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眾文化消費時代,一款罕見的體現明代審美,華夏純血的遊戲作品。它充滿生機勃勃的健康感,儘管是在塑造一個妖怪的世界,卻有種久違的充滿生命能量的感覺。正是因為這些特徵,我們有必要回看誕生《西遊記》這一鉅著的文學品類——神魔小說。
不知不覺,《黑神話悟空》(以下簡稱黑悟空)發售已一個多月了,斷斷續續一百小時的體驗後,才逐漸從這款遊戲帶來的精神風暴般的體驗中逐漸迴歸日常。在大眾文化的消費時代,在無數異種文化拼接物中,看到這樣一款體現明代審美,華夏純血的作品,就如同在充滿畸變物的黑魂世界中遇到一隻純血的麒麟。全球玩家,是有直接被這種驚異感和衝擊力直接衝擊到的。《黑悟空》的另一個特徵是生機勃勃的健康感,它儘管是在塑造一個妖怪的世界,卻有種久違的充滿生命能量的感覺。正是因為《黑悟空》身上的這些特徵,我們有必要回看誕生《西遊記》這一鉅著的文學品類——神魔小說。神魔小說,指的是誕生於明代,主要內容為神魔鬥法的小說類型,總計有八十餘部。其中有兩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家非常熟悉:《西遊記》和《封神演義》,這些被歸類為神魔小說的作品由於誕生於明清兩代,大多數共享有十分相似的世界觀。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基於其世界觀的主旨,對其作出了定義:
“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互相容受,乃日‘同源’,所謂義利邪正善惡是非真妄諸端,皆混而又析之,統於二元,雖無專名,謂之神魔,蓋可賅括矣。”
明代特色的三教交融,是世界的主要文化氣質。而形成於其中的兩種勢力的二元對抗,則是世界的主要矛盾來源。從這一傳統視野回看《黑悟空》,能發現其對神魔文學文脈的延續。以下,我想從五個點:
- 母題/美學;
- 妖怪/神魔;
- 景觀/建築;
- 戰鬥/法術;
- 劇情/立意;
與大家重走一遍《黑悟空》之路。
一、母題/美學
1.1 西遊原型的美學體系
圍繞著《黑悟空》的諸多爭議中,有一個屬於值得討論:《黑悟空》是否扭曲篡改了原著《西遊記》的精神?鑑於這一點,在開始母題的討論前,我先嚐試對《黑悟空》的文化原型《西遊記》進行一個定義:唐代背景,明代審美,神魔文學視野下的三教系統架空奇幻世界。唐代背景但是明代審美,這一點看《黑悟空》的美術上能直觀感受——
明代是神魔小說的成熟期,也是中國妖怪文化的大成期,神魔小說的作者在創作時頭腦裡是在一個明制的世界裡,衣食住行都以明人為模板,當代人復原時,作為一個較近的時代,明代也有大量建築,服飾方面的的存世文物可供借鑑。
具體舉例來說,什麼孫悟空的鬧天宮造型要戴兩根大翎子?因為這兩根大翎子在元雜劇時代成為異類人物的典型標誌,並在明代版畫繪本中成為經典造型,這一符號元素經過一代代人的繼承,已經成為固化形象,不宜在考據上較真。
西遊文學儘管以唐代的玄奘取經為歷史原型,但畢竟是一個明人視野下的架空作品,自始至終,唐代元素不宜作為主要審美元素。西遊文學成熟於明代,其視覺化展現也當以明代這一成熟期的華夏審美體系為主要參考,輔助以部分其他朝代的華夏審美元素。
只要抓住華夏漢文化這一精髓,那麼就抓住了西遊美學體系的精髓,為什麼西遊世界中的沙漠文明景觀是這樣——
而非是這樣——
約旦佩特拉古城
西遊背景中應該出現在印度附近的鳳仙郡是這樣——
而非是這樣——
印度亨比古城
因為這是一個華夏漢文化想象視域下的架空世界。
在黑神話的世界中,允許一些非明代背景的美學元素存在,比如第三章浮屠牢的先秦青銅文化元素,第四章章節動畫採用了典型的唐代形制漢服,這些內容的出現都不會給予玩家突兀感,但製作組在儘量避免非華夏視野的美學元素存在,比如這樣——
知乎用戶十一流在《如何評價黑神話悟空的過場動畫》中,對黑悟空的華夏審美,有很好的論述:
