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有手有腳,為何還要我餵你吃飯?”良沉下聲來道。
自古只有奴僕喂主子吃飯的道理,他良雖說是罪人,但也並不是言聽計從的奴僕。
“那良爺也有手有腳,為何還要喝我的杏汁呢?”滿穗回過頭去,取出了易升留下的火摺子,輕吹了口氣,便再度燃起了篝火。
火很小,也沒什麼煙。她側後對著良,看不清其表情。
呵,這小崽子……估摸著是有些太過得寸進尺了,看他接受了她的杏汁,便覺得自己好欺負了,要蹬鼻子上臉了。
可還未等他組織好語言反擊,滿穗便再度開口了,聲音少了幾分中氣,而多了些輕柔。
“良爺……可曾有被他人餵過飯?”滿穗往陶罐裡添了些水,便準備開始煮粥,“剛剛的杏汁不算……就是說,在良爺認識的人裡,有人給良爺餵過飯嗎?”
這一問還真給良問住了。
在他二十有六的這段年歲裡……有人給他餵過飯嗎?
自己打小喪母,父親自自己記事起大概就沒有再給他餵過飯。
大爆炸後,父親死了,自己獨身一人逃荒,無依無靠,更無可能有人為自己餵飯。
然後,自己就遇到了舌頭,變成了一匹狼。
狼與狼之間,可以相互合作,可以相互廝殺,但必然不可能存在相互餵飯的關係。
不久,他就遇見了滿穗。
……
“沒有。”良搖搖頭,直直地望向從袋子裡掏米的小崽子,而腦中忽迴響起了另一個問題。
有人給她餵過飯嗎?
他對於滿穗的過去也只有一個大概的瞭解,但如此看來……
應該是沒有的。
滿穗把手中的一把米撒向陶罐內,那米接觸到水面,便粒粒沉底。
她注視著那米,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良則看著她的背影,她一人立於陶罐之前,篝火跳躍的明光照射在她的正面,反倒顯得她的背影有些奚落了。
二人皆已孑然一身,沒人會給他們餵飯。
……
不對。
他們……還有彼此。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他們二人確是互為這天地之間彼此可相互依靠之人了。
若是這樣,那便喂吧——可還是太唐突了。
若是單純的同意,必然會助長那小崽子的囂張氣焰,得想個法子削弱一下其中利害……
!
有了!
“行,看在你給我喝杏汁的分上,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良嘆了口氣,對她說道,同時也下定決心放下面子,做好了喂她吃飯的心理準備。
她並沒說話,而只是抖動了下,繼續注視著那稀粥開始沸騰。
良卻好似從她的背影中看到了點點笑意——想來應該是看錯了,沒人能用後背笑。
不過她的後背確實挺直了些。
“但是……不能只是我餵你。”良忽語調一轉,用他自以為最狡猾的聲音說道,“你這小崽子胃口素來大,若是我一直喂,你一直吃,都給你吃完了,我吃什麼?”
“良爺……!”這句話似是戳到了她心裡某處,她終於轉過頭,良見得她小嘴微嘟,臉上紅豔豔的,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她終是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餵你的時候,你也必須餵我。”
聽到這話,滿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面部表情很明顯地呆滯了一瞬,而眼睛則直直地盯著他。
哈!看她反應,想來他是反制成功了!
良一般不以捉弄別人為樂,但此刻卻立即便沉浸在了身為成人的暗爽感之中。可就當他打算得意洋洋地宣佈自己的勝利之時,卻見滿穗的笑臉嫣然花開。
“好~呀~”她拖長了聲音,聲音中的笑意漸濃,“若是良爺想要我餵飯,那便讓我來喂良~爺~”
滿穗的笑容越發燦爛,而良臉上的笑意則蕩然無存。
這是什麼反應?
她就一點都不覺得害躁嗎?
