,所見卻又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神像後的地面被人刻意打掃過,有一片人形的區域內只有一層薄薄的塵土,露出了地面原本的磚灰色,與其他區域形成鮮明對比。
莫非有人曾在此過夜?還是說……這真的是什麼鬼怪的住處……
一向不信邪的我此刻心裡也不免發虛,突然,什麼東西貼到了我身上,嚇得我一個激靈。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滿穗貼了過來,抱住我的胳膊,面露驚恐,有些瑟瑟發抖。
明明瓊華都沒這麼大的反應,為什麼小崽子卻這樣膽小?我想起了小崽子遇見“鬼燈籠”的那次經歷,不過那不是小崽子編出來騙我的嗎?可是小崽子卻表現得和真的一樣。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相信,小崽子那晚確實看見了什麼髒東西……
管它是人是鬼,還能把我們困死在這廟裡不成?我瞥見角落裡放著一把帚穗已所剩無幾的高粱掃帚,便把女孩安置到了那片人形區域中,把個包袱給她墊在頭下枕著。
這片區域足足比女孩身形大了一圈。
我拿起掃帚,輕輕地掃去地上的灰塵,擴大了那片人形區域,給我們三人創造了足夠坐下歇息的面積。
幾人藏在神像後,瓊華與我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而滿穗,則是幾乎與我緊緊挨在了一起,不時看向女孩,若有所思,也許是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不時又眼神可憐地看向我,似乎是在向我索取安全感。
小崽子真的被鬼嚇破膽了啊……
瓊華雖不似滿穗這般驚恐,卻也是轉頭四顧,神情焦憂。
雖然心裡也確實有些發毛,不過為了讓滿穗和瓊華能有所依靠,我必須強裝嚴肅與鎮定。
好一陣工夫,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神思漸漸鎮靜下來。
雖然三人肚中都已空乏,口袋裡還裝著些乾糧,可在這樣的環境與氛圍之下,誰都沒有胃口。
廟的周圍不植樹木,午後的陽光得以透過窗欞,將空中漂浮的粒粒灰塵閃得清晰可見。
“良爺……”瓊華的話打破了寂靜,“這個給你。”
我轉過頭,瓊華將滿穗用來烤肉的那把刀遞了過來,上面油漬已被擦淨。
“那把扇子掉在了火裡,已經燒沒了……”瓊華補充道。
“沒事,謝謝你了,瓊華。”我伸手接過刀,不經意間注意到了瓊華手上的異樣。
“燙到了嗎?我看看。”瓊華的手上脹起了幾個水泡,一定是滅火時被燙到了,瓊華畢竟沒有做活兒的經驗,一個不留神便會給自己弄出傷口。
瓊華躊躇片刻,勉強伸開手臂,紅著臉將自己的手送到我面前,為了儘量不使瓊華難堪,我只輕輕地觸碰到了瓊華的指尖,可即便小心,兩手相觸的一瞬間,瓊華的手臂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回縮了一下。
滿穗也湊了過來,只見瓊華兩隻手上都被燙出了大小不一的幾個水泡,幸運的是,燙傷並不嚴重,令人懊悔的是,我前日偏偏忘了買治燙傷的藥。
“對不起瓊華……我沒有帶著治燙傷的藥……”
“沒關係的良爺,我能忍。”瓊華很懂事,為了不讓我更加煩惱,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堅強。
即便如此,我的雙眉依舊緊鎖,彷彿被無形的繩索纏繞,難以舒緩。我輪番望向滿穗、瓊華以及那位女孩,心中湧動著五味雜陳的情感,久久不能平息。
說真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如果她還有其他家人的話,或許我該負荊請罪,請求他們的原諒,私下解決這樁事……可這樣做風險太大,弄不好便有縲紲之厄,迭配之災,況且,人命之仇是那麼容易便可和解的嗎?
就算她的家人已不在,我也當然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裡,那樣的話,她也許會為了替父報仇而活成另一個滿穗,這是我堅決不想看到的。
但把她留在身邊的話,她一定會處處找機會殺我,搞不好還會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駭人舉動。
最簡單省事的方法,便是送她去見自己的父親……不過我當然不會這般極端,莫要說還有滿穗和瓊華在此,就算只有我一人,我也不能出此下策。
一籌莫展……
我們再沒有說一句話,心情糟亂,跌至谷底,只用眼神傳遞著彼此的思緒,就這樣捱了多時。
漸漸地,太陽光投射的角度偏移,表露著時間的流逝。微風徐來,窗子開始上下搖擺,發出陣陣木頭相碰聲,配合著廟中怪異的氛圍,使人內心愈發焦躁不安。
滿穗和我靠得更緊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瓊華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向我這邊挪動了一些。
恰在此時,廟外傳來斷斷續續的奇怪響動,像是沉重的腳步聲,同時夾雜著粗厚的喘息聲。
聲音越來越大,明顯是衝著破廟來的,我們三人的心此刻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比了個手勢,告訴二人保持冷靜,不要出聲,右手按到劍柄上,隨時準備利刃出鞘。
“我倒不信邪了,真能有邪祟來害我們的命不成?管你是什麼東西,先吃我一劍!”我暗中為自己鼓勁壯膽。
很快,那東西在門前止了步,腳步聲停息,而喘息聲異常嘈雜,不像是人能發出的,門外透進來一股淡淡的腥肉味,刺得人直犯惡心,我的手心與額頭開始止不住地出汗。
“嘭——”門突然被打開了,沒時間猶豫,我別開滿穗,大吼一聲,暴起揮劍朝著門口衝去,踏起一大團灰煙瘴氣。
門口那東西顯然被我嚇到了,後退兩步跌坐到了地上,仍在大口喘氣。那東西明明是個人……再定睛一瞧,正是楊林。
我連忙收起劍,伸手想要扶拉起他,他似乎被我剛剛的舉動嚇了一大跳,戰戰兢兢地接過我的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面紅耳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腿腳發軟,只顧彎腰張大嘴呼吸,真怕他會一口氣喘不過來就此倒在地上。這小子,跑這麼急幹嘛……
滿穗和瓊華也抬著那女孩跑了出來,一定是因為受不了屋內的煙塵。滿穗又被嗆得咳嗽起來。
兩人見來者是楊林,這才放下心,長舒一口氣,將女孩暫時安置在牆邊。
楊林緩了許久,終於能夠開口了:“師……師父,進……進……進去說!”
我見裡面煙塵散去,於是扶住他緩緩向裡走去,滿穗和瓊華配合著撐住女孩,跟了進來,關上了門。
楊林坐下來,又緩了一會兒,問道:“師父,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將難處與他講了一遍,聽完我的敘述,他單手托腮,好一陣思忖,之後,說出了自己的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