“黑悟空裡的美術可以說是真正的中式純血,從角色到風景到建築,無不強調了中式審美。或許一般人會覺得,對於一款本就以傳統故事為基礎的遊戲而言,在美術上強調中式審美似乎理所當然,但實際操作中並沒那麼容易。
《大聖歸來》裡的山精,典型的歐美怪物設計
《姜子牙》裡的牛頭怪和蛤蟆怪,完全是一副黑、白人臉。
《白蛇》裡純日式風的小狐狸。
再來看黑悟空:
從服裝到髮型甚至妝容、花紋,都是非常典型的唐式……只是個動畫而已,有必要那麼認真嗎?”看見黑悟空的插畫作者寫了其繪畫過程,以古畫為參考,使用生絹、礦物質顏料和傳統手法作畫,才知為何能呈現出如此地道的中式韻味。卻又沒有桎梏於模古,依舊帶有插畫的活潑與靈動。其實這代動畫人本就是在歐美和日本動畫的影響下長大的,所以想要完全擯棄外來審美是很難的。從小看到的學習的都是這些,已然潛移默化深入骨髓。所以想要做出地道的“中國風”,首先是要對中式審美有著很強的信心。其次也要有極其深入的瞭解,才能清晰地辨別出那些不經意間被“植入”的外來元素。並且“中國風”不是用點水墨就叫中國風了,那太淺顯。真正的中式審美龐雜且細節。只有足夠深入瞭解,才能將這些細節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對於玩家來說,這種“中式純血”最後呈現出的視覺效果,可能只是得到一個簡單的評價“好看”、“舒服”,卻殊不知其中的用心。“”
這種醇正的華夏審美幫助《黑悟空》創造了令人深刻的視覺悸動。
我們說一款作品的美學建構,首先往往不是要什麼,而是不要什麼。可以說《黑神話》在審美體系的建構過程中,迴歸本質,剔除了大量異質,和上美動畫時代的很多優秀作品一樣,迴歸了華夏美學的道統,堪稱中國當代文化創意工作的標板模範。
1.2 三教體系的心靈之旅
西遊世界觀的第二個構建主旨是:明代三教合一的宗教背景。
在中國思想史上,明代是儒釋道三種思想流派交融匯聚的一個集大成時代,一方面佛教已完全實現了中國化,深入本土,與道教的神祇體系已然交匯一體,佛道兩教開始共享世界觀。
另一方面,儒學牢牢地掌控了人倫體系和宗法秩序,支撐起了整個社會的思想主軸,反過來使得宗教被世俗化和宗法化了。佛道兩教的神祇體系,一方面形成了和世俗世界相近的科層系統,另一方面神仙們也相互婚配結交,形成關係網,頗具煙火氣。如果說西式奇幻文學中的人間處處是宗教的投影,神魔小說則反過來,神妖的世界處處是人間的投影。
儒學另一個影響是在創作論方面,明代儒學從佛道等思想中汲取了諸多個人思辨的成分,心學成為顯學,底層文人即便在創作神魔小說這種大眾消費品時,也習慣性的談心,論心,“求放心”,將對心的探討作為創作主旨。綜合來說,創作論視野下的西遊文學就是在佛道神話體系下“放心猿”的歷險故事。在諸多西遊記二創的改編中,我們都能看到“兩個孫悟空”,也就是同一個自我的兩種意志相互對抗這樣的設計。例如大話西遊結尾中的“好像條狗”的孫悟空踏上取經之路,至尊寶則留下來陪伴紫霞。《悟空傳》中自始至終有一個自由反抗的猴子和做狗的猴子在對抗。在《黑悟空》結尾,則是由玩家扮演的“天命人”與大聖殘軀的對決。這些看似頗為現代的設計,並沒有跳脫出原著西遊記“放心猿”的脈絡,作為創作論的心學,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
1.3泛靈信仰時代形成的世界觀
《西遊記》自誕生之後,對它的二創就沒有停息過。僅僅是神魔小說,就有《續西遊記》、《後西遊記》、《天女散花》三部直接在西遊記的設定下開始二創,這還不包括沿用了西遊敘事結構的《掃魅敦倫東度記》、《三寶太監西洋記》等作品。在我看來,在西遊世界觀下怎麼寫故事,是一個有充分自由度的事情,因為《西遊記》的核心魅力不完全在於它的故事,更在於它的世界觀。
世界觀是角色扮演類遊戲的常用術語,現在已經延伸擴圈到所有創作領域了。最直接來說,世界觀指的是世界矛盾生成和解決的規則。和贖罪券時代的歐洲人頭腦中有一個極為具象的審判地獄一樣,泛靈信仰下的中國古人,也同樣有一個十分具體的神怪世界。西遊體系的世界觀受兩種文化傳統的影響,第一個文化傳統是自遠古時代延續而來的泛靈信仰,第二個傳統則是佛道等制度化宗教對這個泛靈傳統打擊吸收後,形成的三教平衡。