哦……想來也是。
方才喂自己杏汁的是她,讓他喂她的也是她。
哼……
這小崽子,竟然反將一軍。
隨著米粒的白色逐漸在鍋中散開,稀粥也漸漸成型,米香蔓延開來,把滿穗籠罩其中,而也緩緩鑽入了良的鼻子中。
這香氣將尚沉浸在挫敗感中的良勾了起來,他便抬眼,看向小崽子。
粥香撲鼻,水汽嫋嫋,滿穗蹲在陶罐之前,右手取一根木勺,攪動著那罐內的稀粥。
先前在解州客棧,他見過小崽子做飯,但那時還和其他三隻小羊一起,便沒過多在意她做飯時的模樣,而是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成品上。
現在……只她一人,良便看著她。
只見她細細地看著那罐中之物,纖細的手臂輕搖而攪動那稀粥,口中還哼著些他聽不清的歌謠,從陶罐裡鑽出的蒸汽時而拂動著她的面龐,彷彿給她的頭上穿了塊白色薄紗。
稍有微風吹過,輕微擺動那蒸汽,也使得她的頭髮輕輕搖擺。而她輕撥那被風吹到眼前的髮絲,稍喘了口氣,便又繼續搖那木棍。
良這才注意到,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若是身邊有個一直能為他做飯的女子,也挺好的……
……不。
他搖了搖頭,不再想了。
自己是個罪人……沒資格這麼想。
再望去,他見滿穗停下手中攪動,而輕喘片刻,便用左手拂去額頭汗液——想來也是,在火旁待了這麼久,想想都熱。
正看著,他彷彿看到什麼東西滴下。定眼望去,便見小崽子的下巴上正掛著滴汗水,隨著臉頰上的汗液流淌而逐漸變大,隨著她身體的擺動而左右晃著。
等等……
很快,那汗水便積攢到了臨界值,忽而從她的下巴上斷裂開來,而一滴甩去,正中陶罐之內——雖說在良的視角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已能想象出在咕嘟冒泡的白漿之中忽而墜入一滴清液,濺起點點水花的模樣。
惡……
老實說有點噁心。
……
算了。
畢竟那粥可是寶貴的糧食,不能容許浪費。
如果是小崽子的話,也不是不能勉強接受……
……
“呼……”滿穗站起身來,大概終而還是覺得這粥煮好了,便從一旁易升遺留的木匣內取了些布,裹住手後沿陶罐邊沿將之提到一邊,旋即熄滅了那不大的火堆。
雖說煮粥也並不很耗體力,但她在火前被烤了這麼久,此刻也是臉頰通紅,汗流浹背,恰讓良想起了她在澡堂裡幫忙換好水的模樣。
他便是在那時幾乎看光了小崽子——當然或許還有舌頭那會,看得更清楚些。
啊,他忽然想起了舌頭。
不知道他的在天之靈若是看到自己口中權勢滔天的通天蟒被良穗二人誅殺,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哈,他大概是看不到了。
畢竟他的眼球被留在了陝州客棧的糞池之內,大抵也只能看到些汙穢之物吧。
良發出了一聲呲笑,進而再度抬起眼,便見小崽子端著那粥罐挪到了他的身邊。
她臉上的汗有點多,直至遠離火堆,也仍舊糊了一臉,從下巴上不住地往下滴,大部分落到地上,有些掉上了她的裙褲畫出點點水漬,還有一些良也沒看清去了哪裡。
嗯……
說起來,自己之前兩度將她看光時,都只以為她只是個十一歲的黃口小兒,當時不敢說是毫無波瀾,起碼也是穩如泰山。
但如今,他知道了滿穗已是嫁人的歲數,那再回想起當初記憶裡的情景,便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了……
“良爺~~”還未來及細想,一聲拖長了的呼喚便將他喚回了現實,鼻聞米香撲鼻,眼見滿穗已將那粥罐放於一旁,而反手拿出兩個陶碗來,“來嚐嚐看我煮的粥~~”
她臉上的笑意反倒沒有方才那麼濃厚了,反倒是睜大了的眼睛裡多了幾分期待。
“來。”她用長勺舀起陶罐裡的粥,倒進了其中一個碗裡,而伸手遞給良,“小心燙。”
良順手便接了過來,他的目光瞥向那碗。
煮的時間還不夠長,米多少還能看得出些完整的形狀,有不少都沉在了碗底——這數量還是很可觀的。與此同時,滿穗便把餘下的米湯盡數倒入了自己碗中。
良看了過去——清湯寡水,幾無粒米,想來她定是把大部分的米粒都集中在了自己這碗之中。
他有些疑惑了。
“小崽子……你煮的粥,自己就喝點湯,能行嗎?”他問著那反手去取木匙的女孩。
滿穗聞後略微一愣,隨之嘴角輕咧,往良的那碗中放了一根木匙。
“良爺不要忘了,之前都說好的哦。”她的聲調高了起來,似是洋洋得意,“良爺要餵我吃飯,而我要喂良~爺~”
唔……好像確有其事。
方才他看她做飯入了迷,竟一時忘了。
“易升伯伯說了,良爺你傷及腸道,只能以米飲少少的喝。”她突然湊近了些,手中木匙不斷攪動,微笑間露出點牙齒,“然後每天慢慢增加,二十天之後才能吃濃粥。所以……”
她便把臉湊近,微張開嘴巴,眉眼之間含著點點期待地看向良的右手。
……呼。
那便喂吧!
