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煙臺下了大雪,持續了一天一夜,是從我開始讀大學到參加工作這大概7年時間裡經歷過的最大的一場雪,像充斥著街道的霧氣,又密又急,甚至沒辦法仰頭舉起手機拍上那麼一兩張照片。若不是清掃積雪的車隊沒有上班——聽說是薪水沒能談妥才罷了工,我也不會有這樣三小時的閒情逸致,在芝罘區無數卡在下班與到家之間的人的陪伴下,認認真真的坐在車裡賞一次雪。
很難說被大雪困在路上三個小時是一種很好的體驗,畢竟能堅持走到這裡並試圖下車推車的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到達目的地的理由,焦躁、飢餓甚至三急,總有什麼會持續地折磨你,這不是你換一條路就可以避開的磨難。我和同伴在車上喝著現場冰鎮的雪碧補充能量,嘲笑著隔壁仍不死心的530,伴著周杰倫與張惠妹合唱的《不該》錄下了他賭氣一樣瘋狂空轉的後輪,看著雪在出發時才掃淨的前機蓋上又慢慢堆積起來,漸漸高過雨刷器,一時間放鬆了下來。我把視頻分享到微信群裡,想了想,又發給了另一個朋友。然後就揣著手哼著歌開始期待些許回應。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想聯繫朋友需要先認真找一個話題再考慮對方是不是會接話的階段。微信上那些灰掉的沒有聊天的日期就像是一種疏遠程度的計算。
我只能安慰自己,有些情誼會漸行漸遠,我們或許各自都有了重要的朋友。
懷著惴惴的心情我拉開車門站在靜止的車流中間,在雪地裡試探著越過早就無法確定位置的綠化拉開了路邊麵館的門,麵館裡三三兩兩的客人吸著熱騰騰的面,隨著開門關門撲面而來的蒸汽立馬讓我覺得暖和起來。我告罪一聲先尋了洗手間,等我洗好手,站在櫃檯裡的店家和四散坐開的客人都樂呵呵地探頭詢問外面的情況,我一邊樂呵呵地應著,一邊試圖找點現成的吃食打包帶走,腦海裡突然浮現的卻是與那個聯繫人上一次一起吃火鍋的場景,那是還要追溯到四年前的場景,我站在收銀臺前確認店員剛才說隨餐贈送的到底是三明治還是酸梅汁,轉眼卻瞥見朋友呼呼的對著熱湯吹氣,呼呼,呼出嘆息,吹散了我的滿身疲憊。
記憶就像一條急於討好主人的狗,只要你做出一個扔的動作,它總會給你叼回來點什麼。
就連這句話也是那個時期看過的一本名叫《死人經》的武俠小說裡說的。
不多久,朋友回覆了我,感慨了一句大雪,我搖下車窗,又搖上去,看著那層晶瑩的積雪被車窗帶上去又緩緩滑落,下意識的拿被困在車裡的自己開了個地獄笑話,對方回覆了一串哈哈,就像讀書時那樣。可我們都知道不再一樣了,再也不會有因為錯過對方消息而在上學的路上被追到然後被拽住灌滿衣領的雪。
你什麼時候回家?你什麼時候有空?春節大概會放幾天?
我刪掉了正在輸入的詢問,像是挽留住了最後一點無畏的體面,人的情感瞬息萬變,「重要」的排序也常常會挪來挪去,什麼時候再見呢,和一個遠在天邊的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的人,我們什麼時候,會有同樣的空閒、同樣的心情,懷著同樣的期待再見呢。
單位後院停車場外側停了一輛哈弗,被雪埋的嚴絲合縫車機蓋上堆了一個醜醜的小雪人,今天上班路過時發現車還停在那,雪人已經不見了。車沿試圖下墜的積雪像是圍在蛋糕邊上柔軟蓬鬆的奶油,也許雪人只是先一步墜到地上,也許是跟誰回了家,又或許只是單純的被人毀掉,沒人能告訴我,也沒人打聽,錯過的故事,就發生在錯過的地方。
我另找了角落堆了雪人,陽光退出院子,退的那麼慢,如同一種哽咽。
辦公室裡來了個害怕打針的小女孩,媽媽解釋說之前在國外生活第一次來醫院,小女孩聽到我們議論強憋著抽泣,眼淚卻吧嗒吧嗒止不住。同事離開後我摸了兩塊喜糖分給她,跟她說我小時候連貼創口貼都怕;女孩媽媽聽到後笑著說,你看叔叔小時候比你還膽小呢,現在都當醫生了。
我聞言笑了一下,心卻揪在一起。
曾聽過一節關於心碎的播客,聊到似乎能治癒心碎的只有自己,但治癒心碎的途中,我們都能感受到有許多目光在溫暖地注視著,他們不冒然打擾,但在做著“隨時擁抱你”的預備動作。他們說,如果哪一天你真的撐不住了,可以試試相信會有人用擁抱接住你。
被迫走路下班的幾個晚上格外叫人覺得浪漫,你說孤獨也好,自由也罷,風小的時候,大片的雪花像是花瓣從枝杈落下一樣飄搖,等你盯著一片試圖看清時,來爭寵的便要迷住你的眼。遠處傳來隱隱的歌聲,大約因為,當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時,感到什麼也無法填滿眼前的空曠與闊大時,就只好唱起歌來,只好用歌聲去放大自己的氣息,用歌聲去佔據廣闊的安靜。我隨著山坡向上,太陽沿著天邊漸隱,灰黑色的雲張牙舞爪也遮不住遠處亮橙色的晚霞,很快,天地間的光亮縮成一個個的團,隨霞光褪去的交接像是仙女棒互相的引燃,閃爍間漏出燈杆,路燈微弱的燈光裡我看到一串橫貫而過的梅花腳印,我閉上眼睛喘兩口粗氣,腦海裡幻想著腳印主人的歡快模樣。
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後,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
我淌開雪,腳步咯吱作響,雪白一片的盤山路上零零星星的黑點,是想著回家的人。
十月份在青藏高原的荒野裡閒逛,轉過一座沙丘迎面遇到一個人,只見他胳膊下挾著幾隻大袋子,一個人去西面沙梁後找雪。打過招呼後,他約我同去。我問遠嗎?他說遠啊,然後就一個人上路了,越走越小。過了很久很久,還在曠野遠處慢慢走著,遠處的雪山那麼遠,天那麼寂寥,那個人那麼小,那麼倔強。那情景深刻得像是刀鋒在皮膚上輕輕劃了一下。在那樣的時候,人才不是虛弱的影子。
他走了很久很久,很靜很靜。我一回頭,羊群陡然出現在身後幾十米遠處,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
這麼安靜。
那天,日月、天地、黃昏與草地,黃昏像一場夢,世界也像一場夢。
李娟在《冬牧場》裡說:“冬天是日月的圓,飄然又深沉;像天地相合的兩片,模糊而穩定;是黃昏中的纖草,圓漫出的影子下一豎天地間。”
我沒讀懂,但我卻知道寒冷的日子總意味著寒冷正在過去。鳥兒遠走高飛,蟲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無不備下厚實的皮毛和脂肪。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卻理所應當。寒冷可以抵抗。
可以抵抗。
2024.1.10