先說第一點,原始泛靈信仰對文化最有趣的遺存,就是豐富多彩的精怪妖獸體系。精怪是古人在馴服自然時期留下的集體記憶,他們把一些巫術知識以圖志的方式保留了下來,今天被傳為奇書的《山海經》,在妖怪圖像史上非常重要的《白澤精怪圖》,這些文本和圖像描述的上古精怪,在早期都是作為知識留存的圖經。這一時期的精怪形象,保留著人類原始思維的特點,學者範玉廷將其命名為“異獸型”妖怪,定義為:
“存在經驗界但異於習見之特異生物。多具名,可識名驅之。形體 多謂經驗界習見生物部位的拼合增減。具有特定的棲所與習性。部分具有徵兆預示即將發生災禍的能力。”
敦煌殘卷中的《白澤精怪圖》
《黑悟空》中的人蛇拼接的角色 紅依(圖來自國外網友)
這裡面所說的“生物部位的拼合增減”和“特定棲所和習性”兩個特點,為《黑悟空》的視覺設計所延承。比如有動物背景的神靈,在傳統圖像中通常以人形出場,到了必要時刻才會顯現動物的原型(昴日星官),而《黑悟空》則選擇優先呈現他們的動物形象,再比如在第四章紫雲山地圖裡出場的蛇女紅依,她的視覺設計邏輯(人首蛇身)完全採用了《山海經》這種原始思維的異獸拼接邏輯,儘管古本《山海經》中有很多類似的簡筆造型,但真正用強寫實風格的3D模型呈現這一造型,就需要設計師做很多支撐設計來強化合理性。紅依的塑造既致敬了文化傳統,也算是對遊戲美術的創新挑戰。
與圖像和精怪體系一起保留的還有血食祭祀傳統,血液崇拜是一個十分悠久的傳統,在道教和佛教等制度性宗教興起時期,這種傳統曾被視作異端而被挑戰。佛道兩教的傳說中都以神力廣大的神佛降服在山林中享用血食的精怪。在《西遊記》等神魔小說中,享用香火的神佛和享用包括但不限於“童男童女”,“動物肉食”,“鮮血”……等貢物的精怪,有著類別之分。
在《黑悟空》的世界裡,這一套能量轉移的體系,被靈蘊所指代,這個設定沿襲了主創團隊的前作《鬥戰神》,是一個比較遊戲化的處理,其優缺點都是比較顯著的。
“乾坤孕生靈,生靈育靈蘊。無所不能,無人不喜,乃三界間的通貨。擊敗精怪可以獲得靈蘊。”(《黑悟空》的靈韻設定說明)
這樣處理的優點是讓世界矛盾更加集中鮮明,缺點則是世界也因此變得單薄了,原始泛靈世界觀那種綿延不絕的層次感被沖淡了。
最麻煩的地方在於,泛靈思維的底層邏輯: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的生靈化育,助之則順天道,違之則逆天道,在《黑悟空》中是反過來的,以損不足而奉有餘的人道來描述天道,這樣其實違背了中式敘事敬遠天道的傳統,不可避免的走上萬物歸陰謀的單線矛盾,深度和廣度都受到了限制。作為遊戲設定這無可厚非,但其原創特質,也必須指出。
1.4 三教除妖的宗教現實與打上天庭的造反邏輯
三教平衡的現實是神魔文化的第二維。
上文所說的源自上古的泛靈崇拜傳統,在中國歷史上一直停留於民間,受到官方主導的天命信仰的壓制。第一個官方視野中收服天下群妖,建立妖怪秩序的聖王就是黃帝——在官方書寫和道教書寫中,都在強化黃帝的聖王形象——《雲笈七籤·軒轅本紀》卷一百“紀傳部·紀一"雲:
“帝巡狩東至海,登桓山,於海濱得白澤神獸,能言,達於萬物之情。因問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氣為物,遊魂為變者,凡萬一千五百二十種,白澤言之,帝令以圖寫之以示天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黑悟空》第二章黃風嶺展現了古人崇“妖”的“淫祀”習俗
隨著秦漢帝國建立,古人的觀念世界裡,逐漸產生了類似於秦制體系的神官機構(天庭地府)。這一時間恰逢佛教的傳入和道教的萌發,這兩支宗教,也加入了到了對原始“精怪世界”的打壓和收割中。三方(儒,道,佛)都致力於打擊“淫祠”,有競爭有合作,對妖怪崇拜崇拜進行限制,這個限制不止是物理意義上搗毀“淫祠”,還有宗教敘事的“解構”。很多在民間享有威望的原始神祇,經過宗教敘事的重新描述,改變神格進入宗教的敘事體系,成為護法神,地方神,職事神,比如道教敘事中,原先在世間作亂的五部鬼帥,被張天師收復後改邪歸正,反過來護道降妖,其中最有名的一個人,就是今天拜的財神趙公明。