他似是再一次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深吸了口氣,猛地抬起右手握住木匙,便舀出一堆米來,向女孩的臉遞了過去。
他盯住那木匙的目的地,行進速度緩慢,彷彿怕是出了什麼過失似的。
因為緊張,他的手甚至有點抖。
就在那木匙即將接觸那滿穗的嘴唇之時……
她卻朝旁邊忽然一躲。
良一驚,條件反射似地做出了肌肉反應,差點就把所有的粥掀翻過去,而心中先是疑惑,然後便激出惱怒。
這小崽子……怎麼在這個時候戲弄他?!他喂都餵了,憑什麼……
“良~爺~……!”良還未來得及組織出語言質問,滿穗便先一步向他拋來了不滿的話語,“太~燙了啦!要不是我躲得快,嘴要被燙得壞了!”
……好像也是。
那粥方才剛從火上取下,倒入碗前不久還冒著泡,現在便被裝在木匙內朝她遞去——若是進了她的嘴,不得把口中燙出個泡來?
“還是我來喂良爺吧。”她閉上眼,微張開嘴搖了搖頭,隨即從自己手上的碗中舀出一勺清湯寡水,“看好了——要吹一下……呼……吹一下。”
她崛起小嘴,朝那勺上吹氣,擾起點點波瀾,帶走片片熱氣。
“良爺,張~嘴~”不多時,勺上熱氣散去,而那木匙很快地便接近了,她的眼睛緊盯良的嘴唇,手並不是太穩,那匙面仍存些晃動。
良便張開嘴,待著滿穗將那勺送入他口中,再將那抿幹。
嗯,被她吹過之後是不怎麼燙了,味則是很常見的米湯味道,因為方才出鍋,而帶著些難得的稻米香氣。
沒有他想象中的其他味道。
想來是挺荒誕的——那麼大一碗粥,她就算滴進去幾滴汗,又能起到什麼調味效果?所以沒味道才是正常的。
他剛想呲笑幾下聊以自嘲,卻見滿穗湊近了些,眼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期待。
“良爺……”她慢慢地說著,臉頰泛起微紅,“穗兒煮的粥……好喝嗎?”
看著她的臉的那一瞬,他忽然覺得,方才那口的確是混了些他無法形容的……
滿穗味道。
“還行。”他自知無法形容那種感覺,索性將方才沒有喂進去的那勺再拿起,草草吹了兩下,便直接趁著她未合嘴而塞了進去,“你自己嚐嚐便是。”
“唔嗯……良爺一點都不溫柔。”她稍有些受驚,嘴上如此說著,卻還是聽話地吞下了那勺,略微地咀嚼了起來,而又掀起略微的壞笑,“話說……良爺是不是像喜歡女童陪著洗澡一樣,喜歡女童服侍著吃飯啊?”
“……我幾時說過……”良剛剛條件反射地想要像澡堂那會一樣駁斥,卻忽然反應了過來什麼,頓時找到了突破口,而嘴角也掀起了一絲壞笑。
“你已年滿十四,不是女童,是女子了。”他的聲音輕鬆了起來,而就像提前宣告勝利一般地盯著她的臉看。
“哦……”她眼簾忽而低垂,聲音也小了下去。而良頓感暗爽,以為自己終於扳回了一城。
可滿穗的下一句話卻打碎了他的一切幻想。
“那……就是說良爺不是喜歡女童服侍……”她嘴角的笑容沒有隨著聲音的減小而消失,反倒是越加擴大了,臉的紅色也慢慢疊加起來,“而是喜歡我服侍嘍?”
什麼?
良一時沒反應過來,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忽而慌亂了,甚至覺得臉上有點微熱。
“你……你……休要亂說!”他想要駁斥,搜腸刮肚卻無詞可用,轉念一想,還是堵住她的嘴更方便些,便即刻又舀了勺粥,吹上兩下塞了過去,“張嘴!吃飯!別說話!”