在這個過程中,這些神祇一方面在寺觀裡取得了一席之地,可謂是進入了“體制”。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喪失了原先所具有的那種獨立性。具體到現實,就是原先私自崇拜的神廟被禁止,但壓制稍一鬆懈,新的神靈又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種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博弈和鬥爭,客觀上也是一種民眾生命力與官僚掌控力之間的較勁,這構成了西遊敘事體系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反抗。當精怪神們從宗教進入文學領域,無論是孫悟空,還是白素貞,他們原始莽撞的生命能量,他們自由真摯的愛情表達,被文學放大了,讀者受眾們漸漸把他們對自由的嚮往,寄託到了這些妖怪們身上。畢竟這種本能感性的個體表達,與果位森嚴的天官神佛系統,是天然相斥的。西遊世界觀的核心反抗精神,就來自於神魔文學,或者說是民間妖怪文化的這一個傳統。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層出不窮的“淫祠”一直有著綿延悠長的生命力量。這與萬物有靈的民間文化傳統密切有關,也因為民眾著眼現實,恰恰是中國這種世俗化的民眾,對神力“顯應”的效力有著苛求,那種時時刻刻招財進寶辟邪消災的訴求,使得不斷有生命能量更強的新鬼靈冒出來。
人類學中對中國民間這種泛靈信仰的思維形態,有個很貼切的描述“彌散性宗教”,意為人們把宗教的神聖性分散到生活日常中,用諸多的民俗習慣來支撐信仰和心靈。明代正是彌散性宗教的大成熟時期,我們看到——
在這個時期,上古神靈精怪餘暉尚在,比如人們對女媧人蛇雙相的記憶還保留著;
黑神話章末畫卷中,能看到很多三教融合的圖像特色
在這個時期,佛教與道教交換神祇,在鬥爭中融合,比如關羽變成了伽藍菩薩,源自佛教的護法四金剛,也成為道教天庭四天王;
在這個時期,世俗敘事與宗教敘事共相交融,比如四大天王被《封神演義》借鑑原型,塑造了魔家四將,再比如泗州大聖這個地方信仰,在《西遊記》小西天章節扮演了重要角色。
以上這些,彌散性宗教與三教體制交融的獨特生態,是一種中國獨有的世界觀。它不是被設定師寫出來的,而是以一種觀念真實的形態,長期實存在於古代民眾的頭腦中,民眾為之投入了自身的情感和訴求,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對這個世界觀打磨完善。從而具有一種比“寫出來”的世界觀更強烈的生命能量,
在《黑悟空》出現之前,中國尚未有任何一部單機遊戲作品,去原汁原味的展現過這一誕生於上古,成熟於明朝的世界觀。是的,包括最早扛起東方奇幻大旗的軒轅劍、仙劍,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一方面,這些作品的世界觀原型(仙俠)更晚出,要到清末民初的還珠樓主時代。另一方面,他們的創作手法還是更為現代,出現了很多所謂“人族”,“妖族”這樣頗為西方思維非此即彼的設定,有很多人工的痕跡。與彌散性宗教那種萬物關聯變化不息,眾生因果心相難定的無痕感有所不同。而在《黑悟空》的處理中,眾生都不執著於一種相,萬物受到大環境的干預而產生變化,比如黃風嶺的人變為鼠,小西天的弟子們境界愈深,外形上卻開始生角化羽,這樣設計無疑是更貼近泛靈思維的本原。
第一章完
下期預告:妖怪/神魔
注:本文遊戲配圖若無特別說明,皆為筆者用遊戲的攝影模式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