“唔姆……那良爺也吃!”滿穗見良失了詞措,臉上反倒笑開了花,嚥下口中米粒之後,也自舀一勺,吹起漣漪,遞上前去。
在兩人一來一去的交替中,那兩碗粥很快便見了底。
滿穗仍臉頰略紅,嘴角盈出絲絲笑意,收了良手上空空如也的碗,便站起身來,回身準備去洗碗。
良卻在此刻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聽到了易升曾說的話。
“勿忘謝過。”
“……謝謝你,小崽子。”他故意用粗聲道,撇過頭去,不看那扎著頭髮的背影。
她聽到後停下了腳步,但並未回頭。
“也謝謝良爺……餵我吃飯。”稍稍一頓,她便柔聲道。
良把眼神偏回了滿穗的背影處,忽覺得心裡盪漾起了一點什麼。
經此一事,他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這種被滿穗服侍的感覺了……
可他仍是個罪人。
……
滿穗很快便收拾完了這少得可憐的碗筷,良能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可以說是好的出奇……她連洗碗都是哼著歌洗的。
可聯想到自己方才的屢戰屢敗,他便氣不打一處來,連帶著腹部的傷口都有點新痛了。
啊……可惡,只是喂個飯,自己竟被她捉弄得如此狼狽……必須想個辦法反擊一下……
等等……反擊……
有了!
他口袋裡不正有絕佳的反擊材料嗎?
這次定能讓這小崽子難堪一番!他默默地將那通緝令抓在手上,而又偷偷地觀察起了她的反應。
洗完碗後,她便又坐回了那岩石上——好!就是現在!
“對了,小崽子。”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著,滿穗的目光即刻便被他的聲音吸了過來。
“良爺怎麼了?”她的聲音相當輕鬆,“是沒吃飽嗎?”
他確實沒吃飽……但這不重要!
“不是,是剛剛想起來之前易升先生從城裡帶回來張我們的通緝令。”他為計劃的實施而有些激動,聲音卻還是佯裝鎮定,“上面有些有趣的東西……你還是拿去看看吧。”
她的目光即刻被良拿在手中的那張紙所吸引,立即便走了過來,而良則憋著笑將那捲紙遞了過去。
她即刻接過,便像良先前一樣從下讀起,不多時,便翻到了頂端的畫像。
良用急迫的眼神盯著她,等待著她對自己的畫像作出反應。
……
……
好像不太對……怎麼沒反應?
不……不是沒反應——她笑了!
她很顯然是反覆審閱了那畫像數遍,隨即就好像看到了世間最可笑之物一般,上揚的嘴角壓都壓不住,而發出輕微的笑聲。
良則坐在樹下乾瞪眼——滿穗的反應和他所設想的大相徑庭。
那通緝令上的滿穗被畫成了一副青樓女子的模樣,可用得妖豔,嫵媚二詞,表情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樣,獻媚到了令人噁心的地步——絕非她如今這般乾癟瘦小可以比得。
他本以為小崽子見那畫會羞得無地自容,卻沒想到她竟笑了?
怎麼回事……
“良爺。”還沒等他開口發問,滿穗倒是先一步笑意盈盈地說起話來,“我之前澡堂說要嫁給良爺……良爺拒絕了。那我若是長成這畫上這樣,再要嫁給良爺,良爺會同意嗎?”
“……不會。”他即答道,“我倒還是覺得你現在的模樣好些。”
“哦……”滿穗忽地滿臉通紅,趕忙把那通緝令舉倒臉前擋住,而良只覺怪急躁的。
……感覺還是被她反將了一軍。
良正欲再垂死掙扎一下,便聽見了踏於雜草之上的腳步聲自遠方而來,隨之而至的便是一道熟悉的平穩聲音。
“穗姑娘,良兄,曾是波斯獻寶啊。”易升仍維持著他的微笑,看著兩人之見的互動,稍站定了些,“你們感情真好……吾曾的挺羨慕的。”
良穗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臉都稍紅了些,便都坐定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嗦起來……”易升見二人都不理睬他,就走回木框前,掃了眼被動過的陶器,便開始自顧自地收拾起了木匣,“對於你們以後往哪郭走……吾倒是有滴個想法。”
“先生請講。”良見滿穗坐在哪岩石上捂著通紅的臉,便自覺承擔起了出頭的職責。
“良兄再在此地休息幾天,待到可以走路,便可與穗姑娘二人同吾暫時同行。”易升一邊把方才採到的不知名草藥塞進了木匣中的某處,一邊用他平穩的聲音建議著,“一來,吾可以繼續觀察良兄傷勢,幫著治療;二來,久待一處對於二位通緝之身而言波甚安全;三來,吾也可繼續遊方行醫,救病自愣。”
“先生是……希望我和她今後跟隨先生遊方行醫?”良的語氣有些疑惑。
“波。”易升擺了擺手,抬起了他的眉毛,“只是暫時隨吾一起,待到良兄傷愈而已。你們又波會醫術,跟到吾又波得用。”
“哪先生同我們分別以後……”
“吾的建議很簡單。”易升的扭過頭,用他深邃的眼神審視過瞪大眼睛的良,和仍把頭埋在手中面紅耳赤的滿穗。
“你們可以往吾的家鄉——揚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